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3卷-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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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皱起了眉毛,她的高价的嘴唇膏是保证不落色的,一定是杨家的茶杯洗得不干净,也不知
是谁喝过的。她再转过去,转到一块干净的地方,可是她始终并没有吃茶的意思。
杨老太太看见米先生来了,也防着杨太太要和他搭讪,发落了烫衣服的老妈子,连忙就
赶进房来。杨太太也觉得了,露出不屑的笑容,把鼻子嗅了一嗅,随随便便地站起来笑道:
“我去让他们弄点心,”便往外走,大衣披着当斗篷,斗篷底下显得很玲珑的两只小腿
,一绞一绞,花摇柳颤地出去了。老太太怕她又借着这因头买上许多点心,也跟了出去,叫
道:
“买点烘山芋,这两天山芋上市。”敦凤忙道:“舅母真的不要费事了,我们不饿。”
老太太也不理会。
婆媳两个立在楼梯口,打发了佣人出去买山芋,却又暗暗抱怨起来。老太太道:“敦凤
这些地方向来是很留心的,吃人家两顿总像是不过意,还有时候带点点心来。现在她是不在
乎这些了,想着我们也不在乎了——”杨太太笑道:“阔人就是这个派头!不小气,也就阔
不了了。”
敦凤与米先生单独在房间里,不知为什么两人都有点窘。
敦凤虽是沉着脸,觉得自己一双眼睛弯弯地在脸上笑。米先生笑道:“怎么样?什么时
候回去?”敦凤道:“回去还没有饭吃呢!——关照了阿妈,不在家吃饭。”说着,忍不住
嘴边也露出了笑容,又道,“你怎么这么快,赶去又赶来了?”
米先生没来得及回答,杨老太太婆媳已经回到房中,大家说着话,吃着烘山芋。剩下两
只,杨老太太吩咐佣人把最小的一个女孩叫了来,给她趁热吃。小女孩一进来便说:“奶奶
快看,天上有个虹。”杨老太太把玻璃门开了一扇,众人立在阳台上去看。敦凤两手拢在袖
子里,一阵哆嗦,道:“天晴了,更要冷了。现在不知有几度?”她走到炉台前面,炉台上
的寒暑表,她做姑娘时候便熟悉的一件小摆设,是个绿玻璃的小塔,太阳光照在上面,反映
到沙发套子上绿莹莹的一块光。真的出了太阳了。
敦凤伸手拿起寒暑表,忽然听见隔壁房子里的电话铃又响了起来。“噶儿铃……铃!噶
儿铃……铃!”她关心地听着。
居然有人来接了——她心里倒是一宽。粗声大气的老妈子的喉咙,不耐烦的一声“喂?
”切断了那边一次一次难以出口的恳求。然后一阵子哇啦哇啦,听不清楚了。敦凤站在那里
,呆住了。回眼看到阳台上,看到米先生的背影,半秃的后脑勺与胖大的颈项连成一片;隔
着个米先生,淡蓝的天上现出一段残虹,短而直,红,黄,紫,橙红。太阳照着阳台;水泥
栏杆上的日色,迟重的金色,又是一刹那,又是迟迟的。
米先生仰脸看着虹,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分也跟着死了。他和她共同生活
里的悲伤气恼,都不算了。不算了。米先生看着虹,对于这世界他的爱不是爱而是疼惜。
敦凤自己穿上大衣,把米先生的一条围巾也给他送了出来,道:“围上罢。冷了。”一
面说,一面抱歉地向她舅母她表嫂带笑看了一眼,仿佛是说:“我还不都是为了钱?我照应
他,也是为我自己打算——反正我们大家心里明白。”
米先生围上围巾,笑道:“我们也可以走了罢?吃也吃了,喝也喝了。”
他们告辞出来,走到巷堂里,过街楼底下,干地上不知谁放在那里一只小风炉,咕嘟咕
嘟冒白烟,像个活的东西,在那空荡荡的巷堂里,猛一看,几乎要当它是只狗,或是个小孩
。
出了巷堂,街上行人稀少,如同大清早上。这一带都是淡黄的粉墙,因为潮湿的缘故,
发了黑。沿街种着小洋梧桐,一树的黄叶子,就像迎春花,正开得烂漫,一棵棵小黄树映着
墨灰的墙,格外的鲜艳。叶子在树梢,眼看它招呀招的,一飞一个大弧线,抢在人前头,落
地还飘得多远。
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然而敦凤与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还是相爱
着。踏着落花样的落叶一路行来,敦凤想着,经过邮政局对面,不要忘了告诉他关于那鹦哥
。
(一九四四年一月)
鸿 鸾 禧
娄家姊妹俩,一个叫二乔,一个叫四美,到祥云时装公司去试衣服。后天他们大哥结婚
,就是她们俩做傧相。二乔问伙计:“新娘子来了没有?”伙计答道:“来了,在里面小房
间里。”四美拉着二乔道:“二姊你看挂在那边的那块黄的,斜条的。”二乔道:“黄的你
已经有一件了。”四美笑道:“还不趁着这个机会多做两件,这两天爸爸总不好意思跟人发
脾气。”两人走过去把那件衣料搓搓捏捏,问了价钱,又问可掉色。
二乔看了一看自己脚上的鞋,道:“不该穿这双鞋来的。
待会儿试衣裳,高矮不对。”四美道:“后天你穿哪双鞋?”二乔道:“哪,就是同你
一样的那双。玉清要穿平跟的,她比哥哥高,不能把他显得太矮了。”四美悄悄地道:“玉
清那身个子……大哥没看见她脱了衣服是什么样子……”
两人一齐噗哧笑出声来。二乔一面笑,一面说:“嘘!嘘!”
