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散步 龚鹏程-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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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所谓意义,又不是外在地有一个目的,思考完成了它,所以有意义。思考本身的活动,即具显、创造了这个意义。像文学,文学作品的创造,本身就是一种已经自我体现了的价值。一幅画,不能吃,不能卖钱,作者也死了,可是,画本身仍然能够具显为一“艺术”。所以,艺术本身即是自我体现的目的,非任何其他目的的工具。袁枚说得好:“文之佳恶,实不系乎有用无用也。若夫比事之科条、薪米之杂记,其有用更百倍于古文矣,而足下不一肄业及之者何也?”(《小仓山房文集》卷十九《答友人论文第二书》)若求有用,账簿确实比文学有用多了,可惜文学只具显其本身为文学,并不为了记账。
唯有这种目的之自我体现者,才能成就各种工具性功能。例如,一幅画可以有教化群众、提升人性、卖钱等各种用途,可是,这些用途都必须建立在“它是一件艺术品”之上。惟其因为它是一件艺术品,所以,才能够有这许多功能,却不是因为它有这些功能,所以它是艺术品。这个分际必须掌握。
像文学,文学不能是为了某些特定的目的、外在的目的而作,否则,便成了政治宣传、道德讲义、经济论述或商业广告之类。但是,假若我们能够真的完成一篇文学创作,却可以有美感、道德、政治、经济等各种功能。东坡曾说过:“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文集后集》卷十四《答谢民师书》)一篇真正有价值的文学创作,确实非常不容易,但若完成了,那真是不可胜用啊!我们看古今文学名著,主政者因之以借鉴,道德家用之以说理,社会革命者借之以鼓吹风气……一切价值与功用,均因它是一篇文学作品而得以完成。
这里说的文学作品,当然是指好的、具备文学价值的作品。因为若不能具有文学价值,则顶多只能称为印刷品,而不宜遽称之为文学作品。这,其实也就是这种目的之自我完成者的困难所在:它必须了解,如若无法完成自我的目的与价值,那么不但它本身一点儿价值也没有,更甭谈造就什么其他功能了。艺术创作的尊贵与艰难,便在于此。“艺术,否则就是垃圾。”克罗齐曾如是说!
认清这一点,对我们很有帮助,至少我们可以知道艺术家、思想家非人人可做,也不必人人都做。若非天资颖异,在直觉的解悟或架构的思辨方面具有特殊的能力,多半无法胜任这么艰巨的工程;若不是经过了慎重的肯定与坚持,经历了对自我严格的锻炼与挑战,也必将无力从事这样高贵的创造性活动。在一个社会里,技术人员可以训练,工具人才容易培养。可是,一个民族,要有多少的酝酿与机缘,方能成就一位具有真正创造性的思想家、艺术家、文学家?这些创造性的人物,乃是人类能够超越生物性存在及工具性功能的典范。如果没有这些人,我们就不敢保证人能比禽兽更优秀了。所以,那是人类最珍贵的资产,不常有的。
正因为如此,故从事于这类创造性活动的人不宜妄自菲薄,他们必须有超乎一切现实及工具技术性的考虑,独行孤往,以大智慧大悲愿去进行最艰苦严苛的探索,以成就文学艺术为唯一宗旨。至于一般人,或是头脑还停留在“现实人”的阶段,或是缺乏这种坚持的力量,或者根本就是一位钝根,那么,他也应该安分地担任工具人的角色,勿妄想涉足文学艺术的创造。
世人每不解此义,误以为文学或艺术人人可为,只有专门技术才要学习。于是,仅有一技之长的专家技士便常藐视无用的文人,自以为高人一等。他们这种虚妄的气焰固然很不合理,但却非常合乎人性。因为自卑必常表现为自大,内在恇怯的群众为了安慰自己,证明自己活着还有点儿意义,即不能不对创造性的少数人怀抱攻击性的敌意,形成“群众暴力”或“专业化的野蛮情态”,蛮横地要求以工具性作用当做人生的价值,并不断质疑:文学有什么用?
