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女知青-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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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黑色,梅总是产生小男孩倒骑车子那艳亮的念头。她站在路灯下,用手扶着挂站牌的桐树,树身上活生生的动感通过她的手掌,流进了她的脉管。也许这棵小树正在生长,正在发粗拔长。梅抬起头来,通过这棵小树的枝叶,忽然看见了阳光的一闪,金灿灿转瞬既逝,如同一道流星迅急地滑过天空。也许日蚀就要结束,世界将重新光亮起来。把头仰起许久,怔了很大一会,似乎是等第二道流星出现,末了,却不得不失望地收回头来。
奇静奇静。汽车早已消失。不远处的灯光下,也少有人影走动。能清晰听见头顶在慢慢布满着小小的,静止而纷乱的云丝,那声音如同夜阑人静时,昏黄的灯光照在你的耳朵上。风保棉线一样,断断续续从你身边抽过。梅有些微的害怕。那害怕像被风吹起的一翎鸡毛在她身上旋转。再也没有了都市垃圾一样乱哄哄的繁闹和噪杂。那些高楼、公路、立交桥、饭店、商场、人流、车流、国家公务人员,凡此种种,曾经从四面八方,咄咄地逼进她的脑里,并在那里扎下了黑色的壮根,现在却突然凋零萎缩。在经营上时不时便要膨胀的金黄银白的念头,这当儿也黯然失色。潮湿的气息苔藓一样在她鼻下蔓延滋长。胆怯也许是一些对突然摆脱的不适。立马就会好的。自己曾经是乡下的一个女人,风里雨里昼里夜里,都孤独在一条小道上行走。梅想,没什么怕的。也就果然似乎没什么可怕了。请到星期天于碧沙岗一见。显然,这儿不是真正的碧沙岗。这儿只是汽车的终点站。无非站牌借用了碧沙岗的名字罢了。就像她的酒楼和亚细亚大街借了亚细亚商场的名字一样。
前面工厂有几个人影晃动。依稀记得城里、城外的人们,为了防止黄河故道的风沙扑进城里,曾经在碧沙岗前筑起一道屏障似的大堤,将沙岗和城市截然地隔开。梅开始迎着工厂的灯光往前走。找到那道大堤,也就找到了碧沙岗。自然,大堤只能是在这公路延伸的那端。
小的时候,读着秋天到了,大雁向南飞去的课本,被一家工厂的汽车将同学们拉到大堤下面,未及打开车门,大家就飞出汽车,落到沙面上去。黄河的改道,留下了这片自然的奇地。细茎的茅草,扯扯连连,不生便是一棵没有,生了便交织成一片。茅草的叶上,贮存了太阳的炎热,摸上去如同触摸刚从火中抽出的木柴。茅草的根白白亮亮,从沙地里拔出来,一节节嚼进口里,凉殷殷的甜味潺潺氵爰氵爰流进人的体内。泛白的猪毛草,稍一用力,便从沙面上断开,露出拔掉的头发似的那截儿白色,散发着青藻般鱼鳞样一片一片的青棵气息。狗尾巴草总是穷困潦倒地歪下头来。毛针刺在别的草间,你从它身边过去,会有无数的黑针扎在你的裤管上。那针的头上分开着四只微细的毛尖。一种叫不出名儿的草,爬在沙面上,从不抬头起来。秋天以后,它结出许多又黄又硬的毛扎子,圆圆硬硬如豆粒一样无处不在。你穿了布面的鞋子,走过去那毛扎儿便滚在鞋面上不肯下来。没有草的沙地,是一片不毛的去处。从哪儿跑将过去,留下一片欢乐的脚窝,及至你回头去寻找自己的脚印,却又都没了,只是一片看不显的小坑。似乎那细沙永远都在无休上地流动。朝前边慢慢走着,到工厂的院墙下面,她闻到了那黄沙故道气味。曾经有几个男孩、女孩,将她叫到一个沙丘后面,说给她一包瓜籽,打开时里边却是一条青色的小蛇。忙不送儿丢落,要哭唤出来,又看见那蛇是一条野瓜的藤子,在扩散绿色的青气。捡将起来,嗅到那味道绿草坛儿样,又浓烈,又纯厚,直到三十年后的今天,还清清淡淡在她的鼻下扩散。
