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3卷-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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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庆道:“怎么?要打牌?”刘妈道:“三缺一,打了电话去请舅老爷去了。”说着,
又见打杂的进来换上一只一百支光的电灯泡子。传庆只得收拾了课本,依旧回到楼上来。
他的卧室的角落里堆着一只大藤箱,里面全是破烂的书。
他记得有一叠《早潮》杂志在那儿。藤箱上面横缚着一根皮带,他太懒了,也不去脱掉
它,就把箱子盖的一头撬了起来,把手伸进去,一阵乱掀乱翻。突然,他想了起来,《早潮
》杂志在他们搬家的时候早已散失了,一本也不剩。
他就让两只手夹在箱子里,被箱子盖紧紧压着。头垂着,颈骨仿佛折断了似的。蓝夹袍
的领子直竖着,太阳光暖烘烘地从领圈里一直晒进去,晒到颈窝里,可是他有一种奇异的感
觉,好像天快黑了——已经黑了。他一个人守在窗子跟前,他心里的天也跟着黑下去。说不
出来的昏暗的哀愁……像梦里面似的,那守在窗子前面的人,先是他自己,一刹那间,他看
清楚了,那是他母亲。她的前刘海长长地垂着,俯着头,脸庞的尖尖的下半部只是一点白影
子,至于那青郁郁的眼与眉,那只是影子里面的影子。然而他肯定地知道那是他死去的母亲
冯碧落。
他四岁上就没有了母亲,但是他认识她,从她的照片上。
她婚前的照片只有一张,她穿着古式的摹本缎袄,有着小小的蝙蝠的暗花。现在,窗子
前面的人像渐渐明晰,他可以看见她的秋香色摹本缎袄上的蝙蝠。她在那里等候一个人,一
个消息。她明知道消息是不会来的。她心里的天,迟迟地黑了下去。……传庆的身子痛苦地
抽搐了一下。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他母亲还是他自己。
至于那无名的磨人的忧郁,他现在明白了,那就是爱——二十多年前的,绝望的爱。二
十多年后,刀子生了锈了,然而还是刀。在他母亲心里的一把刀,又在他心里绞动了。
传庆费了大劲,方始抬起头来。一切的幻像迅速地消灭了。刚才那一会儿,他仿佛是一
个旧式的摄影师,钻在黑布里为人拍照片,在摄影机的镜子里瞥见了他母亲。他从箱子盖底
下抽出他的手,把嘴凑上去,怔怔地吮着手背上的红痕。
关于他母亲,他知道得很少。他知道她没有爱过他父亲。
就为了这个,他父亲恨她。她死了,就迁怒到她丢下的孩子身上。要不然,虽说有后母
挑拨着,他父亲对他也不会这么刻毒。他母亲没有爱过他父亲——她爱过别人么?……亲友
圈中恍惚有这么一个传说。他后母嫁到聂家来,是亲上加亲,因此他后母也有所风闻。她当
然不肯让人们忘怀了这件事,当着传庆的面她也议论过他母亲。任何的话,到了她嘴里就不
大好听。碧落的陪嫁的女佣刘妈就是为了不能忍耐她对于亡人的诬蔑,每每气急败坏地向其
它的仆人辩白着。于是传庆有机会听到了一点他认为可靠的事实。
用现代的眼光看来,那一点事实是平淡得可怜。冯碧落结婚的那年是十八岁。在订亲以
前,她曾经有一个时期渴望着进学校读书。在冯家这样的守旧的人家,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然而她还是和几个表妹们背地偷偷地计划着。表妹们因为年纪小得多,父母又放纵些,终于
如愿以偿了。她们决定投考中西女塾,请了一个远房亲戚来补课。言子夜辈分比她们小,年
纪却比她们长,在大学里已经读了两年书。碧落一面艳羡着表妹们的幸运,一面对于进学校
的梦依旧不甘放弃,因此对于她们投考的一切仍然是非常的关心。在表妹那儿她遇见了言子
夜几次。他们始终没有单独地谈过话。
言家托了人出来说亲。碧落的母亲还没有开口回答,她祖父丢下的老姨娘坐在一旁吸水
烟,先格吱一笑,插嘴道:
“现在提这件事,可太早了一点!”那媒人陪笑道:“小姐年纪也不小了——”老姨娘
笑道:“我倒不是指她的年纪!常熟言家再强些也是个生意人家。他们少爷若是读书发达,
再传个两三代,再到我们这儿来提亲,那还有个商量的余地。现在……可太早了!”媒人见
不是话,只得去回掉了言家。言子夜辗转听到了冯家的答复,这一气非同小可,便将这事搁
了下来。
然而此后他们似乎还会面过一次。那绝对不能够是偶然的机缘,因为既经提过亲,双方
都要避嫌疑了。最后的短短的会晤,大约是碧落的主动。碧落暗示子夜重新再托人在她父母
