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堡-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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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黄,上!”一只狗就扑过去,老头退不及,倒在地上。一个老太婆大叫道:“要打出人命了!老二,光小,我男人告了你们赌钱,你们就这么欺负他呀!”
洞里立即跑出一个人来,大声训斥小伙,小伙说:“大哥,什么人都可以来挖矿,就是不能让他家挖!”那人说:“他不是人?不是村里人?我请了他来的!导演已经和他说好,还让他演电影哩。人家城里人能叫他,咱就不容人了?!”麝自然听不懂人话的,雄麝听了一阵觉得没意思,就又跑到别处寻食去了。
五
鄂豫陕三省交界处的四座山峰,采景组上去三个人,一一拍摄了古堡的不同角度,独独未上烛台峰。导演的安排是:最后上烛台峰,然后留下四个演员继续深入生活外,其余的人都撤回城市,作好摄制组来开拍的准备。前三天,导演托付老大如何安排演员,还请老大把新搭的半坡上的一院房子,最后抹上墙泥。又和老大商量,要以二十元钱买走他的阿黄,因为所拍的电影里,是有一条狗的,必须从现在起,由演员来饲养,培养与狗的感情。老二似乎有些不舍,导演又要加价,老大说:“一条狗能值多少钱!让阿黄上电影,也是它的福分,还掏什么钱呀?老二也就说:“我一分钱也不要,只是电影拍完,把阿黄还给我就是了。”从此,狗的脖子上就系了一条绳,拴在了演员宿舍里.出出进进,跟着演员身前马后。
阿黄跟了演员,它也是一名“演员”了。白日演员吃什么,它就吃什么;夜里演员睡在床上,它就卧其床下。这走狗也知趣.百般随从演员人意,扑翻滚趴,有时样子凶煞,猛地咬演员的手,手在嘴里了,却像含了一块糖。到后来,伙食竞比演员水平高,演员一天八角钱,他则一元二,顿顿有肉啃。只是野性毕竟未能改尽,正啃着骨头,一听到谁家媳妇叫唤:“吆吆吆一吆!——”就四蹄提对儿跑去,伸了长长的舌头舔吃孩子屙下的屎。更甚的是傍晚,那些母狗们在远处的河湾一叫,它就蹿去,于乱石后交结一起,棒打也不分散。
这天.采景组全体上了烛台峰,阿黄也厮跟了去。一路上孩子们见了,就叫“阿黄,阿黄!”阿黄仗人势,张牙舞爪,孩子们不敢打,只有跑,躲到了峰下牛磨子的院里。牛家的没尾巴的狗就扑出来,两犬相见,分外眼红,狗嘴里就咬了狗毛。演员喊着制止,狗战却不停息,牛家的狗就咬翻了阿黄。导演瞧见牛磨子坐在中堂往外看,却是不理,就叫了他几声。牛磨子出来了,似乎很生气地吆喝了自家的狗,说:“是导演呀,真是瞎狗咬了吕洞宾!导演,你们大人量大,不会生我的气吧?我这狗以为阿黄还是老大家的,它哪里知道阿黄也攀了高枝呢!”
导演已经极讨厌这人,又极喜欢这人,因为他的影片中有一个角色正类此,而苦于寻不下演员,所以脸面上并不伤其和气,当下说:“今日你没去挖矿呀?”牛磨子说:“我比不得那些人,都是狼一样的在里边挖!唉,现在这人心呀,谁能发财谁就发财,咱这困难户也没人管了!”那没尾巴的狗就卧在他两腿之间,还不停地朝一边吼,牛磨子又看着阿黄说:“这狗是老二卖给你们了?”导演说:“现在是要做演员的。”牛磨子就问:“听说是二十元的价?电影厂有钱,可一条狗也值得向你们开这么大的口啊!”导演解释道:“哪里,是他们借给使用的。”原队长噎了半日才说:“啊,那好,狗体面了,狗主人也体面了!导演,要是演凶狗的,我这狗也可以借你们的!”导演笑而谢绝,看着天色不早,停止了搭话,一路往峰上去了。
峰上来人很少,已经深秋,到处的树叶都红了,在一丛丛红叶之间,突兀兀就冒出一权枯枝。那些叫不上名的紫叶藤条从石崖上爬去,纵横在古堡的墙上,密如铁丝大网。秃头的老鹰就缩头呆脑于古堡墙上,偶尔一声怪叫。一行人款款到古堡门洞,导演大发感慨:“好去处!第三场戏就应该在这里拍了!”恰洞口正站了一妇女,痴呆呆不解导演言辞,所带的一只小母狗聪慧可人,偎在妇女身下,阿黄立即近去,在小母狗屁股处连闻带舔,丑态百出。演员骂道:“阿黄,你又要犯错误吗?”阿黄不理.和小母狗竟往道观后院跑去。演员就说:“这阿黄要是人.牢房里都蹲了好几回了!”
