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位寡妇-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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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孙少勇不用急着回城里去,他想住下来,看看葡萄究竟藏了什么苦衷。他跟着冬喜、春喜和葡萄走到街上。会场在孙家的百货店,现在改成史屯镇的“文化教育活动室”,墙上挂着毛主席、朱总司令的大画像,还挂着志愿军和平鸽的年画。人们一见孙少勇,都上来递烟给他抽,他嘻哈着退让了。
史修阳念戏文似的抑扬顿挫地、摇头摆脑地朗读了两段报纸文章,然后蔡琥珀催大家发言。谁也没言可发,史修阳又念了两段报纸。蔡琥珀说起了朝鲜前线的喜讯,又说起美蒋窜反大陆的敌情。最后她说:“咱史屯也有敌情哩。”
有人问她啥敌情。
蔡琥珀说:“有个富农闹着要摘帽子。他亲戚从陕西来,说那边有六十亩地才定了个富农,咱这儿三十五亩地就把他定成富农了。他老委屈呀。”
铜脑坐在葡萄旁边,看她两手忙个不停,锥子放下拿针,针在头发上磨磨再去扎鞋底。锥子掉到地下,她刚弯下腰,他已经替她拾起来。他就在那板凳下面握住她的手。她嘴唇一掀。
“铜脑!叫你哩!……”冬喜说。
少勇抬起头,见一屋子烟瘴里浮着的脸全朝着他。他从容地把锥子搁到葡萄膝盖上,笑嘻嘻地问:“咋着?”
蔡琥珀两只眼睛尾巴上聚起两撮皱纹,笑着说:“欢迎老地下党员孙少勇回来给咱做报告!”
少勇说:“我回来是办私事的。可不是来做报告的。”他一说这话,葡萄的手也不扯麻线了。他心里恶狠狠地一笑:我让你葡萄不承认我!
几个他小时的朋友笑也坏起来,问:“办啥私事?”
“私事能让你们知道?是不是,王葡萄同志?”少勇对葡萄的侧影笑笑。
所有人想,早就猜他俩不干不净。现在孙少勇不让大家费事了,干脆不打自招。
蔡琥珀说:“回来一趟,还是给咱们说说话吧。你在城里学习多,文化高,给咱说说敌情。现在谣言可多,说分了地主富农地产浮财的,等美蒋打回来全得杀头。还说咱这里头就有美蒋特务,谁积极搞互助组,特务给他家锅里下毒!你说美蒋真能打回来?”
孙少勇大声说:“这不就是谣言?!美蒋能窜反回来,他们当时就不会被咱打跑。”
人们吆喝一场:“回来就全部打死!”
从此孙少勇星期六就搭火车回到史屯。史屯的人都笑嘻嘻地交头接耳,说铜脑和葡萄搞上破鞋了。也有人说那是旧脑筋,现在搞破鞋不叫搞破鞋,叫搞腐化。
不管少勇怎样逼,葡萄就是那句话:孩子生下来就死了。有一回少勇半夜醒来,见床是空的,葡萄不知去了哪里。他找到院子里,见她从红薯窖里出来,手上挎个篮子。问她大半夜下红薯窖干啥,她说听见耗子下窖了,她撵下去打。
下头一场雪,少勇披着一身雪还是来了。葡萄刚刚开会回来,见了他说:“下着雪你还来?”
他不说话,在窑洞里缩坐着。
“来了就给我这张脸看呀?”她上去摸了摸他的头发,又摸了摸他的脸。
“别摸我。”他说。
“咋?”
“你一摸我,我就……”
她还是把手搁在他下巴上,手心、手背地蹭。
“葡萄,人给我介绍了个对象。”
她的手稍微停了停,又动起来。
“是个团委干部。没结过婚。人可好。长得也不赖。这个星期五晚上,她请我看电影。我去了。”
“去呗。”
“城里人一男一女看电影,就是都有那个意思了。”
“电影好看不?”
