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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部分

张爱玲文集第3卷-第37部分

小说: 张爱玲文集第3卷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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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的练习——至于贴鞋面,描花样,那是没出图的时候的日常功课。有机会躲到童年的回忆
里去,是愉快的。其实连做鞋她也做得不甚好,可是现在的人不讲究那些了,也不会注意到
,即使是粗针大线,尖口微向一边歪着,从前的姊妹们看了要笑掉牙的。

  虽然做鞋的时候一样是紧皱着眉毛,满脸的不得已,似乎一家子人都看出了破绽,知道
她在这里得到某种愉快,就都熬不得她。

  她丈夫娄嚣伯照例从银行里回来得很晚,回来了,急等着娘姨替他放水洗澡,先换了拖
鞋,靠在沙发上休息,翻翻旧的《老爷》杂志。美国人真会做广告。汽车顶上永远浮着那样
轻巧的一片窝心的小白云。“四玫瑰”牌的威士忌,晶莹的黄酒,晶莹的玻璃杯搁在棕黄晶
亮的桌上,旁边散置着几朵红玫瑰——一杯酒也弄得它那么典雅堂皇。嚣伯伸手到沙发边的
圆桌上去拿他的茶,一眼看见桌面的玻璃下压着的一只玫瑰红鞋面,平金的花朵在灯光下闪
烁着,觉得他的书和他的财富突然打成一片了,有一种清华气象,是读书人的得志。嚣伯在
美国得过学位,是最道地的读书人,虽然他后来的得志与他的十年窗下并不相干。

  另一只玫瑰红的鞋面还在娄太太手里。嚣伯看见了就忍不住说:“百忙里还有工夫去弄
那个!不要去做它好不好?”看见他太太就可以一连串地这样说下去:“头发不要剪成鸭屁
股式好不好?图省事不如把头发剃了!不要穿雪青的袜子好不好?不要把袜子卷到膝盖底下
好不好?旗袍衩里不要露出一截黑华丝葛裤子好不好?”焦躁的,但仍然是商量的口吻,因
为嚣伯是出名的好丈夫。除了他,没有谁能够凭媒婆娶到娄太太那样的女人,出洋回国之后
还跟她生了四个孩子,三十年如一日。娄太太戴眼镜,八字眉皱成人字,团白脸,像小孩子
学大人的样捏成的汤团,搓来搓去,搓得不成模样,手掌心的灰揉进面粉里去,成为较复杂
的白了。

  娄嚣伯也是戴眼镜,团白脸,和他太太恰恰相反,是个极能干的人,最会敷衍应酬。他
个子很高,虽然穿的是西装,却使人联想到“长袖善舞”,他的应酬实际上就是一种舞蹈,
使观众眩晕呕吐的一种团团转的,颠着脚尖的舞蹈。

  娄先生娄太太这样错配了夫妻,多少人都替娄先生不平。

  这,娄太太也知道,因为生气的缘故,背地里尽管有容让,当着人故意要欺凌娄先生,
表示娄先生对于她是又爱又怕的,并不如外人所说的那样。这时候,因为房间里有两个娘姨
在那里包喜封,娄太太受不了老爷的一句话,立即放下脸来道:

  “我做我的鞋,又碍着你什么?也是好管闲事!”

  嚣伯没往下说了,当着人,他向来是让她三分。她平白地要把一个泼悍的名声传扬出去
,也自由她;他反正已经牺牲了这许多了,索性好丈夫做到底。然而今天他有点不耐烦,杂
志上光滑华美的广告和眼面前的财富截然分为两起,书上归书上,家归家。他心里对他太太
说:“不要这样蠢相好不好?”

  仍然是焦躁的商量。娘姨请他去洗澡,他站起身来,身上的杂志扑通滚下地去,他也不
去拾它就走了。

  娄太太也觉得嚣伯是生了气。都是因为旁边有人,她要面子,这才得罪了她丈夫。她向
来多嫌着旁边的人的存在的,心里也未尝不明白,若是旁边关心的人都死绝了,左邻右舍空
空地单剩下她和她丈夫,她丈夫也不会再理她了;做一个尽责的丈夫给谁看呢?她知道她应
当感谢旁边的人,因而更恨他们了。

