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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

张爱玲文集第3卷-第19部分

小说: 张爱玲文集第3卷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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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意地,两人的面庞异常接近。在极短的距离内,任何人的脸都和寻常不同,像银幕上特写
镜头一般的紧张。宗桢和翠远突然觉得他们俩还是第一次见面。在宗桢的眼中,她的脸像一
朵淡淡几笔的白描牡丹花,额角上两三根吹乱的短发便是风中的花蕊。

  他看着她,她红了脸,她一脸红,让他看见了,他显然是很愉快。她的脸就越发红了。

  宗桢没有想到他能够使一个女人脸红,使她微笑,使她背过脸去,使她掉过头来。在这
里,他是一个男子。平时,他是会计师,他是孩子的父亲,他是家长,他是车上的搭客,他
是店里的主顾,他是市民。可是对于这个不知道他的底细的女人,他只是一个单纯的男子。

  他们恋爱着了。他告诉她许多话,关于他们银行里,谁跟他最好,谁跟他面和心不和,
家里怎样闹口舌,他的秘密的悲哀,他读书时代的志愿……无休无歇的话,可是她并不嫌烦
。恋爱着的男子向来是喜欢说,恋爱着的女人向来是喜欢听。恋爱着的女人破例地不大爱说
话,因为下意识地她知道:男人彻底地懂得了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

  宗桢断定了翠远是一个可爱的女人——白,稀薄,温热,像冬天里你自己嘴里呵出来的
一口气。你不要她,她就悄悄地飘散了。她是你自己的一部分,她什么都懂,什么都宽宥你
。你说真话,她为你心酸;你说假话,她微笑着,仿佛说:

  “瞧你这张嘴!”

  宗桢沉默了一会,忽然说道:“我打算重新结婚。”翠远连忙做出惊慌的神气,叫道:
“你要离婚?那……恐怕不行罢?”

  宗桢道:“我不能够离婚。我得顾全孩子们的幸福。我大女儿今年十三岁了,才考进了
中学,成绩很不错。”翠远暗道:

  “这跟当前的问题又有什么关系?”她冷冷地道:“哦,你打算娶妾。”宗桢道:“我
预备将她当妻子看待。我——我会替她安排好的。我不会让她为难。”翠远道:“可是,如
果她是个好人家的女孩子,只怕她未见得肯罢?种种法律上的麻烦……”宗桢叹了口气道:
“是的。你这话对。我没有这权利。

  我根本不该起这种念头……我年纪也太大了。我已经三十五了。”翠远缓缓地道:“其
实,照现在的眼光看来,那倒也不算大。”宗桢默然。半晌方说道:“你……几岁?”翠远
低下头去道:“二十五。”宗桢顿了一顿,又道:“你是自由的么?”翠远不答。宗桢道:
“你不是自由的。即使你答应了,你的家里人也不会答应的,是不是?……是不是?”

  翠远抿紧了嘴唇。她家里的人——那些一尘不染的好人——她恨他们!他们哄够了她。
他们要她找个有钱的女婿,宗桢没有钱而有太太——气气他们也好!气,活该气!

  车上的人又渐渐多了起来,外面许是有了“封锁行将开放”的谣言,乘客一个一个上来
,坐下,宗桢与翠远给他们挤得紧紧的,坐近一点,再坐近一点。

  宗桢与翠远奇怪他们刚才怎么这样的糊涂,就想不到自动地坐近一点,宗桢觉得她太快
乐了,不能不抗议。他用苦楚的声音向她说:“不行!这不行!我不能让你牺牲了你的前程
!你是上等人,你受过这样好的教育……我——我又没有多少钱,我不能坑了你的一生!”
可不是,还是钱的问题。他的话有理。翠远想道:“完了。”以后她多半是会嫁人的,可是
她的丈夫决不会像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一股的可爱——封锁中的电车上的人……一切再也不会
像这样自然。再也不会……呵,这个人,这么笨!这么笨!她只要他的生命中的一部分,谁
也不希罕的一部分。他白糟蹋了他自己的幸福。那么愚蠢的浪费!她哭了,可是那不是斯斯
文文的,淑女式的哭。她简直把她的眼泪唾到他脸上。他是个好人——世界上的好人又多了
一个!

