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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张爱玲文集第3卷-第3部分

小说: 张爱玲文集第3卷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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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光热热地照在他棉袄上,使他浑身都出了汗。远处的田埂上,农人顺利地赶着牛,唱
着歌,在他的焦躁的心头掠过时都带有一种讥嘲的滋味。

  “杂种畜牲!欺负你老子,单单欺负你老子!”他焦躁地骂,刷地抽了它一鞭子。“你
——你——你杂种的畜牲,还敢欺负你老子不敢?”

  牛的瞳仁突然放大了,翻着眼望他,鼻孔涨大了,嘘嘘地吐着气,它那么慢慢地,威严
地站了起来,使禄兴很迅速地嗅着了空气中的危机。一种剧烈的恐怖的阴影突然落到他的心
头。他一斜身躲过那两只向他冲来的巨角,很快地躺下地去和身一滚,骨碌碌直滚下斜坡的
田陇去。一面滚,他一面听见那涨大的牛鼻孔里咻咻的喘息声,觉得那一双狰狞的大眼睛越
逼越近,越近越大——和车轮一样大,后来他觉得一阵刀刺似的剧痛,又咸又腥的血流进口
腔里去——他失去了知觉,耳边似乎远远地听见牛的咻咻声和众人的喧嚷声。

  又是一个黄昏的时候,禄兴娘子披麻戴孝,送着一个两人抬的黑棺材出门。她再三把脸
贴在冰凉的棺材板上,用她披散的乱发揉擦着半干的封漆。她那柔驯的战抖的棕色大眼睛里
面塞满了眼泪;她低低地用打颤的声音告诉:

  “先是……先是我那牛……我那会吃会做的壮牛……活活给牵走了……银簪子……陪嫁
的九成银,亮晶晶的银簪子……接着是我的鸡……还有你……还有你也给人抬去了……”她
哭得打噎——她觉得她一生中遇到的可恋的东西都长了翅膀在凉润的晚风中渐渐地飞去。

  黄黄的月亮斜挂在烟囱,被炊烟薰得迷迷镑镑,牵牛花在乱坟堆里张开粉紫的小喇叭,
狗尾草簌簌地摇着栗色的穗子。展开在禄兴娘子前面的生命就是一个漫漫的长夜——缺少了
吱吱咯咯的鸡声和禄兴的高大的在灯前晃来晃去的影子的晚上,该是多么寂寞的晚上呵!

  (一九三六年)

霸王别姬
  夜风丝溜溜地吹过,把帐篷顶上的帅字旗吹得豁喇喇乱卷。

  在帐篷里,一支红蜡烛,烛油淋淋漓漓地淌下来,淌满了古铜高柄烛台的浮雕的碟子。
在淡青色的火焰中,一股一股乳白色的含着稀薄的呛人的臭味的烟袅袅上升。项羽,那驰名
天下的江东叛军领袖,巍然地跽在虎皮毯上,腰略向前俯,用左肘撑着膝盖,右手握着一块
蘸了漆的木片,在一方素帛上沙沙地画着。他有一张粗线条的脸庞,皮肤微黑,阔大,坚毅
的方下巴。那高傲的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从嘴角的微涡起,两条疲倦的皱纹深深地切过两
腮,一直延长到下颔。他那黝黑的眼睛,虽然轻轻蒙上了一层忧郁的纱,但当他抬起脸来的
时候,那乌黑的大眼睛里却跳出了只有孩子的天真的眼睛里才有的焰焰的火花。

  “米九石,玉蜀黍八袋,杂粮十袋。虞姬!”他转过脸向那静静地立在帷帐前拭抹着佩
剑上的血渍的虞姬,他眼睛里爆裂的火花照亮了她的正在帐帷的阴影中的脸。“是的,我们
还能够支持两天。我们那些江东子弟兵是顶聪明的。虽然垓下这贫瘠的小土堆没有丰富的食
料可寻,他们会网麻雀,也会掘起地下的蚯蚓。让我看——从垓下到渭州大约要一天,从渭
州到颍城,如果换一匹新马的话,一天半也许可以赶到了。

  两天半……虞姬,三天之后,我们江东的屯兵会来解围的。”

  “一定,一定会来解围的。”虞姬用团扇轻轻赶散了蜡烛上的青烟。“大王,我们只有
一千人,他们却有十万……”

  “啊,他们号称十万,然而今天经我们痛痛快快一阵大杀,据我估计,决不会超过七万
五的数目了。”他伸了个懒腰。

  “今天这一阵厮杀,无论如何,总挫了他们一点锐气。我猜他们这两天不敢冲上来挑战
了。——哦,想起来了,你吩咐过军曹预备滚木和擂石了没有?”

