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全集-第3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文,她说得很慢,脸孔浮肿,一双手也肿得通红的,看了令
人震惊。
“我自己也有点小毛病,所以没有来而且,当时不知
道您病著。”我笑了笑。
“现在认识了,请常常来玩,我们可以说没有什么朋友。”
男主人用毛毯盖著自己,一把轮椅放在沙发旁边,对我
粗声粗气的说著。
“来,喝点茶,彼此是邻居,不要客气。”主妇吃力的坐
了起来,她肿胀得有若怀胎十月的腹部在毯子下露了出来。
⒊⒌⒈稻草人手记
158
这时达尼埃从厨房里推著小车子,上面放满了茶杯、茶
壶、糖缸、牛奶、点心和纸餐巾,他将这些东西像一个女孩
子似的细心的放在小茶几上。
“太麻烦达尼埃了。”我客气的说。
“那里,你不来,我们也一样要喝下午茶的。”
男主人不喝茶,在我逗留的短短的四十分钟里,他喝完
了大半瓶威士忌,他的醉态并不显著,只是他呼喝著儿子的
声音一次比一次粗暴起来。
“对不起,尼哥拉斯嗓门很大,你第一次来一定不习惯。”
女主人鲁丝有点窘迫的说,又无限怜爱的看了一眼正在忙来
忙去的儿子。
“我先生有时候也会大叫的,鲁丝,请你不要介意。”我
只好这么说,自己也有些窘迫,因为我突然看到尼哥拉斯用
力拿叉子往达尼埃丢过去,那时我便站起来告辞了。
认识了胡特一家之后,达尼埃常常来叫我,总说去喝茶,
我因为看过好几次尼哥拉斯酒后对达尼埃动粗,心中对这个
残废的人便不再同情,很不喜欢他。
“他总是打达尼埃,看了好不舒服。”我对荷西说著。
“你想想看,十二年坐轮椅,靠著点救济金过日子,太太
又生了肝癌,他心情怎么会好。”
“就是因为十二年了,我才不同情他。残而不废,他有手、
有脑,十二年的时间不能振作起来,老是喝酒打孩子,难道
这样叫面对现实吗?”
“达尼埃那个孩子也是奇怪,不声不响似的,好似哑巴一
样,实在不讨人喜欢,只有鲁丝真了不起,每天都那么和蔼,
⒋⒌⒈稻草人手记
159
总是微笑著。”我又说著。
有一天不巧我们又在市场碰见了达尼埃,双手提满了重
沉沉的食物要去搭公共汽车,荷西按按喇叭将他叫过来。
“一起回去,上来啊!”
达尼埃将大包小包丢进车内来,一罐奶油掉了出来。
“啊,买了奶油,谁做蛋糕?妈妈起不来嘛!”我顺口问
著。
“妈妈爱吃,我做。”总是简单得再不能短的回答。
“你会做蛋糕?”
他骄傲的点点头,突然笑了一下,大概是看见了我脸上
不敢相信的表情吧。
“你哪来的时间?功课多不多?”
“功课在学校休息吃饭时间做。”他轻轻的说。
“真是不怕麻烦,做奶油蛋糕好讨厌的。”我啧啧的摇著
头。
“妈妈爱吃,要做。”他近乎固执的又说了一次。
“你告诉妈妈,以后她爱吃什么,我去做,你有时间跟荷
西去玩玩吧,我不能天天来,可是有事可以帮忙。”
“谢谢!”达尼埃又笑了笑。我呆望著他一头乱发,心里
想著,如果我早早结婚,大概也可能有这么大的孩子了吧!