  钟敲了九点。二乔四美骑着自行车回来了。先到她们哥嫂的新屋里去帮着布置房间,把
亲友的贺礼带了去,有两只手帕花篮依旧给带了回来,玉清嫌那格子花洋纱手帕不大方,手
帕花篮毛巾花篮这样东西根本就俗气,新屋里地方又小,放在那儿没法子不让人看见。正说
着,又有人送了两只手帕花篮来,娄太太和两个女儿乱着打发赏钱。娄太太那只平金鞋面还
舍不得撒手,吊着根线,一根针别在大襟上。四美见了,忽然想起来告诉她:“妈,鞋不用
做了,玉清已经买到了。”娄太太也听了出来,女儿很随便的两句话里有一种愉快的报复性
质。娄太太也做出毫不介意的样子,说了一声:“哦,买到了?”就把针上穿的线给褪了下
来,把那只鞋口没滚完的鞋面也压在桌面的玻璃下。

  又发现有个生疏的朋友送了礼来而没给他请帖,还得补一份帖子去。娄太太叫娘姨去看
看大少爷回来了没有,娘姨说回来了,娄太太唤了他来写帖子。大陆比他爸爸矮一个头,一
张甜净的小脸,招风耳朵,生得像《白雪公主》里的哑子,可是话倒是很多,来了就报帐。
他自己也很诧异,组织一个小家庭要那么些钱。在朋友家里分租下两间房,地板上要打蜡,
澡盆里要去垢粉,朝西的窗户要竹帘子,窗帘之外还要防空幕,颜色不能和地毯椅套子犯冲
;灯要灯罩灯泡,打牌要另外的桌子桌布灯泡——玉清这些事她全懂——两间房加上厨房,
一间房里就得备下一只钟,如果要过清白认真的生活。大陆花他父母几个钱也觉得于心无愧
,因为他娶的不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玉清的长处在给人一种高贵的感觉。她把每一个人
里面最上等的成分吸引了出来。像他爸爸,一看见玉清就不由地要畅论时局最近的动向,接
连说上一两个钟头,然后背过脸来向大家夸赞玉清,说难得看见她这样有学问有见识的女人


  小夫妇两个都是有见识的,买东西先拣琐碎的买,要紧的放在最后,钱用完了再去要—
—譬如说,床总不能不买的。

  娄太太叫了起来道:“瞧你这孩子这么没算计!”心疼儿子,又心疼钱,心里一阵温柔
的牵痛,就说:“把我那张床给了你罢,我用你那张小床行了。”二乔三多四美齐声反对道
:“那不好,妈屋里本来并排放着两张双人床,忽然之间去了一张,换上只小床,这两天来
的客又多,让人看着说娶了媳妇把一份家都拆得七零八落,算什么呢?爸爸第一个要面子。


  正说着,嚣伯披着浴衣走了出来,手里拿着雾气腾腾的眼镜,眼镜脚指着娄太太道:“
你们就是这样!总要弄得临时急了乱抓!去年我看见拍卖行里有全堂的柚木家具,我说买了
给大陆娶亲的时候用——那时候不听我的话!”大陆笑了起来道:“那时候我还没认识玉清
呢。”嚣伯瞪了他一眼,自己觉得眼神不足,戴上眼镜再去瞪他。娄太太深恐他父子闹意见
,连忙说道:“真的,当初懊悔没置下。其实大陆迟早要结婚的,置下了总没错。”嚣伯把
下巴往前一伸,道:“这些事全要我管!你是干什么的?家里小孩子写个请假条子也得我动
手!”这两句话本身并没多大关系,可是娄太太知道嚣伯在亲戚面前,不止一次了,已经说
过同样的抱怨的话,娄太太自己也觉得她委屈了她丈夫,自己心里那一份委屈,却是没处可
说的。这时候一口气冲了上来,待要堵他两句:“家里待亏了你你就别回来!还不是你在外
头有了别的女人了,回来了,这个不对,那个不对,滥找碴子!”再一想,眼看着就要做婆
婆了……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挺胸凸肚,咚咚咚大步走到浴室里,大声漱口,呱呱漱着,
把水在喉咙里汩汩盘来盘去,呸地吐了出来。娄太太每逢生气要哭的时候,就逃避到粗豪里
去,一下子把什么都甩开了。

  浴室外面父子俩在那里继续说话。嚣伯还带着挑战的口吻,问大陆:“刚才送礼来的是
个什么人?我不认识的么?”大陆道:“也是我们行里的职员。”嚣伯诧异道:“行里的职
员大家凑了公份儿,偏他又出头露面地送起礼来,还得给他请帖!

