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3卷-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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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一心一意同情着旁人。有她同情着,童太太随即悲伤起来。
“所以我现在就等庞先生把我的身体收作收作好,等时局一平定,”童太太说,“等我
三个大小姐都有了人家,我就上山去了。我这病都是气出来的呀,气得我两条腿立都立不住
。
每天烧小菜,我烧了菜去洗手,”她虚虚捋掉手上的金戒指,“我这边洗手,他们一家
人,从老头子起,小老姆,姑太太,七七八八坐满一桌子,他们中意的小菜先吃得精光。
“老头子闯了祸,抓到县衙门里去了,把我急得个要命,还是我想法子把他弄了出来,
找我的一个干女儿,走她的脚路,花了七千块钱。可怜啊——黑夜里乘了部黄包车白楞登白
楞登一路颠得去,你知道苏州的石子路,又狭又难找,墨黑,可怜我不跌死是该应!好容易
他放了出来了,这你想我是不是要问问他,里面是什么情形,难末他也要问问我,是怎么样
把他救出来的。哦!——踏进屋就往小老姆房里一钻!”
大家哄然笑了。包太太皱着眉毛也笑,童太太红着眼圈也跟着笑,拍着手,喷出唾沫星
子,“难我气啊,气啊,气了一晚上,一晚上没睡。第二天看见他,我就说了:我说人家为
了你这事担惊受怕,你也不告诉告诉我你在里边是什么情形,你也不问问我是怎么样把你救
出来的。他倒说得好:‘谁叫你救我出来?拿钱不当钱,花了这么些,我在里面蛮好的。’
啊哟我说:你在里面蛮写意——要不是我托了干女儿,这边一个电话打得去,也不会把你放
在帐房间里——格*K你蛮写意呀!真要坐在班房里,你有这么写意啊?包太太你看我气不气
?——不然我也不会忍到如今,都为了我三个大小姐。”
包太太劝道:“反正你小孩子们都大了,只要儿女知道孝顺,往后总是好的。”
童太太道:“我的几个小孩倒都是好的,两个媳妇也好,都是我自己拣的,老法人家的
小姐。包太太,我现在说着要离要离,也难哪!族里不是没有族长,族长的辈分比我们小,
也不好出来说话。”
包太太笑起来:“这么大年纪了,其实也不必离了,也有这些年了。”
童太太又叹口气,“所以我那三个小姐,我总是劝她们,一辈子也不要嫁男人。——可
有什么好处,用铜钿,急起来总是我着急,他从来不操心的。”
奚太太也搭上来,笑道:“童太太你是女丈夫。”
童太太手捶手掌,又把两手都往前一送,恨道:“来到他家这三十年,他家哪一桩事不
是我?那时候才做新嫁娘,每天天不亮起来,公婆的洗脸水,焐鸡蛋,样式样给它端整好。
难后来添了小孩子,一个一个实在多不过,公婆前头我总还是……公婆倒是一直说我好
的。”她突然寂寞起来,不开口了。
给了她许多磨难,终于被她克服了的公婆长辈早已都过世了,而她仍旧每天黑早起身,
在黯红漆桶似的房里摸索摸索,息息率率,手触到的都是熟悉的物件,所不同的只是手指骨
上一节节奇酸的冻疼。
奚太太劝道:“童太太你也不要生气。不晓得你可曾试过——到耶稣堂里听他们牧师讲
讲,倒也不一定要相信。我认得有几个太太,也是气得很的,常常听牧师解释解释,现在都
不气了,都胖起来了。”
包太太进去推拿,一时大家都寂寞无声。童太太抄手坐着,是一大块稳妥的悲哀。她红
着眼睛,嘴里只是吸溜溜吸溜溜发出年老寒冷的声音,脚下的地板变了厨房里的黑白方砖地
,整个世界像是潮抹布擦过的。里间壁上的挂钟滴嗒滴嗒,一分一秒,心细如发,将文明人
的时间划成小方格;远远却又听到正午的鸡啼,微微的一两声,仿佛有几千里地没有人烟。
包太太把雨衣带走了,童太太又去解她那灰呢大衫的钮扣,要给孙囝盖在身上。奚太太
道:“脱下了冷么?”童太太道:“不冷不冷。”奚太太道:“还是我这件短大衣给她盖上
罢。”
便脱下她的淡绿大衣,童太太道谢不迭,两人又说起话来。
奚太太道:“你也不要生气,跟他们住开了,图个眼不见。
童太太你不知道现在的时势坏不过,里边蒋先生因为打仗,中国人民死得太多的缘故*K
,下了一条命令,讨了小也不叫姨太太叫二夫人——叫他们讨呀!”