  向他解释有什么用?如果一个女人必须倚仗着她的言语来打动一个男人,她也就太可怜
了。

  宗桢一急,竟说不出话来,连连用手去摇撼她手里的阳伞。她不理他。他又去摇撼她的
手,道:“我说——我说——这儿有人哪!别!别这样!等会儿我们在电话上仔细谈。你告
诉我你的电话。”翠远不答。他逼着问道:“你无论如何得给我一个电话号码。”翠远飞快
地说了一遍道:“七五三六九。”

  宗桢道:“七五三六九?”她又不做声了。宗桢嘴里喃喃重复着:“七五三六九,”伸
手在上下的口袋里掏摸自来水笔,越忙越摸不着。翠远皮包里有红铅笔,但是她有意地不拿
出来。

  她的电话号码,他理该记得。记不得,他是不爱她,他们也就用不着往下谈了。

  封锁开放了。“叮玲玲玲玲玲”摇着铃,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一点,一点一点连成
一条虚线,切断时间与空间。

  一阵欢呼的风刮过这大城市。电车当当当往前开了。宗桢突然站起身来,挤到人丛中,
不见了。翠远偏过头去,只做不理会。他走了。对于她,他等于死了。电车加足了速力前进
,黄昏的人行道上,卖臭豆腐干的歇下了担子,一个人捧着文王神卦的匣子,闭着眼霍霍地
摇。一个大个子的金发女人,背上背着大草帽,露出大牙齿来向一个意大利水兵一笑,说了
句玩笑话。翠远的眼睛看到了他们,他们就活了,只活那么一刹那。车往前当当地跑,他们
一个个的死去了。

  翠远烦恼地合上了眼。他如果打电话给她,她一定管不住她自己的声音,对他分外的热
烈,因为他是一个死去了又活过来的人。

  电车里点上了灯,她一睁眼望见他遥遥坐在他原先的位子上。她震了一震——原来他并
没有下车去!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
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

  开电车的放声唱道:“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可怜啊可……”一个缝穷婆子慌里
慌张掠过车头,横穿过马路。开电车的大喝道:“猪猡!”

  吕宗桢到家正赶上吃晚饭。他一面吃一面阅读他女儿的成绩报告单,刚寄来的。他还记
得电车上那一回事,可是翠远的脸已经有点模糊——那是天生使人忘记的脸。他不记得她说
了些什么,可是他自己的话他记得很清楚——温柔地:

  “你——几岁?”慷慨激昂地:“我不能让你牺牲了你的前程!”

  饭后,他接过热手巾,擦着脸,踱到卧室里来,扭开了电灯。一只乌壳虫从房这头爬到
房那头,爬了一半,灯一开,它只得伏在地板的正中,一动也不动。在装死么?在思想着么
?整天爬来爬去,很少有思想的时间罢?然而思想毕竟是痛苦的。宗桢捻灭了电灯,手按在
机括上,手心汗潮了,浑身一滴滴沁出汗来,像小虫子痒痒地在爬。他又开了灯,乌壳虫不
见了,爬回窠里去了。

  (一九四三年八月)

琉 璃 瓦
  姚先生有一位多产的太太,生的又都是女儿。亲友们根据着“弄瓦,弄璋”的话,和姚
先生打趣,唤他太太为“瓦窖”。姚先生并不以为忤,只微微一笑道:“我们的瓦,是美丽
的瓦,不能和寻常的瓦一概而论。我们的是琉璃瓦。”

  果然,姚先生大大小小七个女儿,一个比一个美,说也奇怪,社会上流行着古典型的美
,姚太太生下的小姐便是鹅蛋脸。鹅蛋脸过了时,俏丽的瓜子脸取而代之,姚太太新添的孩
子便是瓜子脸。西方人对于大眼睛,长睫毛的崇拜传入中土,姚太太便用忠实流利的译笔照
样给翻制了一下,毫不走样。姚家的模范美人,永远没有落伍的危险。亦步亦趋,适合时代
的需要,真是秀气所钟,天人感应。

  女儿是家累,是赔钱货,但是美丽的女儿向来不在此例。

  姚先生很明白其中的道理;可是要他靠女儿吃饭,他却不是那种人。固然,姚先生手头
并不宽裕。祖上丢下一点房产,他在一家印刷所里做广告部主任,薪水只够贴补一部分家用
。支持这一个大家庭,实在不是容易的事。然而姚先生对于他的待嫁的千金,并不是一味的
急于脱卸责任。关于她们的前途,他有极周到的计划。