一行人进了道观院,端详了各处风景,未见一个香客,亦未见一个道人,导演拍照了九仙树,转入观后,是一庭幽静小院,但见后厢房木格花高窗撑,里面坐了三个小道,长发披肩,面目肮脏;对面则坐一老翁,青衣长袍,发束顶上,正讲授着什么。导演便生雅兴,挪脚过去,隐身在一棵紫丁香树之后细听.那老翁说道:“当年秦孝公起用了鞅后,准备变法,又害怕天下议论,鞅便说:‘没有坚定的行为,就搞不出什么名堂,没有明确的措施,就建不成什么功业,行事过人的人,本来是被世俗所非难,思虑独到的人,必被一般人所讥毁的,蠢笨之人对已成之局尚不能了了,聪明之人却在事端尚不发露便能觉察到了。天下的人不能与其商量新事物的创造,只能安享现成的事物.所以.讲究大道理,大原则的,不能迎合习俗啊!’孝公就同意了他的看法,但朝廷大臣们却有持反对意见的,说不能变更民俗而另施教化,不能悉改成法而更求致治之方,而只能顺民之俗而利导,以现成的成法来处理事务,这样,官吏们也习惯.百姓也安妥。鞅便说:‘这种见解,真好像陷在了深渊之中.局限了自己的见闻,以此循规蹈矩之言,哪里配得上谈论常法之外的制法原则?试想,夏朝,商朝,周朝三代兴盛,沿袭的是前世的礼法吗?齐桓、晋文、宋襄、秦穆、楚庄五个君主.各人使用的策略是一样的吗?贤智之人制作礼法,而愚蠢之人只能奉行遵守,如果拘牵旧制,使新事就不能推行。’如此争论不休.最后秦孝公支持了鞅,封他当作左庶长,颁布了变更旧法的新令。”导演听此翁讲出这番古今,知道是《史记,商
君列传〉上的事,想这一定是观中道长。难得一个道人懂得这么多知识.又亲自讲给小徒!就站起来,靠近些要继续听下去。
那道长却不讲了,仰起头,迎着走了出来,双目尖锐,宛若仙人,拱手问道:“你们……”导演忙说:“我们是电影厂的,要在这一带拍摄电影,来看看的。”道长便说:“哦,是电影厂的,早听说了,你是和导演吧,山人失迎了!”导演说:“我姓和,名谷。常听村人讲起您,果然清目仙骨!听道长刚才在讲授《史记,商君列传》,道长怎么也授这部书呀!”道长说:“不瞒导演,山人平日除习道家经文外,也喜欢读些别的书,身在商州地面,不知道商州先人之事,也是说不过去的啊!”导演说:“道长真是学问高深,这类书现在城里也极少有人读得懂。历史是很奇怪的,常常有惊人的相似,懂得历史,可以洞明当今好多世事,可惜知道这一层的人是太少了。”道长说:“导演也算是无所不知的哪,商君此人可谓英武,他人秦游说,与廷臣争辩,行变法之事,件件令后人高山仰止,山人时时吟读,愈读愈有感慨,启迪多少胆、识、才、学!”双方相互恭维,相互谦虚,之后就在一石条上坐定,道长唤小道士挑山泉煮茗。那茶是山中自采,却万般清心,一杯下肚,肋下津津生了凉气。道长又续了二遍水,有演员便出去唤阿黄,明明见阿黄在远处与小母狗调戏,却千唤万唤不肯来。演员便对导演说:“阿黄德性不改,既然这般爱恋小母狗,咱就买了那小母狗,也好管制阿黄,免得村里那些狗来干扰它。”导演说:“你们看着办吧。”演员就过去同那妇女交涉,妇女问肯出多少钱?回说:五元。妇女不肯,说:“我知道你们是电影厂的人,有的是公家钱,五元钱能拿出手吗?”演员说:“十元。涨了一倍,还不行吗?”妇女就笑了说:“十元是可以。但我这小母狗是我小儿的宠物,他爱得上了命,起名叫‘爱爱’,卖了它,小儿是不依,我得好好劝他呀,你们就掏十二元吧,整数都掏了,还在乎零头吗?”演员当下就掏了十二
元。妇女一声“爱爱!”小母狗跑过来,她抱了交给演员,就突然闪过身急急下山而去,道长看了,那头就微微摇动,欲言却又止,低头吹起杯中的茶来。
日过午后,导演一行与道长辞别下峰,阿黄还是叫不来,演员就抱了小母狗走去。小母狗一叫,阿黄如风如电追了下来。惹得导演说:“导了十多部片子,演员里边还没有像阿黄这么高待遇的,它要拍戏,就得给它找一个老婆!”说得众人很笑了一阵。