回头张望着。四美又道:“她一个人简直硬得……简直‘掷地作金石声!’”二乔笑道
:“这是你从哪里看来的?这样文绉绉。——真的,要不是一块儿试衣服,真还不晓得。可
怜的哥哥,以后这一辈子……”四美笑弯了腰:“碰一碰,骨头克嚓嚓嚓响。跟她跳舞的时
候大约听不见,让音乐盖住了。也奇怪,说瘦也不瘦,怎么一身的骨头?”二乔道:“骨头
架子大。”四美道,“白倒挺白,就可惜是白骨。”二乔笑着打了她一下道:“何至于?…
…咳,可怜的哥哥,告诉他也没用,事到如今了……”
四美道:“我看她总有三十岁。”二乔道:“哥哥二十六,她也说是二十六。”四美道
:“要打听也容易。她底下还有那么些弟弟妹妹,她瞒了岁数,底下一个一个跟着瞒下来,
年纪小的,推板几岁就看得出来。”二乔做了个手势道:“一个一个跟着减,倒像把骨牌一
个搭着一个,一推,泼哚泼哚一路往后倒。”两人笑做一团。二乔又道:“顶小的,才生出
来的,总没办法让他缩回肚里去。”四美笑着,说道:“明儿我去问问我们学校里的棠倩梨
倩,是玉清的表妹。”二乔道:
“你跟棠倩梨倩很熟么?”四美道:“近来她们常常找着我说话。”二乔指着她道:“
你要小心。大哥娶了玉清,我们家还有老三呢,怕是让她们看上了!也难怪她们眼热。不是
我说,玉清哪一点配得上我们大哥?玉清那些亲戚,更惹不得,一个比一个穷!”
邱玉清背着镜子站立,回过头去看后影。玉清并不像两个小姑子说的那么不堪,至少,
穿着长裙长袖的银白的嫁衣,这样严装起来,是很看得过去的,报纸上广告里的所谓“高尚
仕女”;把二乔四美相形之下,显得像暴发户的小姐了。二乔四美的父亲虽是读书种子,是
近年来方才“发迹”的。女儿的身体上留有一种新鲜的粗俗的喜悦。她们和玉清打了个招呼
,把伙计轰了出去,就开始脱衣服,挣扎着把旗袍从头上褪下来,衬裙里看得出她们的赌气
似的,鼓着嘴的乳。
玉清牵了牵裙子,问道:“你们看有什么要改的地方么?”
二乔尽责任地看了一看,道:“很好嘛!”玉清还是不放心后面是否太长了,然而四美
叫了起来,发现她自己那套礼服,上部的累丝纱和下面的乔琪纱裙是两种不同的粉红色。各
人都觉得后天的婚礼中自己是最吃重的脚色,对于二乔四美,玉清是银幕上最后映出的雪白
耀眼的“完”字,而她们是精采的下期佳片预告。
伙计进来了,二乔四美抱怨起来,伙计抚慰地这里拎高一点,那里抹平下去,说:“没
有错。尺寸都有在这里;腰围一尺九,抬肩一尺二寸半,那一位是一尺二,没有错。颜色不
对要换,可以可以!就这样罢,把上头的洗一洗,我们有种药水。颜色褪得不够呢,再把下
面的染一染。可以可以!”