  他把第一个女儿嫁给了印刷所大股东的独生子,这一头亲事原不是十分满意。
她在大学里读了两年书,交游广阔,暂时虽没有一个人是她一心一意喜欢的,有可能性的却
不少。自己拣的和父母拣的即使是不相上下的两个人,总是对自己拣的偏心一点。况且姚先
生给她找的这一位,非但没有出洋留过学,在学校的班级比她还低。她向姚先生有过很激烈
的反对的表示,经姚先生再三敦劝,说得唇敝舌焦,又拍着胸脯担保:“以后你有半点不顺
心,你找我好了!”和对方会面过多次,也觉得没有什么地方可挑剔的,只得委委屈屈
答应了下来。姚先生依从了她的要求,一切都按照最新式的办法。不替她置嫁妆,把钱折了
现。对方既然是那么富有的人家,少了实在拿不出手,姚先生也顾不得心疼那三万元了。

  结婚戒指,衣饰,新房的家具都是和她的未婚夫亲自选择的,报上登的:

  却是姚先生精心撰制的一段花团锦簇的四六文章。为篇幅所限,他未能畅所欲言,因此
又单独登了一条“姚源甫为长女于归山阴熊氏敬告亲友”。启奎嫌他罗唆,怕他的同学们看
见了要见笑。劝道:“你就随他去罢!八十岁以下的人,谁都不注意他那一套。”

  三朝回门,卑卑褪下了青狐大衣,里面穿着泥金缎短袖旗袍。人像金瓶里的一朵栀子花
。淡白的鹅蛋脸,虽然是单眼皮,而且眼泡微微的有点肿,却是碧清的一双妙目。夫妻俩向
姚先生姚太太双双磕下头去。姚先生姚太太连忙扶着。

  才说了几句话,佣人就来请用午餐。在筵席上,姚太太忙着敬菜,卑卑道:“妈!别管
他了。他脾气古怪得很,鱼翅他不爱吃。”

  姚太太道:“那么这鸭子……”

  道:“鸭子,红烧的他倒无所谓。”

  站起身来布菜给妹妹们,姚先生道:“你自己吃罢!

  别尽张罗别人!”

  替自己夹了一只虾子,半路上,启奎伸出筷子来,拦住了,他从她的筷子上接了过
去,筷子碰见了筷子,两人相视一笑。竟发了一回呆。红了脸,轻轻地抱怨道:“无缘
无故抢我的东西!”

  启奎笑道:“我当你是夹菜给我呢!”

  姚先生见她们这如胶如漆的情形,不觉眉开眼笑,只把胳膊去推他太太道:“你瞧这孩
子气,你瞧这孩子气!”

  旧例新夫妇回门,不能逗留到太阳下山之后。启奎与,在姚家谈得热闹,也就不去
顾忌这些,一直玩到夜里十点钟方才告辞。两人坐了一部三轮车。那时候正在年下,法租界
僻静的地段,因为冷,分外的显得洁净。霜浓月薄的银蓝的夜里,惟有一两家店铺点着强烈
的电灯,晶亮的玻璃窗里品字式堆着一堆一堆黄肥皂,像童话里金砖砌成的堡垒。

  启奎吃多了几杯酒,倦了,把十指交叉着,拦在肩上,又把下巴搁在背上,闲闲地
道:“你爸爸同妈妈,对我真是不搭长辈架子!”他一说话,热风吹到的耳朵底下,有
点痒。她含笑把头偏了一偏,并不回答。

  启奎又道:“,有人说,你爸爸把你嫁到我家里来,是为了他职业上的发展。”

  诧异道:“这是什么话?”

  启奎忙道:“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道:“你在哪儿听来的?”

  启奎道:“你先告诉我……”

  怒道:“我有什么可告诉你的?我爸爸即使是老糊涂,我不至于这么糊涂!我爸爸
的职业是一时的事,我这可是终身大事。我可会为了他芝麻大的前程牺牲我自己吗?”

  启奎把头靠在她肩上,她推开了他,大声道:“你想我就死人似地让他把我当礼物送人
么?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启奎笑道:“没敢看不起你呀!我以为你是个孝女。”

  啐道:“我家里虽然倒运,暂时还用不着我卖身葬父呢!”

  启奎连忙掩住她的嘴道:“别嚷了——冷风咽到肚子里去,仔细着凉。”

  背过脸去,噗嗤一笑道:“叫我别嚷,你自己也用不着嚷呀!”

  启奎又凑过来问道:“那么,你结婚,到底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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