无用之用是为大用
042。无用之用是为大用
其实,文学的价值,就在于它本身的“无用”。它不能成为任何目的工具。一般人虽无缘成为文学家或艺术家,但在生活里,还是要听听音乐,屋子里还是要挂几幅画、插一盆花,为什么?你当然可以说这都只不过是一些装饰,但人生为什么需要这些装饰呢?装饰又何以要用花、用音乐?墙壁上挂点儿钞票不也是很好的装饰吗?可见文学与艺术乃是人内在的需要,他虽不能在创造性的活动中体现文学或艺术,可是,唯有接近它,才能获得内在的自由与舒适。只有在这“无用”的世界里,人才能解除有关目的与机械的功利反应,让自己从工具人的身份中解放出来,不再是一架机器里的螺丝钉,而是他自己:在主体之内得到自由。
既然艺术之美的观照恒能显出精神主体的自由,那么,我们在前面所说的因为无用所以能成就一切用,也就很容易明白了:读者面对文学作品,整个精神主体因透过文学作品而玲珑活络、自由自得,“于此涵咏之,体认之,岂不足以感发吾心之真乐乎?大抵古人好诗,在人如何看,在人把做甚么用,如‘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直与水相通’,‘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等句,只把做景物看亦可,把做道理看,其中亦尽有可玩索处,大抵看诗要胸次玲珑活络。”(《鹤林玉露》卷八)心中鸢飞鱼跃,作品亦就可以各随此心之感发,而呈现不同的作用,可以是纯景物的描述,也可以是含有道德意味的语言,更可以是讽喻政治的借鉴。故曰:“诗,可以兴!”
关键词
群众暴力
指以多数人的意见对少数人的意见进行压迫,形成一种集体性、驱服性的暴力行为,这种暴力,包括言语、言论、动作与肢体。
第十三章 文学的功能(下)
关于文学的功用,如果纯粹从“破妄显真”的讲法上说,那么,就像上文我们所强调的,文学的价值就在于它无用,而且因为它无用所以能具显一切用。这样讲,也就可以了。但为什么无用者能具显一切用呢?既具显一切用,岂不也就是有用了吗?何以又仍说是无用?这个用跟那个用有什么分别吗?
这些疑问,才真正触及了有关文学的功能这个问题的核心。因为,历来的研究者,之所以在这个问题上夹缠不清、争辩不休,主要的原因,大多是对于用的不同层次和不同性质没有搞清楚。
043。功用的层次与性质
譬如,说文学没有用的人,想必不会否认他自己在看戏的时候偶尔也会感动流泪。感动流泪或欢欣畅愉,难道不是文学与艺术对心理的感应效果吗?看了戏而觉得那个坏人好可恶,难道不是艺术对道德的功能吗?再说,因为看一出戏,使我们知道了一桩故事,了解了一些从前不清楚的风土人情和各种事物,对我们的知识不也有了帮助吗?戏里面的气氛、情调或景观,引起我们的欢喜,对我们审美的感受岂不更是有着直接的影响吗?这些,到底算不算是文学艺术有用的例证呢?
于是,鄙夷文学、坚持文学没有用的人,就必须对他自己的说法稍微做点儿厘清和界定了。他们会说,哦,当然,文学与艺术在这些方面也总会有点儿用处。可是,在实际上呢?它能换到面包吗?它对政治社会有什么实际的影响吗?能不能富国强兵、制造核弹或让人赚大钱?文学艺术毕竟不能当饭吃,人拼命赚钱弄饭吃都来不及了,谁会有闲情逸致去搞什么文学?所以,文学最多,即使有用也只能作为人生的甜点,是吃饱喝足了以后的奢侈品或装饰品!
