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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部分

张爱玲文集第3卷-第30部分

小说: 张爱玲文集第3卷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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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昨天没在家吃晚饭,让她早两个钟头回去,她猜着他今天要特别的疙瘩,作为补偿。她揭
开水缸的盖,用铁匙子舀水,灌满一壶,放在煤气炉上先烧上了。战时自来水限制,家家有
这样一个缸,酱黄大水缸上面描出淡黄龙。女人在那水里照见自己的影子,总像是古美人,
可是阿小是个都市女性,她宁可在门边绿粉墙上粘贴着的一只缺了角的小粉镜(本来是个皮
包的附属品)里面照了一照,看看头发,还不很毛。她梳辫子头,脑后的头发一小股一小股
恨恨地扭在一起,扭绞得它完全看不见了为止,方才觉得清爽相了。额前照时新的样式做得
高高的,做得紧,可以三四天梳一梳。她在门背后取下白围裙来系上,端过凳子,踩在上面
,在架子上拿咖啡,因为她生得矮小。

  “百顺——又往哪里跑?这点子工夫还惦记着玩!还不快触祭了上学去!”她叱喝。她
那秀丽的刮骨脸凶起来像晚娘。

  百顺脸团团地,细眉细眼,陪着小心,把一张板凳搬到门外,又把一只饼干筒抱了出去
,坐在筒上,凳上放了杯盘,静静等着。阿小从冰箱上的瓦钵子里拿出吃剩的半只大面包,
说:

  “哪!拿去!有本事一个人把它全吃了!——也想着留点给别人。没看见的,这点大的
小孩,吃得比大人还多!”

  窗台上有一只蓝玻璃杯,她把里面插着的牙刷拿掉了,热水瓶里倒出一杯水,递与百顺
,又骂:“样样要人服侍!你一个月给我多少工钱,我服侍你?前世不知欠了你什么债!还
不吃了快走!”

  百顺嘴里还在咀嚼,就去拿书包。突然,他对于他穿了一夏天的泛了灰的蓝布工人装感
到十分疲倦,因此说:“姆妈,明天我好穿绒线衫了。”阿小道:“发什么昏!这么热的天
,绒线衫!”

  百顺走了她叹了口气,想着孩子的学校真是难伺候。学费加得不得了,此外这样那样许
多花头,单只做手工,红绿纸金纸买起来就吓人。窗台上,酱油瓶底下压着他做的一个小国
旗,细竹签上挑出了青天白日满地红。阿小侧着头,看了一眼,心中只是凄凄惨惨不舒服。

  才把咖啡煮了,大银盘子端整好了,电话铃响起来。阿小拿起听筒,撇着洋腔锐声说:
“哈罗?……是的密西,请等一等。”她从来没听见过这女人的声音。又是个新的。她去敲
敲门:“主人,电话!”

  主人已经梳洗过了,穿上衣服了,那样子是很不高兴她。

  主人脸上的肉像是没烧熟,红拉拉的带着血丝子。新留着两撇小胡须,那脸蛋便像一种
特别滋补的半孵出来的鸡蛋,已经生了一点点小黄翅。但是哥儿达先生还是不失为一个美男
子。非常慧黠的灰色眼睛,而且体态风流。他走出来接电话,先咳嗽一声,可是喉咙里还有
些混浊。他问道:“哈罗?”然后,突然地声音变得极其微弱:“哈罗哦!”又惊又喜,销
魂地,等于说:“是你么?难道真的是你么?”他是一大早起来也能够魂飞魄散为情颠倒的


  然而阿小,因为这一声迷人的“哈罗哦!”听过无数遍了,她自管自走到厨房里去。昨
天“黄头发女人”请客,后来想必跟了他一起回来的,因为厨房里有两只用过的酒杯,有一
只上面腻着口红。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走的?他那些女人倒是从来不过夜的。女人去了之后他
一个人到厨房里吃了个生鸡蛋,阿小注意到洋铁垃圾桶里有个完整的鸡蛋壳,他只在上面凿
一个小针眼,一吸——阿小摇摇头,简直是野人呀!冰箱现在没有电,不应当关上的,然而
他拿了鸡蛋顺手就关严了。她一开,里面冲出一阵甜郁的恶气。她取出乳酪,鹅肝香肠,一
只鸡蛋。哥儿达除了一顿早饭在家里吃,其余两顿总是被请出去的时候多。冰箱里面还有半
碗“杂碎”炒饭,他吃剩的,已经有一个多扎拜了。她晓得他并不是忘记了,因为他常常开
冰箱打探情形的。他不说一声“不要了,你把它吃掉罢,”她也决不去问他“还要不要了?
”她晓得他的脾气。