跟前疏通,因为她父母并没有过斩钉截铁的拒绝的表示。
但是子夜年少气盛,不愿意再三地被斥为“高攀”,使他的家庭受更严重的侮辱。他告
诉碧落,他不久就打算出国留学。她可以采取断然的行动,他们两个人一同走。可是碧落不
能这样做。传庆回想到这一部分不能不恨他的母亲,但是他也承认,她有她的不得已。二十
年前是二十年前呵!她得顾全她的家声,她得顾全子夜的前途。
子夜单身出国去了。他回来的时候,冯家早把碧落嫁给了聂介臣。子夜先后也有几段罗
曼史。至于他怎样娶了丹朱的母亲,一个南国女郎,近年来怎样移家到香港,传庆却没有听
见说过。
关于碧落的嫁后生涯,传庆可不敢揣想。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
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
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她死了,她完了,可是还有传庆呢?凭什么传庆要受这个罪?碧落嫁到聂家来,至少是
清醒的牺牲。传庆生在聂家,可是一点选择的权利也没有。屏风上又添上了一只鸟,打死他
也不能飞下屏风去。他跟着他父亲二十年,已经给制造成了一个精神上的残废,即使给了他
自由,他也跑不了。
跑不了!跑不了!索性完全没有避免的希望,倒也死心塌地了。但是他现在初次把所有
的零星的传闻与揣测,聚集在一起,拼凑一段故事,他方才知道:二十多年前,他还是没有
出世的时候,他有脱逃的希望。他母亲有嫁给言子夜的可能性。差一点,他就是言子夜的孩
子,言丹朱的哥哥。也许他就是言丹朱。有了他,就没有她。
第二天,在学校里,上到中国文学史那一课,传庆心里乱极了。他远远看见言丹朱抱着
厚沉沉的漆皮笔记夹子,悄悄地溜了进来,在前排的偏左,教授的眼光射不到的地方,拣了
一个座位,大约是惟恐引起了她父亲的注意,分了他的心。
她掉过头来,向传庆微微一笑。她身边还有一个空位,传庆隔壁的一个男学生便推了传
庆一下,撺掇他去坐在她身旁。传庆摇摇头。那人笑道:“就有你这样的傻子!你是怕折了
你的福还是怎么着?你不去,我去!”说罢,刚刚站起身来,另有几个学生早已一拥而前,
其中有一个捷足先登,占了那座位。
那时虽然还是晚春天气,业已暴热。丹朱在旗袍上加了一件长袖子的白纱外套。她侧过
身来和旁边的人有说有笑的,一手托着腮。她那活泼的赤金色的脸和胳膊,在轻纱掩映中,
像玻璃杯里滟滟的琥珀酒。然而她在传庆眼中,并不仅仅引起一种单纯的美感。他在那里想
:她长得并不像言子夜。那么,她一定是像她的母亲,言子夜所娶的那南国姑娘。言子夜是
苍白的,略微有点瘦削,大部分的男子的美,是要到三十岁以后方才更为显著,言子夜就是
一个例子。算起来他该过了四十五岁吧?可是看上去要年轻得多。
言子夜进来了,走上了讲台。传庆仿佛觉得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一般。传庆这是第一次
感觉到中国长袍的一种特殊的萧条的美。传庆自己为了经济的缘故穿着袍褂,但是像一般的
青年,他是喜欢西装的。然而那宽大的灰色绸袍,那松垂的衣褶,在言子夜身上,更加显出
了身材的秀拔。传庆不由地幻想着:如果他是言子夜的孩子,他长得像言子夜么?十有八九
是像的,因为他是男孩子,和丹朱不同。
言子夜翻开了点名簿:“李铭光,董德基,王丽芬,王宗维,王孝贻,聂传庆……”传
庆答应了一声,自己疑心自己的声音有些异样,先把脸急红了。然而言子夜继续叫了下去:
“秦德芬,张师贤……”一只手撑在桌面上,一只手悠闲地擎着点名簿——一个经历过
世道艰难,然而生命中并不缺少一些小小的快乐的人。
传庆想着,在他的血管中,或许会流着这个人的血。呵,如果……如果该是什么样的果
子呢?该是淡青色的晶莹多汁的果子,像荔枝而没有核,甜里面带着点辛酸。如果……如果
他母亲当初略微任性,自私一点,和言子夜诀别的最后一分钟,在情感的支配下,她或者会
改变了初衷,向他说:“从前我的一切,都是爹妈做的主。现在你……你替我做主罢。你说
怎样就怎样。”如果她不是那么瞻前顾后——顾后!她果真顾到了未来么?她替她未来的子
女设想过么?她害了她的孩子!传庆并不是不知道他对于他母亲的谴责是不公正的。她那时
候到底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有那么坚强的道德观念,已经是难得的了。任何人遇到难
解决的问题,也只能够“行其心之所安”罢了。他能怪他的母亲么?