是请于星期日到碧沙岗一见,还是请到星期日于碧沙岗一见?仅此一句,过于烂熟,反而记不起原文了。有一条路朝南岔开,伸到了工厂的院内,另一条路笔直地前去,伸到黑暗里边。将过厂院时,梅的脚步有些萎缩,心里有雷鸣的声响。会是谁呢?到碧沙岗一见,然碧沙岗在哪?不见人,不见物,有的只是黑沉沉的世界。想必日蚀也该过去了,从九时四十五分算起,现在已经是十一点十五,已经整整日蚀了将近两个小时。是谁在碧沙岗等我?他真的每个星期天都在这儿?总该不会是唐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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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不会是唐豹。唐豹正在忙乱他的彩票开奖。一等奖的最后一个号码,已经怦然摇出,可是日蚀了。似乎他是为了日蚀才开始摇奖的。似乎日蚀是被他摇出来的,太阳是为他而失的。在这个城市,他一手握着太阳,一手握着月亮,光明要靠他恩赐给人们。不是吗?千真万确。那次和暖气公司经理闹下的纠纷,曾经沸沸扬扬,使亚细亚街多少老板和经理人所共知,唯一蒙在鼓里的,是照旧满怀热情进出星光商场的顾客。暖气公司经理也是一方有头有脸的人物,决意要将星光商场大量出售假冒商品的丑闻,通过报界张扬出去。他之所以这样地腰板挺直,富于人格,另一面还因为他的妹夫是一家报纸的总编,控制着一块舆论阵地,想翻掉星光商场的大船,自有其掀风兴浪的条件。若不然。唐豹也不会为之退缩三分,请人将一万八千元的摄像机作为赔偿,送到经理那儿。经理也是个得理不让人的角色,不仅将唐的举动拒之门外,且还请来记者,连这一举动,也一同写进了文中。然而,暖气公司经理,过分地将唐看成了无能之辈。就在文章即将见诸报端之时,他的公司忽然收到一份来自山东的电报,说他们购买的大批暖气设备,暂时不能发货,因为国家要将这批设备调拨出口公司,运往俄罗斯国,换取急需的外汇。经理慌了神儿。门外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如果不能按计划运回货物,就意味着整个冬季,本市将有三分之一的居民,用不上暖气。而新市长上任的许诺,即严冬到来前后,保证全市居民的房舍通暖,将成为一句空话。如果让市长的诺言落空,追查下来,暖气公司将无法向本市上百万居民交待。经理夹上电报,连夜乘火车赶到山东沿海,没想到暖气设备厂厂长嫣然一笑:
“把货发给你,就要伤害国家的利益喽。”
经理说:“当然该把本国人放在前面考虑呵。”
厂长说:“也行。你们自己把和星光商场的纠纷平息掉,不就是几件假冒商品吗。没看到经济参考经常登载国外商人对我国的抗议?说把换了包装的次品卖给了他们。”
原来,船是弯在另一条航道上。事情的结果是,暖气公司加班加点,给星光商场装了暖气,并请唐豹到四星级宾馆吃了一顿饭。碰杯的时候,暖气公司的经理向唐豹说声对不起,日后多关照,自是少不了的。可以想象,唐豹也会举杯一笑,说声不打不相识的中国俗话,再一饮而尽,回说相互关照。
梅知道这些,是在第二年的春天。那时候,红已经被抓走,爬在梅的肩上说,梅姐,和谁结婚都成,千万不能上了唐豹子的当。红是在唐豹的一个电话,担保出来说了这些的。至眼下,红是亚细亚酒楼服务小姐班的负责,已经回到梅的手下干了二年二年来,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红已经做了人妻,连她新生的孩子,也已开始呀呀学语。亚细亚酒楼处于一种平稳而又兴隆的境遇,如同状况良好每日都在旋转的机器。星光商场依然在不停地滚着雪球。一次,本市召开教育基金会议,唐一张口便捐赠五十万元人民币。他因此后来就做了基金会的董事长。由此可见星光商场经济的一斑。先前因资金不足,出租出去的柜台,也都一一收回。鞋厂仓库的老房,已经扒掉,盖起了带电梯和旋转楼梯的豪华商场。商场里边的假山、喷泉、阳伞、舞厅、咖啡馆、茶坐等辅助设施,完全可以和官办的亚细亚商场相媲美。
人生倥偬,转眼就到了九七年的秋天。梅回到这个都市已届五载。对林立的高楼,喧闹的大街,彼此熟悉而陌生的人群和那些真真假假的作为,都已熟视无睹,习以为常。且自己也能假着面孔,把言不由衷的话说到以假乱真的田地。甚至,见了唐豹,也能客客气气说些彼此恭维的假话,连往日你我之间的小矛小盾小纠葛,也都不愿再去提起。可是,始料不及的事情是,三个月之前的一个晚上,亚细亚街上铺着水色的月光,梅去找人讨帐回来较晚,走在街上如趟着一条河水。月光哗哗啦啦,被她踢碎重又在她身后弥合起来。正在落叶的法国桐树,在风中摇曳不止。一片片黄叶,把月光从树枝上弹落下来,呢呢喃喃自语不停;它们或者载着月光,落下时将月光搁在梅的身上,自己朝暗处飞去。因为电视台播放引人人胜的二百五十集的美国肥皂剧,街上便空荡成难得的荒郊。她的脚步声,在月光中如轻轻击打水面的手掌。将到酒楼时,看见有一人影的晃动,心里闪悠一下,放淡脚步,以为是烧菜的厨师,及至到了楼上,才发现门口站了久等的唐豹。