“好看。”
他拉过她的手,蒙在眼睛上。葡萄的手一会全湿了。她想,当这么多年的共产党,还是一肚子柔肠子哩。
孙少勇走的时候和葡萄说,他不久要和女团委干部结婚了。他说:“这不怪我,葡萄。”他说这话时,两人站在院子里。一夜的雪下得窑院成了个雪白的方坑,一声鸟叫都没有,什么声音都让雪捂在下头了。四面八方又干净又安静。
这年家家都没多少存粮。养猪的人家看看猪全饿瘦了,不到过年就杀了。葡萄养的两头猪倒是天天上膘。孙怀清常在夜深人静时上到红薯窖上面,站在猪圈栏外看一会儿,对葡萄说:“把秋天攒的蜀黍棒子剁剁。”葡萄按他法子把蜀黍芯儿剁剁,又放在磨上推,推成碎碴上箩去箩。天天夜里,葡萄忙到下半夜,把磨成粉的玉米芯子煮给猪吃。腊月初八,葡萄把两头猪赶到史屯街上的收购站去卖,一过磅,两头猪都一百八九十斤。
卖了猪,葡萄买了些肉和面,又在自己家腌菜坛子里掏了些酸红薯叶,一块剁了,包了扁食,给二大端到窖下。
二大咬了一口扁食,说:“还是铁脑妈在的时候,吃过恁好的扁食。搁了有二钱香油。肉也肥。酸菜腌得正好。”
葡萄说:“爹,卖猪的钱够把这窖子修成个大屋,还能把咱的围墙再砌高些。”
“咱家水磨那儿,还有个砖窑。封了不少年了,还是你爷在的时候烧过。咱这儿土好,就是柴太贵。”
“我能打着柴。”
“老费气。”
“那费啥气?冬天闲着也是闲着。”
“嗯。柴打够了,我告诉你咋烧窑。”
葡萄带着春喜每天走十多里地,到河上游的坡上打柴。过阴历小年之前,头一窑砖烧出来了。春喜和葡萄两人用小车推了几天,把砖推下来。到了二月份,葡萄和春喜把两家的窑洞、窑院都箍上砖,垫了地,还卖出一些去。这是史屯人睡懒觉,打牌,唱曲子,串门儿的时间,葡萄和春喜一天干十几个时辰的活,人都掉了分量也老了一成。
葡萄又买了三个猪娃来喂。冬喜和春喜把自家买的猪娃也赶到葡萄的院里,让她帮着喂。地刚返青,猪草还打不着。孙二大说:“把去年留的蜀黍皮泡泡。”
照着二大的意思,葡萄把蜀黍皮,蜀黍穗子泡了六七天,泡得一院子酸臭。用手搅搅,蜀黍皮和穗子都泡脓了,捞起上面的筋,下面一层稠糊的浆浆,瓢一舀起黏。葡萄这才明白二大为什么不让她用蜀黍芯儿蜀黍皮儿烧火,去年秋天她留下自家的蜀黍芯蜀黍皮,又到外面拾回不少,这时全肥到猪身上去了。
收麦前一个晚上,春喜来看他家的猪。冬喜娶了媳妇,又升了民兵连长,葡萄几乎照不上他的面。天天跟葡萄帮衬的,就是憨巴巴的春喜。
春喜蹲在猪栏前头,两只手拢在破棉袄袖子里。袄袖头上油光闪亮,有粥疙巴,鼻涕,老垢。他早就过了拖鼻涕的年纪,但看什么东西专心的时候还是过一会一吸鼻子。他长得随母亲,小眼小嘴很秀气,身材倒像头幼年骡子,体格没到架子先长出去了。就是往地下一蹲,也是老大一个人架子。
“看,看能把它看上膘?”葡萄笑他。春喜靠得住天天来蹲在那儿看猪,一看看一两个钟点。天长了,他蹲到天黑才走。这两天,天黑了他还在那里看。
“明天要割麦,还不早歇着去。”葡萄说。
“我妈和我嫂子老吵。一听她俩吵我可窜了。”
又过一会,葡萄已经把送饭的篮子挎到红薯窖子下头去了,春喜还在那儿蹲着。葡萄跟二大说:“可不敢吱声,不敢上来,春喜在哩。”
葡萄上到窖子上,对春喜说:“你还不回去?我可瞌睡坏了。”
“你睡你的。”
“那谁给我上门呢?”
“我给你看门。”
“也中。天不冷,你睡就在院里睡吧。”葡萄从磨棚里拿出几个苇席口袋,铺了铺。她心里明白,真叫他睡这儿,他就走了。
春喜往破烂苇草席上一滚,真睡了。春喜从小就是个俊秀的男孩,当年葡萄圆房,孙二大也给葡萄准备了一箱子被褥嫁妆,说葡萄是半个闺女半个媳妇,要挑个男孩给嫁妆箱子掂钥匙,六岁的春喜就当上了这个“掂钥匙小童”。到了要开箱的时候,问春喜讨钥匙,给了他一把糖果,他动也不动,再给他一把糖,他只管摇头。旁边大人都说这孩子精,知道乘人之危,别人给一把糖就交钥匙,他非得把衣服兜全灌满了!最后发现春喜真的把两个衣服兜塞满了糖,才从鞋里抠出钥匙交出来。
夜里葡萄起来,拿一条被单给春喜盖上。在月亮光里看,春喜的脸显山显水,像个成年人了。
割麦、打麦的几天,春喜和葡萄两头不见亮地在地里、场上忙。春喜忙得多狠,都要在猪圈边上蹲着看他的猪。葡萄撵不走他,只好说:“还不叫露水打出病来?去去去,睡堂屋吧。”等春喜睡下,她赶紧下到窖子里,把饭送给二大,又把便桶提上来倒。好在地窖已不再是个地窖,已经是个屋了。地是砖地,墙和顶全刷了新石灰,乍一下去,石灰味刺得脑子疼。
二大问她:“春喜还在?”