第 五 章
收罢秋,山瘦,河肥,村子在涨起来,巷道却窄下去。家家门前的树上,院墙上,屋檐全挂满了包谷棒子;辣子很长,用麻线儿串了,顺檐下的椽头往下吊;烟叶则人字形地用草辫住,于山墙“吉”字眼下一道一道横挂;黄豆、黑豆、云豆、小豆在场院里、巷道里曝晒,天不亮人就起来占地方,寸土必争,互不相让。人人吃了几顿嫩包谷做成的浆粑馍,吃了几顿菜豆腐米粥,秋收的疲累便消退了。女人们就将一盆一盆的黑豆用温水浸了,盛进木桶,提放到河湾流动的水里,去生芽菜。芽菜长得极快,小半桶豆子长到桶梁高,女人们便去捡,隔河拉着话,那边说:“昨日夜里,老大没到你们家去收买鸡蛋吗?”这边说:“收买鸡蛋?他日子真是过红了,精壮小伙倒要吃鸡蛋?”那边说:“你真傻!他是给云云吃的,你没见云云那腰身,多笨!”这边说:“你是说……”那边就挤眉弄眼,手一摆一摆的:“丑死啦,丑死啦,种起回茬庄稼啦!”这边的就好大兴趣,说:
“我说哩,前几日见老大从镇上买了几刀软纸,以为人家是糊窗子的,到云云家却见丢在茅坑里!身子不干不净的养个野种,倒不用棉花套子,用那么好的纸!”隔河两厢就尽吐唾沫,乜斜了眼往远远的云云家门前瞅。云云正坐门前树下,身子是笨拙了许多,用柿饼旋刀架子旋夹黄柿子,一手摇着架子把,一手按了刀子,那柿皮就抽卷尺一般出来,然后晾在树上的竹竿上。她没有听见河边的议论,抬头见收豆芽菜的女人过来了,热乎乎
地问:“忙清了,没去挖矿吗?”女人说:“没有。”眼睛却盯着她的肚子,又看见场院角落倒的鸡蛋皮,说道:“云云,这忙天你倒没瘦,发福了哩!”云云甚惊,就不敢站起来。那女人却又叫道:“哎呀,云云,你脸上怎的有了蝴蝶斑了?”云云窘极,就:“是没睡好吧。”女人就说:“还没睡好?”又笑了那么一声,摇摇摆摆地走了。
女人的一声怪笑,使云云满面羞愧,回到屋里说给奶,奶说:“丢人倒是丢人,可反正是这样,让人家有嘴就说去!大男大女的,干柴见不得火的,娃娃是坐在腿面上的,一挨就有了。”云云说:“奶,我可受不了这唾沫星子啊!”奶就说:“那韩家的女人还有脸说你?她家的婆婆偷汉子,偷得好凶。那年月她公公当脚夫去了河南南阳担水烟,去了一年,回来媳妇肚子大了,生下娃娃还不知道是姓王姓李哩!你现在是张家的人了,怀得
张家的身子,你怕谁说的?我给你问问老大的爹娘,他们是不能没个主意的!”云云见奶的话又说得阴差阳错,就不言语,坐到屋后的阳沟畔去哭。
过了几日,奶夜里让云云和她睡,已经睡下了,却说:“云云,这几夜老大爹娘就在我这儿坐着,我说你的事,他们好不喜欢呢,说你要生的是个男娃,万万让你不要害了。我就说:云云脸皮薄,总不能把娃娃生在娘家里。你婆婆就说了:那让老大和云云趁早结婚吧。你婆婆这主意对呀!”云云赶忙穿了衣服,要到她的卧屋去睡。奶问:“这为啥?”云云说:“老大的爹娘死了多少年了,你总是说他门,我怕哩!”回到自己炕上,心
里怨奶老糊涂了,自己不该把事说给她。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却又醒来,琢磨奶的话也有几分理,就拿了主意,什么时候我找老大商量…真的提前把婚结了也好。
老大却总是忙得在家落不住脚,矿洞的主道两边,支洞挖了一个又一个,家家都有,谁开的支洞谁采矿。一家挖得多了,家家都憋着劲比试,矿就在洞外堆了许多。老大买了许多书读,懂得了一些挖矿的知识,就一天三晌到各支洞去察看,指点哪儿有矿.哪儿的矿如何挖,而绝对要求挖进一段就架设支架,没有他同意.不能随便乱挖。又买了一批安全帽,转卖给大家,但凡进洞就要戴上。每隔两三天,自己就开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