童太太茫然听着,端丽的胖脸一霎时变得疤疤癞癞,微红微麻,说:“哦?哦?……现
在坏真坏,哦?从前有两个算命的老早说了,说我是地藏王菩萨投胎,他呢是天狗星投胎,
生冤家死对头,没有好结果的。说这话的也不止这一个算命的。”
奚太太道:“童太太你有空的时候到耶稣堂去一趟试试看,听他们讲讲就不气了。随便
哪一个耶稣堂都行。这里出去就有一个。”
童太太点头,问道:“苏州金光寺有个悟圆老和尚,不知你可晓得?”
奚太太摇摇头。她忽然想到另一件事,迫切地伸过腰去,轻轻问:“童太太你可知道有
什么脱头发的方子?我这头发,你看,前头褪得这样!”
童太太熟练地答道:“把生姜片出来,头皮上擦擦,灵得很的。”
奚太太有训练过的科学化的头脑,当下又问:“隔多少时擦一擦呢?”
童太太诧异地笑了。“隔多少时?想起来的时候么擦擦它好了。
我说给你听金光寺那和尚,灵真灵。他问我:你同你男人是不是火来火去的?我说是的
呀。他就说:‘快快不要这样。
前世的冤牵,今世里你再同他过不去,来生你们原旧还要做夫妻,那时候你更苦了,那
时候他不会这样轻易放过你,一个钱也没有得给你!’难末我吓死了!老和尚他说:‘太太
你信我这一句话!’我双手合十,我说谢谢你师傅,我双手把你这句话捧回去!从此我当真
,大气也不呵他一口。从前我要管他的呀,他怕得我血滴子相似,难后来不怕了,堂子里走
走,女人一个一个弄回家来。难现在愈加恶了——放松得太早的缘故呀!”她叹息。
奚太太听得不耐烦起来,间或答应着“唔……唔……”偶尔点个头,渐渐头也懒得点了
,单点一点眼睫毛,小嘴突出来像鸟喙,有许多意见在那里含苞欲放,想想又觉得没得说头
,断定了童太太是个老糊涂。
轮到女仆领的小孩被推拿,小孩呱呱哭闹,庞先生厉声喝道:“不要哭,先生喜欢你!”
女仆也谄媚地跟着医生哄他:“先生喜欢你!呵,呵,呵,先生喜欢你!明天你娶少奶
奶,请先生吃喜酒!”
庞先生也笑了:“对了,将来时局平定了,你结婚的时候,不请我吃酒我要动气的呵!”
童太太打听几点钟了,着急起来,还是多付了两百块钱,拔号先看,看过了,把睡熟的
小孙女儿抱了起来,身上盖的短大衣还了奚太太,又道谢,并不觉得对方的冷淡。
童太太站在当地,只穿着衬里的黑华丝葛薄棉对襟袄裤,矮脚大肚子,粉面桃腮,像百
子图里古中国的男孩。她伸手摘下衣钩子上的灰呢衬绒袍,慢悠悠穿上,一阵风,把整个的
屋子都包在里面了。袍褂掸到奚太太肩上脸上,奚太太厌恶地躲过了。童太太扣上钮子,胳
肢窝以上的钮子却留着不扣,自己觉得仿佛需要一点解释,抱着孩子临走的时候又回头向奚
太太一笑,说:“到外头要把小囝遮一遮,才睡醒要冻着的。”然后道了再会。
现在被推拿的是新来的一个拔号的。奚太太立在门口看了一看,无聊地又回到原来的座
位上。
这拔号的是个少爷模样,穿件麂皮外套,和庞先生谈到俄国俱乐部放映的实地拍摄的战
争影片:“真怕人,眼看着个炮弹片子飞过来,一个兵往后一仰,脸一皱,非常痛苦的样子
,把手去抓胸脯,真死了。死的人真多啊!”
庞先生睁眼点头道:“残忍真残忍!打仗这样东西,真要人的命的呢,不像我这推拿,
也把人疼得叽哩哇啦叫,我这是为你好的呀!”他又笑又叹息。
青年道:“死的人真多,堆得像山。”
庞先生有点惋惜地叹道:“本来同他们那边比起来,我们这里的战争不算一回事了!残
忍真残忍。你说你在哪里看的?”
青年道:“俄国俱乐部。”
庞先生道:“真有这样的电影看么?多少钱一个人?”