葡萄说:“不碍啥事儿。他一个孩子,一睡着就是个小猪娃子。”
二大还想说什么,又不说了。葡萄懂他的意思,和他家走太近,纸会包得住火?
葡萄又说:“不碍啥事。”
二大也懂她的话:她什么都应付得了,还应付不了一个大孩子?
葡萄见二大看着她的眼光还是个愁。二大在小油灯里一脸虚肿,加上皱纹、胡子、头发,看着像唱大戏的脸谱。有时葡萄给他剪剪头刮刮脸,他就笑,说:“谁看呢?自个儿都不看。”她心里就一揪,想二大是那么个爱耍笑、爱热闹的人,现在就在洞里活人,难怪一年老十年似的。不过这对她来说也不是件愁人的事,事不躲人,人躲事,能躲过去的事到末了都不是事。
她走到自己屋门口,听见堂屋春喜的鼾声。睡下不一会,她听春喜起来了,开门出去。真是个孩子,连茅房都懒得跑,就在门口的沟里稀里哗啦尿起来。她想,有春喜做伴也好,省得男人们过去过来想翻她的墙。也省得村里人往红薯窖里猜。
成立初级社那天晚上,春喜跑到葡萄家,苦哀哀地看着她说:“咱两家互助不成了。”葡萄叫他别愁,猪她会给他养好,鞋她会给他照做,冬天闲了,她照样领他上山打柴,烧砖卖钱。她看他还是满嘴是话,又一声不吭,再看看他眼神,葡萄想,她把他当孩子,可真错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已长成个全须全尾的男子汉了。葡萄扮出个很凶的脸说:“今晚我不让你住这儿了啊。”
“我妈和我嫂子打得恶着呢。”
“我让你住,你妈和你嫂子都打我来了。”
春喜走了,半个月也没来看他家的猪。这天晚上葡萄听了读报纸回到家,给二大送了些吃的,在院子里乘凉。花狗汪汪了两声,摇起尾巴来。葡萄想,一定是熟人来了,不是李秀梅和她男人瘸老虎,就是冬喜兄弟俩。她站起身去开大门,门外谁也没有。她见花狗还是摇尾巴,骂了它两句,就回自己屋睡觉了。
刚睡着,她听见门外有响动。她摸黑走到窑洞门口,从门缝往外看,外头的月亮跟一盏大白灯似的照下来,照在一个男子身上。她马上明白他是谁。
他在外头敲了敲门,敲得很腼腆。
她踮起脚尖,把门顶上头一个木栓也别上了。他在外头听见了里头轻轻的“啪嗒”一声,敲门不再羞,敲得情急起来,手指头敲,巴掌拍,还呼哧呼哧,喘气老粗的。
她看了看那门,闷声闷气地打颤。外头的那个已不敲不拍,就拿整个的身子挤撞两扇薄木门。葡萄什么都修了,就是没顾上换个结实的门。陶米儿这门又薄又旧,门框也镶得不严实。
门缝给他挤得老宽,她蹲下往外看。她给做的鞋穿在那双长着两个大孤拐的脚上,看着大得吓人。她站起来,一泼黄土从门上落下,洒了她一头,把她眼也迷了。她揉着眼,啐了一口土,把柜子从床后面搬起来,搬到门后,抵上去。平常她推都推不动那个柜子,这会她把它顶在腰胯上,两手一提,就起来了。门外的那个开始撞门,一下一下地撞,头、胸脯、脊梁,轮着个儿地撞,撞一下,柜子往后退一点,门缝又宽起来,门栓“嘎嘎”地响,松了。葡萄又把柜子抵回去,自己也坐了上去。她觉着奇怪:十七岁一个男孩子怎么和牛似的那么大劲。门和门框一点点要从墙上脱落下来,土落了葡萄一头一身。她从柜子上跳下来,把柜子也搬开,从床上揭起一根木条,顺着两指宽的门缝捅出去。
门外一声“呃!”然后就没声音了。
她知道那一下捅在了他的大孤拐上。
十七岁一个男孩子,发了情又给惹恼,更是命也要拼出来。她想,这下子可要好好招架,木条捅不伤他还有一把铁锨,那是她拿进来填一个老鼠洞,还没顾着拿出去。他像头疯牛,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