言教授背过身去在黑板上写字,学生都沙沙地抄写着,可是传庆的心不在书上。
吃了一个“如果”,再剥一个“如果”,譬如说,他母亲和言子夜结了婚,他们的同居
生活也许并不是悠久的无瑕的快乐。传庆从刘妈那里知道碧落是一个心细如发的善感的女人
。丹朱也曾经告诉他:言子夜的脾气相当的“梗”,而且也喜欢多心。相爱着的人又是往往
地爱闹意见,反而是漠不相干的人能够互相容忍。同时,碧落这样的和家庭决裂了,也是为
当时的社会所不容许。子夜的婚姻,不免为他的前途上的牵累。近十年来,一般人的观念固
然改变了,然而子夜早已几经蹉跎,灭了锐气。一个男子,事业上不得意,家里的种种小误
会与口舌更是免不了的。那么,这一切对于他们的孩子有不良的影响么?
不,只是好!小小的忧愁与困难可以养成严肃的人生观。
传庆相信,如果他是子夜与碧落的孩子,他比起现在的丹朱,一定较为深沉,有思想。
同时,一个有爱情的家庭里面的孩子,不论生活如何的不安定,仍旧是富于自信心与同情—
—积极,进取,勇敢。丹朱的优点他想必都有,丹朱没有的他也有。
他的眼光又射到前排坐着的丹朱身上。丹朱凝神听着言教授讲书,偏着脸,嘴微微张着
一点,用一支铅笔轻轻叩着小而白的门牙。她的脸庞的侧影有极流丽的线条,尤其是那孩子
气的短短的鼻子。鼻子上亮莹莹地略微有点油汗,使她更加像一个喷水池里湿濡的铜像。
她在华南大学专攻科学,可是也匀出一部分的时间来读点文学史什么的。她对于任何事
物都感到广泛的兴趣,对于任何人也感到广泛的兴趣。她对于同学们的一视同仁,传庆突然
想出了两个字的评语:滥交。她跟谁都搭讪,然而别人有了比友谊更进一步的要求的时候,
她又躲开了,理由是他们都在求学时代,没有资格谈恋爱。那算什么?毕了业,她又能做什
么事?归根究底还不是嫁人!传庆越想越觉得她的浅薄无聊。如果他有了她这么良好的家庭
背景,他一定能够利用这机会,做一个完美的人。总之,他不喜欢言丹朱。
他对于丹朱的憎恨,正像他对言子夜的畸形的倾慕,与日俱增。在这种心理状态下,当
然他不能够读书,学期终了的时候,他的考试结果,样样都糟,惟有文学史更为凄惨,距离
及格很远,他父亲把他大骂了一顿,然而还是托了人去向学校当局关说,再给他一个机会,
秋季开学后让他仍旧随班上课。
传庆重新到学校里来的时候,精神上的变态,非但没有痊愈,反而加深了,因为其中隔
了一个暑假,他有无限的闲暇,从容地反省他的痛苦的根源。他和他父亲聂介臣日常接触的
机会比以前更多了。他发现他有好些地方酷肖他父亲,不但是面部轮廓与五官四肢,连行步
的姿态与种种小动作都像。
他深恶痛嫉那存在于他自身内的聂介臣。他有方法可以躲避他父亲,但是他自己是永远
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的。
整天他伏在卧室角落里那只藤箱上做着“白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