  主人挂上电话,检视备忘录上阿妈写下的,他不在家的时候人家打了来,留下的号码;
照样打了去,却打不通。他伸头到厨房里,曼声叫:“阿妈,难为情呀!数目字老是弄不清
楚!”竖起一只手指警戒地摇晃着。阿小两手包在围裙里,脸上露出于红的笑容。

  他向她孩子吃剩的面包瞟了一眼,阿小知道他起了疑心,其实这是隔壁东家娘有多余的
面包票给了她一张,她去买了来的。主人还没有做声,她先把脸飞红了。苏州娘姨最是要强
,受不了人家一点点眉高眼低的,休说责备的话了。尤其是阿小生成这一副模样,脸一红便
像是挨了个嘴巴子,薄薄的面颊上一条条红指印,肿将起来。她整个的脸型像是被凌虐的,
秀眼如同剪开的两长条,眼中露出一个幽幽的世界,里面“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主人心中想道:“再要她这样的一个人到底也难找,用着她一天,总得把她哄得好好的
。”因此并不查问,只说:“阿妈,今天晚上预备两个人的饭。买一磅牛肉。”阿小说:“
先煨汤,再把它炸一炸?”主人点点头。阿小说:“还要点什么呢?”主人沉吟着,一手支
在门框上,一手撑腰;他那双灰色眼睛,不做媚眼的时候便翻着白眼,大而瞪,瞪着那块吃
剩的面包,使阿小不安。他说:“珍珠米,也许?”她点头,说:

  “珍珠米。”每次都是同样的菜,好在请的是不同的女人,她想。他说:“还要一样甜
菜,摊两个煎饼好了。”阿小道:“没有面粉。”他说:“就用鸡蛋,不用面粉也行。”甜
鸡蛋阿小从来没听见过这样东西,但她还是熟溜地回答:“是的主人。”

  她把早饭送到房里去,看见小橱上黄头发女人的照片给收起来了。今天请的想必就是那
新的女人,平常李小姐她们来他连照片也不高兴拿开。李小姐人最厚道,每次来总给阿小一
百块钱。阿小猜她是个大人家的姨太太,不过也说不准,似乎太自由了些,而且不够好看—
—当然姨太太也不一定都好看。

  阿小又接了个电话:“哈罗?……是的密西,请等一等。”

  她敲门进去,说:“主人,电话。”主人问是谁。她说“李小姐。”主人不要听,她便
替他回掉了:“哥儿达先生她在浴间里!”阿小只有一句“哈罗”说得最漂亮,再往下说就
有点乱,而且男性女性的“他”分不大清楚。“对不起密西,也许你过一会再打来?”那边
说:“谢谢。”她答道:“不要提。再会密西。”

  哥儿达先生吃了早饭出去办公,临走的时候照例在房门口柔媚地叫唤一声:“再会呀,
阿妈!”只要是个女人,他都要使她们死心塌地喜欢他。阿妈也赶出来带笑答应:“再会主
人!”她进去收拾房间,走到浴室里一看,不由得咬牙切齿恨了一声。哥儿达先生把被单枕
套衬衫裤大小毛巾一齐泡在洗澡缸里,不然不放心,怕她不当天统统洗掉它。今天又没有太
阳,洗了怎么得干?她还要出去买菜,公寓里每天只有一个钟头有自来水,浴缸被占据,就
误了放水的时间,而他每天要洗澡的。

  李小姐又打电话来。阿小说:“哥儿达先生她去办公室!”

  李小姐改用中文追问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阿小也改口说中文:“李小姐是吧?”笑着
,满面绯红,代表一切正经女人替这个女人难为情。“我不晓得他办公室的电话什么号头。
……

  他昨天没有出去。……是的,在家里吃晚饭的。……一个人吃的。今天不知道,没听见
他说……”

  黄头发的女人打电话来,要把她昨天大请客问哥儿达借的杯盘刀叉差人送还给他。阿小
说:“哥儿达先生她去办公室!