伙计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灰色爱国布长袍,小白脸上永远是滑笏的微笑,非常之耐烦
,听他的口气决不会知道这里的礼服不过是临时租给这两个女人的。一个直条条的水仙花一
般通灵的孩子,长大之后是怎样的一个人才,委实难于想象。
祥云公司的房屋是所谓宫殿式的,赤泥墙上凸出小金龙。
小房间壁上嵌着长条穿衣镜,四下里挂满了新娘的照片,不同的头脸笑嘻嘻由同一件出
租的礼服里伸出来。朱红的小屋里有一种一视同仁的,无人性的喜气。
玉清移开了湖绿石鼓上乱堆着的旗袍,坐在石鼓上,身子向前倾,一手托着腮,抑郁地
看着她的两个女傧相。玉清非常小心不使她自己露出高兴的神气——为了出嫁而欢欣鼓舞,
仿佛坐实了她是个老处女似的。玉清的脸光整坦荡,像一张新铺好的床;加上了忧愁的重压
,就像有人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了。
二乔问玉清:“东西买得差不多了么?”玉清皱眉道:“哪里!跑了一早上!现在买东
西就是这样,稍微看得上眼的,价钱就可观得很。不买又不行,以后还得涨呢!”二乔伸手
道:
“我看你买的衣料。”玉清递给她道:“这是搀丝的麻布。”二乔在纸包上挖了个小孔
,把脸凑在上面,仿佛从孔里一吸便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吸光,又像蚊子在鸡蛋上叮一口,立
即散了黄;口中说道:“唔。花头不错。”四美道:“去年时行过一阵。”二乔道:“不过
要褪色的。我有过一件,洗得不成样子了。”玉清红了脸,夺过纸包,道:“货色两样的。
一样的花头,便宜些的也有。我这人就是这样,那种不经穿,宁可不买!”
玉清还买了软缎绣花的睡衣,相配的绣花浴衣,织锦的丝棉浴衣,金织锦拖鞋,金珐琅
粉镜,有拉链的鸡皮小粉镜;她认为一个女人一生就只有这一个任性的时候,不能不尽量使
用她的权利,因此看见什么买什么,来不及地买,心里有一种决撒的,悲凉的感觉,所以她
的办嫁妆的悲哀并不完全是装出来的。
然而婆家的人看着她实在是太浪费了。虽然她花的是自己的钱,两个小姑子仍然觉得气
不愤。玉清家里是个凋落的大户,她父母给她凑了五万元的陪嫁,她现在把这笔款子统统花
在自己身上了。二乔四美,还有三多(那是个小叔子),背地里都在议论。他们打听明白了
,照中国的古礼,新房里一切的陈设,除掉一张床,应当全部由女方置办;外国风俗不同,
但是女人除了带一笔钱过来之外,还得供给新屋里使用的一切毛巾桌布饭单床单。反正无论
是新法老法,玉清的不负责总是不对的。公婆吃了亏不说话,间接吃了亏的小姑小叔可不那
么有涵养。
二乔四美把玉清新买的东西检点一过,非但感到一种切身的损害,即使纯粹以局外人的
立场,看到这样愚蠢的女人,这样会花钱而又不会用钱,也觉得无限的伤痛惋惜。
微笑还是微笑着的。二乔笑着问:“行过礼之后你穿那件玫瑰红旗袍,有鞋子配么?”
玉清道:“我没告诉你么?真烦死了,那颜色好难配。跑了多少家鞋店,绣花鞋只有大红粉
红枣红。”四美道:“不用买了,我妈正在给你做呢,听说你买不到。”玉清道:“哟!那
真是……而且,怎么来得及呢?”
四美道:“妈就是这个脾气!放着多少要紧事急等着没人管,她且去做鞋!这两天家里
的事来得个多!”二乔觉得难为情——她母亲——来就使人难为情,在外人面前又还不能不
替她辩护着,因道:“其实家里现放着个针线娘姨,叫她赶一双,也没有什么不行。妈就是
这个脾气——哪怕做不好呢,她觉得也是她这一片心。”玉清觉得她也许应当被感动了,因
而有点窘,再三地说:“那真是……那真是……”随即匆匆换了衣服,一个人先走,拖着疲
倦的头发到理发店去了。鬈发里感到雨天的疲倦——后天不要下雨才好。
娄太太一团高兴为媳妇做花鞋,还是因为眼前那些事她全都不在行——虽然经过二三十
年的练习——至于贴鞋面,描花样,那是没出图的时候的日常功课。有机会躲到童年的回忆
里去,是愉快的。其实连做鞋她也做得不甚好,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