青年道:“庞先生你要看我替你买票去。”
庞先生不做声,隔了一会,问道:“几点钟演?每天都有么?”
青年道:“八点钟,你要买几张?”
庞先生又过了一会方才笑道:“要打得好一点的。”
庞太太在外间接口道:“要它人死得多一点的——”嗨嗨嗨嗨笑起来了。庞先生也陪她
笑了两声。
诊所的窗户是关着的,而且十字交叉封着防空的、旧黄报纸的碎条,撕剩下的。外面是
白净的阴天,那天色就像是玻璃窗上糊了层玻璃纸。
庞太太一路笑着,走来开窗,无缘无故朝外看一看,嗅一嗅,将一只用过的牙签丢出去
。然后把小书桌上半杯残茶拿起来漱口,吐到白洋瓷扁痰盂的黑嘴里去。痰盂便在奚太太脚
下。奚太太也笑,但是庞太太只当没看见她,庞太太两盏光明嬉笑的大眼睛像人家楼上的灯
,与路人完全不相干。奚太太有点感触地望到别处去,墙上的金边大镜里又看见庞太太在漱
嘴,黑瘦的脸上,嘴撮得小小地,小嘴一拜一拜一拜。
奚太太连忙又望到窗外去,仿佛被欺侮了似地,温柔地想起她丈夫。
“将来,只要看见了他……他自己也知道他对不起我,只要我好好地同他讲……”
她这样安慰了自己,拿起报纸来,嘴尖尖地像啄食的鸟,微向一边歪着,表示有保留,
很不赞成地看起报来了。总有一天她丈夫要回来。不要太晚了——不要太晚了呵!但也不要
太早了,她脱了的头发还没长出来。
白色的天,水阴阴地;洋梧桐巴掌大的秋叶,黄翠透明,就在玻璃窗外。对街一排旧红
砖的巷堂房子,虽然是阴天,挨挨挤挤仍旧晾满了一阳台的衣裳。一只乌云盖雪的猫在屋顶
上走过,只看见它黑色的背,连着尾巴像一条蛇,徐徐波动着。不一会,它又出现在阳台外
面,沿着栏杆慢慢走过来,不朝左看,也不朝右看;它归它慢慢走过去了。
生命自顾自走过去了。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
桂花蒸 阿小悲秋
“秋是一个歌,但是‘桂花蒸’的夜,像在厨里吹
的箫调,白天像小孩子唱的歌,又热又熟又清又湿。”
——炎樱
丁阿小手牵着儿子百顺,一层一层楼爬上来。高楼的后阳台上望出去,城市成了旷野,
苍苍的无数的红的灰的屋脊,都是些后院子,后窗,后巷堂,连天也背过脸去了,无面目的
阴阴的一片,过了八月节还这么热,也不知它是什么心思。
下面浮起许多声音,各样的车,拍拍打地毯,学校*R*R摇铃,工匠捶着锯着,马达嗡嗡
响,但都恍惚得很,似乎都不在上帝心上,只是耳旁风。
公寓中对门邻居的阿妈带着孩子们在后阳台上吃粥,天太热,粥太烫,撮尖了嘴唇凋嗤
凋嗤吹着,眉心紧皱,也不知是心疼自己的嘴唇还是心疼那雪白的粥。对门的阿妈是个黄脸
婆,半大脚,头发却是剪了的。她忙着张罗孩子们吃了早饭上学去,她耳边挂下细细一绺子
短发,湿腻腻如同墨画在脸上的还没干。她和阿小招呼:“早呀,妹妹!”孩子们纷纷叫:
“阿姨,早!”阿小叫还一声“阿姐!”百顺也叫:“阿姨!阿哥!”
阿小说:“今天来晚了——断命电车轧得要死,走过头了才得下来。外国人一定揿过铃
了!”对门阿妈道:“这天可是发痴,热得这样!”阿小也道:“真发痴!都快到九月了呀
!”
刚才在三等电车上,她被挤得站立不牢,脸贴着一个高个子人的蓝布长衫,那深蓝布因
为肮脏到极点,有一种奇异的柔软,简直没有布的劲道;从那蓝布的深处一蓬一蓬慢慢发出
它内在的热气。这天气的气味也就像那袍子——而且绝对不是自己的衣服,自己的脏又还脏
得好些。
阿小急急用钥匙开门进去,先到电铃盒子前面一看,果然,二号的牌子掉了下来了。主
人昨天没在家吃晚饭,让她早两个钟头回去,她猜着他今天要特别的疙瘩,作为补偿。她揭
开水缸的盖,用铁匙子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