这种说法,显然不是说文学没有用,而只是说文学没有经济上或政治上立刻而具体的功效,而且,也不像科技那样有用。
换句话说,所谓“用”,有很多不同的性质,有经济之用、道德之用、政治之用、美感之用、客观知识之用,等等。眼睛只看得见经济或政治之用,而完全不把道德或美感之用看在眼里,固然显得鲁莽无知;纯粹站在美感的立场,宣称文学甚有实用价值,也有点儿不了解所谓用的性质和种类。但历史上因糊涂与鲁莽而激生的争议,实在太多了。关于文学是否有用的争讼,仅是其中一例而已。因此,他们当然常会各说各话:一个说文学很有用,而所谓用是指美感之用;一个说文学一点儿用也没有,而所谓的用却是指经济之用。
像这样双方各说各话的争论,毫无意义,无须浪费我们的精神去讨论。我们所要谈的,是针对文学在政治、道德、美感等方面产生功能的争执。
文学的体与用
044。文学在政治、道德上的功能
最早,《诗大序》就说:“故正得失,感天地,动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表彰诗歌的道德功能,可谓淋漓尽致了,后世谈论文学之道德功能者,大抵不出其范围。如果文学确实有这些道德功能,那么在实际的政治运作上,当然会对政治形成正面的助益。所以,这种道德功能也常被视为政治功能的一种,例如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序就说:“诗教之尊,可以和性情,厚人伦,匡政治,感神明。”
这样形成的政治功效,固然比具体或技术性的政策措施改革更为根本,但就诗与政治的关联上说,则较为间接。
文学在政治上直接的用处大约有两种。一是春秋时期诸侯之间的应对会聘及使臣来往的赋诗,这可以替国家及个人争取到利益和光荣,所以《论语·子路》说:“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二就是借诗歌来批评政治,促使政治有所改革。相传周代有采诗之官,负责收集各地歌谣,让主政者作为施政的参考,故《诗大序》云:“……下以风刺上,主文为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汉朝以后,解释《诗经》的人,尤其喜欢从这一点来发挥,诗歌也就成为政论了。推而广之,像章表、奏启、议对这一类文学体制,根本也就是讨论政治事务的。
就文学的道德功能及因道德功能而形成的政治功效而言,历代文学创作者和研究者,对它真是深情款款、恋恋不舍。在我国,早如汉人之讽谏,以《诗经》当谏书。到唐朝,韩愈主张“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题欧阳生哀辞后》),白居易高吟:“读君学仙诗,可讽放佚君。读君董公诗,可诲贪暴臣。读君商女诗,可感悍妇仁。读君勤齐诗,可劝薄夫淳。上可裨教化,舒之济万民。下可理情性,卷之善一身”(《读张籍古乐府》)。而宋人则更是极力宣扬“文以载道”的观念了。五四运动以后,大家对充满道德意涵的文以载道说,避之若浼,生怕会因载道而断送了艺术自存的独立性。但在另一方面,文学的社会意识又极度高涨,如白居易那样“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新乐府序》)的作家和作品,比比皆是。满纸民生疾苦、社会参与,洋溢着热血和政论,洒遍了文苑。
在西方,如柏拉图的理论中,也不容许人们认为诗就是诗,是一种拥有诗歌自身标准和存在理由的独立品。诗人不是不能存在,但须接受理性的指导。美的价值,也不由它自身来判断,而须由道德意志和社会的需要来衡量。换言之,文学若要有功能,即应限制在对社会有益的方面;否则,艺术便只能是人生的装饰品。
另外,则有些学者,如拉波殊(Le Bossu),认为荷马所写史诗《伊利亚特》,即是为了在其中执行一种道德教训。黑格尔也曾在《安蒂岗妮》(Antigono)一剧中看到了道德教训。在他们看来,文学对道德与社会的功能,是积极地提供,而非消极地安抚。亚里士多德则不然。亚里士多德认为艺术的作用就像一剂泻药,服用后,可以使我们平常在社会中遭到压抑的情感宣泄出来。
然而,文学到底是宣泄我们的感情,抑或激发我们的情感呢?在主张文学有其道德及社会政治功能的阵营里,对此并无定论。而且,虽然他们坚信文学可以陶冶性情、敦厚风俗,但反对者也就针对这一点来攻讦。像柏拉图,即已经有贬斥诗人与艺术家的言论了。卢梭(Rousseau)更在他第一篇论文《科学与艺术的进展是败坏了风俗还是净化了风俗》中,提出风俗败坏了艺术,而艺术也败坏了风俗的论点。后来,托尔斯泰对莎士比亚和歌德的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