  “大王倦了,先休息一会吧,一切已经照您所嘱咐的做去了。”

  她依照着每晚固定的工作做去。侍候他睡了之后,就披上一件斗篷,一只手拿了烛台,
另一只手护住了烛光,悄悄地出了帐篷。

  夜是静静的,在迷镑的薄雾中,小小的淡白色的篷帐缀遍了这土坡,在帐子缝里漏出一
点一点的火光,正像夏夜里遍山开满的红心白瓣的野豆花一般。战马呜呜悲啸的声音卷在风
里远远传过来,守夜人一下一下敲着更,绕着营盘用单调的步伐走着。

  虞姬裹紧了斗篷,把宽大的袖口遮住了那一点烛光,防它被风吹灭了。在黑暗中,守兵
的长矛闪闪地发出微光。马粪的气味,血腥,干草香,静静地在清澄的夜的空气中飘荡。

  她停在一座营帐前,细听里面的声音。

  两个兵士赌骰子,用他们明天的军粮打赌,一个梦呓的老军呢喃地描画他家乡的香稻米
的滋味。

  虞姬轻轻地离开了他们。

  她第二次停住的地方是在前线的木栅栏前面。杂乱地,斜坡上堆满了砍下来的树根,木
椿,沙袋,石块,粘土。哨兵擎着蛇矛来往踱着,红灯笼在残破的雉堞的缺口里摇晃着,把
半边天都染上一层淡淡的红光。她小心地吹熄了蜡烛,把手弯支在木栅栏上,向山下望过去
;那一点一点密密猛猛的火光,闪闪烁烁,多得如同夏天草窝里的萤火虫——那就是汉王与
他所招集的四方诸侯的十万雄兵云屯雨集的大营。

  虞姬托着腮凝想着。冷冷的风迎面吹来,把她肩上的飘带吹得瑟瑟乱颤。

  她突然觉得冷,又觉得空虚,正像每一次她离开了项王的感觉一样。如果他是那炽热的
,充满了烨烨的光彩,喷出耀眼欲花的ambition的火焰的太阳,她便是那承受着,
反射着他的光和力的月亮。她像影子一般地跟随他,经过漆黑的暴风雨之夜,经过战场上非
人的恐怖,也经过饥饿,疲劳,颠沛,永远的。当那叛军的领袖骑着天下闻名的乌骓马一阵
暴风似地驰过的时候,江东的八千子弟总能够看到后面跟随着虞姬,那苍白,微笑的女人,
紧紧控着马缰绳,淡绯色的织锦斗篷在风中鼓荡。十余年来,她以他的壮志为她的壮志,她
以他的胜利为她的胜利,他的痛苦为她的痛苦。然而,每逢他睡了,她独自掌了蜡烛出来巡
营的时候,她开始想起她个人的事来了。她怀疑她这样生存在世界上的目标究竟是什么。

  他活着,为了他的壮志而活着。他知道怎样运用他的佩刀,他的长矛,和他的江东子弟
去获得他的皇冕。然而她呢?她仅仅是他的高吭的英雄的呼啸的一个微弱的回声,渐渐轻下
去,轻下去,终于死寂了。如果他的壮志成功的话——远远地,在山下汉军的营盘里一个哨
兵低低地吹起画角来,那幽幽的,凄楚的角声,单调、笨拙,然而却充满了沙场上的哀愁的
角声,在澄静的夜空底下回荡着。天上的一颗大星渐渐地暗了下去。她觉得一颗滚热的泪珠
落在她自己的手背上。

  ——啊,假如他成功了的话,她得到些什么呢?她将得到一个“贵人”的封号,她将得
到一个终身监禁的处分。她将穿上宫妆,整日关在昭华殿的阴沉古黯的房子里,领略窗子外
面的月色,花香,和窗子里面的寂寞。她要老了,于是他厌倦了她,于是其他的数不清的灿
烂的流星飞进他和她享有的天宇,隔绝了她十余年来沐浴着的阳光。她不再反射他照在她身
上的光辉,她成了一个被蚀的明月,阴暗、忧愁、郁结,发狂。当她结束了她这为了他而活
着的生命的时候,他们会送给她一个“端淑贵妃”或“贤穆贵妃”的谥号,一只锦绣装裹的
沉香木棺椁,和三四个殉葬的奴隶。这就是她的生命的冠冕。

  她又厌恶又惧怕她自己的思想。

  “不,不,我今晚想得太多了!捺住它,快些捺住我的思潮!”她低下了头,握住拳头
,指甲深深地掐到肉里去,她那小小的,尖下颏的脸发青而且微颤像风中的杏叶。“回去吧


  只要看一看他的熟睡的脸,也许我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她拿起蜡烛台,招呼近旁的哨兵过来用他的灯笼点亮了她的蜡烛。正当她兜紧了风帔和
斗篷预备转身的时候,她突然停住了。