  是你的酒肉朋友罢?”大陆解释道:“他是会计股里的,是冯先生的私人。”嚣伯方才
换了一副声口,和大陆一递一声谈到冯先生,小报上怎样和冯先生开了个玩笑。

  他们父子总是父子,娄太太觉得孤凄。娄家一家大小,漂亮,要强的,她心爱的人,她
丈夫,她孩子,联了帮时时刻刻想尽办法试验她,一次一次重新发现她的不够。她丈夫从前
穷的时候就爱面子,好应酬,把她放在各种为难的情形下,一次又一次发现她的不够。后来
家道兴隆,照说应当过两天顺心的日子了,没想到场面一大,她更发现她的不够。

  然而,叫她去过另一种日子,没有机会穿戴齐整,拜客,回拜,她又会不快乐,若有所
失。繁荣,气恼,为难,这是生命。娄太太又感到一阵温柔的牵痛。站在脸盆前面,对着镜
子,她觉得痒痒地有点小东西落到眼镜的边缘,以为是泪珠,把手帕裹在指尖,伸进去揩抹
,却原来是个扑灯的小青虫。娄太太除下眼镜,看了又看,眼皮翻过来检视,疑惑小虫子可
曾钻了进去;凑到镜子跟前,几乎把脸贴在镜子上,一片无垠的团白的腮颊;自己看着自己
,没有表情——她的伤悲是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两道眉毛紧紧皱着,永远皱着,表示的只
是“麻烦!麻烦!”而不是伤悲。

  夫妻俩虽然小小地怄了点气,第二天发生了意外的事,太太还是打电话到嚣伯办公室里
同他讨主意。原先请的证婚人是退职的交通部长,虽然不做官了,还是神出鬼没,像一切的
官,也没打个招呼,悄然离开上海了。娄嚣伯一时想不出别的相当的人,叫他太太去找一个
姓李的,一个医院院长,也是个小名流。娄太太冒雨坐车前去,一到李家,先把洋伞撑开了
放在客厅里的地毯上,脱下天蓝色的雨衣,拎着领子一抖,然后掏出手帕来擦干皮大衣上溅
的水。皮大衣没扣纽子,豪爽地一路敞下去,下面拍开八字脚。她手拿雨衣,四下里看了一
看,依然把雨衣湿漉漉地放在沙发上,自己也坐下来了。李医生没在家,李太太出来招待。
娄太太送过去一张“娄嚣伯”的名片,说道:“嚣伯同李医生是很熟的朋友。”李太太是广
东人,只能说不多的几句生硬的国语,对于一切似乎都不大清楚。幸而娄太太对于嚣伯的声
名地位有绝对的自信,因之依旧态度自若,说明来意。李太太道:“待会儿我告诉他,让他
打电话来给您回信。”娄太太又递了两筒茶叶过来,李太太极力推让,娄太太一定要她收下
,末了李太太收下了,态度却变得冷淡起来。娄太太觉得这一次她又做错了事,然而,被三
十年间无数的失败支持着,她什么也不怕,屹然坐在那里。坐到该走的时候,站起来穿雨衣
告别,到门口方才发觉一把雨伞丢在里面,再进来拿,又向李太太点一点头,像“石点头”
似的有分量,有保留,像是知道人们决受不了她的鞠躬的。

  可是娄太太心里到底有点发慌,没走到门口先把洋伞撑了起来,出房门的时候,过不去
,又合上了伞,重新洒了一地的雨。

  李院长后来打电话来,答应做证婚人。

  结婚那天还下雨,娄家先是发愁,怕客人来得太少,但那是过虑,因为现在这年头,送
了礼的人决不肯不来吃他们一顿。下午三时行礼,二时半,礼堂里已经有好些人在,自然而
然地分做两起,男家的客在一边,女家的又在一边,大家微笑,嘁喳,轻手轻脚走动着,也
有拉开椅子坐下的。广大的厅堂里立着朱红大柱,盘着青绿的龙;黑玻璃的墙,黑玻璃壁龛
里坐着的小金佛,外国老太太的东方,全部在这里了。其间更有无边无际的暗花北京地毯,
脚踩上去,虚飘飘地踩不到花,像隔了一层什么。整个的花团锦簇的大房间是一个玻璃球,
球心有五彩的碎花图案。客人们都是小心翼翼顺着球面爬行的苍蝇,无法爬进去。

  也有两个不甘心这么悄悄地在玻璃球外面搓手搓脚逗留一回算数的,要设法走入那豪华
的中心。玉清有五个表妹,都由他们母亲率领着来了。大的二的,都是好姑娘,但是岁数大
了,自己着急,势不能安分了。二小姐梨倩,新做了一件得意的青旗袍,没想到下了两天雨
,天气暴冷,饭店里又还没到烧水汀的季节,使她没法脱下她的旧大衣,并不是受不了冷,
是受不了人们的关切的询问:“不冷么?”梨倩天生是一个不幸的人,虽然来得很早,不知
怎么没找到座位。她倚着柱子站立——她喜欢这样,她的苍白倦怠的脸是一种挑战,仿佛在
说:“我是厌世的,所以连你我也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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