他依然西装革履,依然精神闪烁。着意修饰过的发型下,依然那张少有笑意的脸。打开房门,将人让进屋里,说一声稀客,倒了速溶咖啡给他,说这么晚了,你找我想必有事。
他把咖啡杯暖在手里。
“给你报个喜讯,我的姨妈死了。”
梅突然怔着,想起那位一面之交没有下车的老女人。
“很少听你说过你的姨妈。姨妈死了,你该孤独了。”
唐从凳上站起来,转着手里的杯子。
“没人能干涉我了。我还是想和你结婚,今天正式来和你说说。”
梅静默一会,安然地一个谈笑。
“我从来都没想过和你结婚成家的事。”
唐豹把转着的杯子在手里停下。
“现在你想想。”
梅收了脸上的笑。
“你及早打别人的主意吧。”
唐把杯子放在茶几上。
“我试过,除了你谁都不能在经营上帮上我。”
梅把脸朝上昂了昂。
“你抬举我了。能帮上我也不会嫁给你。”
唐笑了笑。
“在本市还没有我唐豹办不成的事。”
梅用鼻子哼一下。
“这件事你就办不成。”
唐转过半边身。
“你准备准备吧,今年底你我结婚。”
梅说:
“唐豹,你就是强盗,我也不会让你趁心如意。”
唐说:
“半夜了,我走啦。是真的你准备年底和我结婚吧,不然你会悔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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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工厂遗落出来的灯光,渐渐被梅走尽。脚下的路突然松软绵绵,有时一脚下去,仿佛踩在棉花之上。再也不是都市那种光洁却坚硬,平整却对脚底没有情意的柏油、水泥马路。似乎也不是走在黄土道上,而是走在被汽车轧过的沙地。梅的脚步有些收缩。也许将到沙地。也许碧沙岗就在脚下。漫漫不息的黑色在她眼前延展铺开,一股湿腻腻带着青棵野气的风迎面而来。昏花的灯光,随着她蹑蹑的脚步,变得如傍晚时分即将收尽的最后一抹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她把脚步收下了,终于站在灯光的边沿。日蚀在她的头顶还日蚀得非常劲道。无论是谁和她在碧沙岗一见,黑暗里都是不行的。她不想冒黑前去,也不想折身退回。很有一阵,她就那么迟疑地站在灯光的远色和日蚀的黑色交接的地方。身后似乎有棵树。她移脚过去,果然就是一棵树。站在树下,从迎面黑处吹来的秋风,以其锋利的纯净,欢快地从她的脸上拂过。她听见被撩起的头发,在她的耳边响着触摸的声音。有一股似乎带着阳光的暖味,纯净地夹在风中,在她鼻下滞留一歇,朝日蚀的深处去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同嗅了一下百年老窖的陈酒,过逝的往事,立马又被她从心中唤醒过来。
久盼的暑假,懒懒洋洋地来到她所在的小学以后,大家结伙骑车奔到这沙地上来,将车子随意地倒放在路边刻有碧沙岗三字的大界石下,雀跃到那漫漫的沙滩上去。这儿是含着粘土的荒漠,当年的黄河,曾经由此奔腾而过。今天,河去了,漠留下,只要有涓滴之水,漠地上就充满着生机。如果一场雨后,碧沙岗便万物葱绿,孕含下一堆堆清香浓烈的草气。小虫子飞来舞去,有时它们会径直飞到你眼睛里、鼻子里,或者耳朵里。而他们一伙,少男少女,伴着虫子在草地上边跑边叫。羞丑的嗓子,这时候变得清翠欲滴,满带着泉水的韵律。在夏日的阳光下,沙地上的景物,一切都发出劈劈啪啪的雪白色的声音。为了赶在三伏的烈日暴晒之前,便结上果实,以便避免被烈日晒枯,青草们急急忙忙地开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