  从山脚下的敌兵的营垒里传出低低的,幽闲的,懒洋洋的唱小调的歌声。很远,很远,
咬字也不大清晰,然而,风正朝山上吹,听得清清楚楚的楚国乡村中流行的民歌《罗敷姐》


  先是只有一只颤抖的,孤零的喉咙在唱,但,也许是士兵的怀乡症被淡淡的月色勾了上
来了吧,四面的营盘里都合唱起来了。《罗敷姐》唱完了,一阵低低的喧笑,接着又唱起《
哭长城》来。

  虞姬木然站着,她先是略略有些惶惑。

  “他们常唱这个么?”她问那替她燃蜡烛的哨兵。

  “是的,”那老兵在灯笼底下霎了霎眼,微微笑着。“我们都有些不信那班北方汉子有
这般好的喉咙哩。”

  虞姬不说话,手里的烛台索索地乱颤。扑地一声,灯笼和蜡烛都被风吹熄了。在昏暗中
,她的一双黑眼珠直瞪瞪向前望着,像猫眼石一般地微微放光,她看到了这可怖的事实。

  等那哨兵再给她点亮了蜡烛的时候,她匆匆地回到有着帅字旗的帐篷里去。

  她高举着蜡烛站在项王的榻前。他睡得很熟,身体微微蜷着,手塞在枕头底下,紧紧抓
着一把金缕小刀。他是那种永远年轻的人们中的一个;虽然他那纷披在额前的乱发已经有几
茎灰白色的,并且光阴的利刃已经在他坚凝的前额上划了几条深深的皱痕,他的睡熟的脸依
旧含着一个婴孩的坦白和固执。他的粗眉毛微微皱着,鼻子带着倔强的神气,高贵的嘴唇略
微下垂,仿佛是为了发命令而生的。

  虞姬看着他——不,不,她不能叫醒他告诉他悲惨的一切。他现在至少是愉快的;他在
梦到援兵的来临,也许他还梦见内外夹攻把刘邦的大队杀得四散崩溃,也许他还梦见自己重
新做了诸侯的领袖,梦见跨了乌骓整队进了咸阳,那不太残酷了么,假如他突然明白过来援
军是永远不会来了?

  虞姬脸上凝结了一颗一颗大汗珠。她瞥见了布篷上悬挂着的那把佩剑——如果——如果
他在梦到未来的光荣的时候忽然停止了呼吸——譬如说,那把宝剑忽然从篷顶上跌下来

刺进了他的胸膛——
  她被她自己的思想骇住了。汗珠顺着她的美丽的青白色的面颊向下流。红烛的火光缩得
只有蚕豆小。项王在床上翻了个身。

  “大王,大王……”她听见她自己沙哑的声音在叫。

  项王骨碌一声坐了起来,霍地一下把小刀拔出鞘来。

  “怎么了,虞姬?有人来劫营了么?”

  “没有,没有。可是有比这个更可怕的。大王,你听。”

  他们立在帐篷的门边。《罗敷姐》已经成了尾声,然而合唱的兵士更多了,那悲哀的,
简单的节拍从四面山脚下悠悠扬扬地传过来。

  “是江东的俘虏在怀念着家乡?”在一阵沉默之后,项王说。

  “大王,这歌声是从四面传来的。”

  “啊,汉军中的楚人这样——这样多么?”

  在一阵死一般的沉寂里,只有远远的几声马嘶。

  “难道——难道刘邦已经尽得楚地了?”

  虞姬的心在绞痛,当她看见项王倔强的嘴唇转成了白色,他的眼珠发出冷冷的玻璃一样
的光辉,那双眼睛向前瞪着的神气是那样的可怕,使她忍不住用她宽大的袖子去掩住它。她
能够觉得他的睫毛在她的掌心急促地翼翼扇动,她又觉得一串冰凉的泪珠从她手里一直滚到
她的臂弯里,这是她第一次知道那英雄的叛徒也是会流泪的动物。

  “可怜的……可怜的……”底下的话听不出了,她的苍白的嘴唇轻轻翕动着。

  他甩掉她的手,拖着沉重的脚步,歪歪斜斜走回帐篷里。

  她跟了进来,看见他伛偻着腰坐在榻上,双手捧着头。蜡烛只点剩了拇指长的一截。残
晓的清光已经透进了帷幔。“给我点酒。”他抬起眼来说。

  当他提着满泛了琥珀的流光的酒盏在手里的时候,他把手撑在膝盖上,微笑地看着她。

  “虞姬,我们完了。我早就有些怀疑,为什么江东没有运粮到垓下来。过去的事多说也
无益。我们现在只有一件事可做——冲出去。看这情形,我们是注定了要做被包围的困兽了
,可是我们不要做被猎的,我们要做猎人。明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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