  ……是的密西。我是阿妈。……我很好,谢谢你密西。”“黄头发女人”声音甜得像扭
股糖,到处放交情,阿小便也和她虚情假意的、含羞带笑,仿佛高攀不上似的。阿小又问:
“什么时候你派来阿妈?现在我去菜场,九点半回来也许。……

  谢谢你密西。……不要提,再会密西。”她逼尖了嗓子,发出一连串火炽的聒噪,外国
话的世界永远是欢畅,富裕,架空的。

  她出去买了小菜回来。“黄头发女人”的阿妈秀琴,也是她自家的小姊妹,是她托哥儿
达荐了去的,在后面拍门,叫:

  “阿姐!阿姐!”秀琴年纪不过二十一二,壮大身材,披着长长的鬈发也不怕热,蓝布
衫上还罩着件玉绿兔子呢短大衣。能够打扮得像个大学女生,显然是稀有的幸运。就连她那
粉嘟嘟的大圆脸上,一双小眼睛有点红红地睁不大开(不知是不是痧眼的缘故),好像她自
己也觉得有一种鲜华,像蒙古妇女从脸上盖着的沉甸甸的五彩缨络缝里向外界窥视。

  阿小接过她手里报纸包的一大叠盘子,含笑问了一声:

  “昨天几点钟散的?”秀琴道:“闹到两三点钟。”阿小道:“东家娘后来到我们这里
来了又回去,总天亮以后了。”秀琴道:

  “哦,后来还到这里来的?”阿小道:“好像来过的。”她们说到这些事情,脸上特别
带着一种天真的微笑,好像不在说人的事情。她们那些男东家是风,到处乱跑,造成许多灰
尘,女东家则是红木上的雕花,专门收集灰尘,使她们一天到晚揩拭个不了。她们所抱怨的
,却不在这上头。

  秀琴两手合抱在胸前,看阿小归折碗盏,嘟囔道:“我们东家娘同这里的东家倒是天生
的一对,花钱来得个会花,要用的东西一样也不舍得买。那天请客,差几把椅子,还是问对
门借的。面包不够了,临时又问人家借了一碗饭。”阿小道:

  “那她比我们这一位还大方些。我们这里从来没说什么大请过客,请起来就请一个女人
,吃些什么我说给你听:一块汤牛肉,烧了汤捞起来再煎一煎算另外一样。难末,珍珠米。
客人要是第一次来的,还有一样甜菜,第二次就没有了。……

  他有个李小姐,实在吃不惯,菜馆里叫了菜给他送来。李小姐对他真是天地良心!他现
在又搭上新的了。我看他一个不及一个,越来越不在乎了。今天这一个连哥儿达的名字都说
不连牵。”秀琴道:“中国人么?”阿小点头,道:“中国人也有个几等几样……妹妹你到
房里来看看李小姐送他的生日礼,一副银碗筷,晓得他喜欢中国东西,银楼里现打的,玻璃
盒子装着,玻璃上贴着红寿字。”秀琴看着,啧啧叹道:

  “总要好几千?”阿小道:“不止!不止!”

  这时候出来一点太阳,照在房里,像纸烟的烟的迷迷的蓝。榻床上有散乱的彩绸垫子,
床头有无线电,画报杂志,床前有拖鞋,北京红蓝小地毯,宫灯式的字纸篓。大小红木雕花
几,一个套着一个。墙角挂一只京戏的鬼脸子。桌上一对锡蜡台。房间里充塞着小趣味,有
点像个上等白俄妓女的妆阁,把中国一些枝枝叶叶衔了来筑成她的一个安乐窝。最考究的是
小橱上的烟紫玻璃酒杯,各式各样,吃各种不同的酒;齐齐整整一列酒瓶,瓶口加上了红漆
蓝漆绿漆的蛋形大木塞。

  还有浴室里整套的淡黄灰玻璃梳子,逐渐地由粗齿到细齿,七八只一排平放着,看了使
人心痒痒的难过,因为主人的头发已经开始脱落了,越是当心,越觉得那珍贵的头发像眼睫
毛似的,梳一梳就要掉的。

  墙上用窄银框子镶着洋酒的广告,暗影里横着个红头发白身子,长大得可惊的裸体美女
,题着“一城里最好的”。和这牌子的威士忌同样是第一流。这美女一手撑在看不见的家具
上,姿势不大舒服,硬硬地支拄着一身骨骼,那是冰棒似的,上面凝冻着冰肌。她斜着身子
,显出尖翘翘的圆大乳房,夸张的细腰,股部窄窄的;赤着脚但竭力踮着脚尖仿佛踏在高跟
鞋上。短而方的“孩儿面”,一双棕色大眼睛愣愣地望着画外的人,不乐也不淫,好像小孩
子穿了新衣拍照,甚至于也没有自傲的意思;她把精致的乳房大腿蓬头发全副披挂齐整,如
同时装模特儿把店里的衣服穿给顾客看。

  她是哥儿达先生的理想,至今还未给他碰到过。碰到了,他也不过想占她一点便宜就算
了。如果太麻烦,那也就犯不着;他一来是美人迟暮,越发需要经济时间与金钱,而且也看
开了,所有的女人都差不多。他向来主张结交良家妇女,或者给半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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