那天晚上达尼埃送来了四分之一的蛋糕。
“很好。不得了,达尼埃,你真能干。”我尝了一小块,从
心里称赞起他来。
“我还会做水果派,下次再做给你们吃,”他喜得脸都红
了,话也多了起来。
⒌⒌⒈稻草人手记
160
过了一阵,达尼埃又送了一小篮(又鸟)蛋来。
“我们自己养的(又鸟)生的,母亲叫我拿来。”
“你还养(又鸟)?”我们叫了起来。
“在地下室,妈妈喜欢养,我就养。”
“达尼埃,工作不是太多了吗?一只狗,十三只猫,一群
(又鸟),一个花园,都是你在管。”
“妈妈喜欢。”他的口头语又出来了。
“妈妈要看花。”他又加了一句。
“太忙了。”荷西说。
“不忙!再见。”说完他半跑的回去了。
达尼埃清早六点起床,喂(又鸟)、扫(又鸟)房、拾蛋、把要洗的
衣服泡在洗衣机里、喂猫狗、预备父母的早饭、给自己做中
午的三明治、打扫房屋,这才走路去搭校车上学。下午五点
回来,放下书包,跟了我们一同去菜场买菜,再回家,马上
把干的衣服收下来,湿的晾上去,预备母亲的午茶,再去烫
衣服,洗中午父母吃脏的碗筷,做晚饭,给酒醉的父亲睡上
床,给重病的母亲擦身,再预备第二日父母要吃的中饭,这
才带狗去散步。能上床,已是十二点多了,他的时间是密得
再也不够用的,睡眠更是不够。一个孩子的娱乐,在他,已
经是不存在的了。
有时候晚上有好的电影,我总是接下了达尼埃的工作,叫
荷西带他去镇上看场电影,吃些东西,逛一逛再回来。
“真搞不过他,下次不带他去了。”荷西有一日跟达尼埃
夜游回来后感喟的说著。
“怎么?顽皮吗?”
⒍⒌⒈稻草人手记
161
“顽皮倒好了,他这个小孩啊,人在外面,心在家里,一
分一秒的记挂著父亲母亲,叫他出去玩,等于是叫他去受罪,
不如留著他守著大人吧!”
“人说母子连心,母亲病得这个样子,做儿子的当然无心
了,下次不叫他也罢,真是个苦孩子。”
前一阵鲁丝的病况极不好,送去医院抽腹水,住了两夜。
尼哥拉斯在家里哭了整整两天,大醉大哭,达尼埃白天在学
校,晚上陪母亲,在家的父亲他千托万托我们,见了真令人
鼻酸。鲁丝抽完了腹水,又拖著气喘喘的回来了。
鲁丝出院第二日,达尼埃来了,他手里拿了两千块钱交
给我。
“三毛,请替我买一瓶香侬五号香水,明天是妈妈生日,
我要送她。”
“啊!妈妈生日,我们怎么庆祝?”
“香水,还有,做个大蛋糕。”
“妈妈能吃吗?”我问他,他摇摇头,眼睛忽一下红了。
“蛋糕我来做,你去上学,要听话。”我说。
“我做。”他不再多说,返身走了。
第二日早晨,我轻轻推开鲁丝家的客厅,达尼埃的蛋糕
已经静静的放在桌上,还插了蜡烛,他早已去上学了。
我把一个台湾玉的手镯轻轻的替鲁丝戴在手腕上,她笑
著说∶“谢谢!”
那天她已不能再说话了,肿胀得要炸开来的腿,居然大
滴大滴的在渗出水来,吓人极了。
“鲁丝,回医院去好不好?”我轻轻的问她。
⒎⒌⒈稻草人手记
162
她闭著眼睛摇摇头∶“没有用的,就这几天了。”
坐在一旁看著的尼哥拉斯又唏唏的哭了起来,我将他推
到花园里去坐著,免得吵到已经气如游丝的鲁丝。
当天我一直陪著鲁丝,拉著她的手直到达尼埃放学回家。
那一整夜我几乎没有睡过,只怕达尼埃半夜会来拍门,鲁丝
铅灰色的脸已经露出死亡的容貌来。
早晨八点半左右,我正朦胧的睡去,听见荷西在院里跟
人说话的声音,像是达尼埃。
我跳了起来,趴在窗口叫著∶“达尼埃,怎么没上学?是
妈妈不好了?”
达尼埃污脏的脸上有两行干了的泪痕,他坐在树下,脸
上一片茫然。
“鲁丝昨天晚上死了。”荷西说。
“什么?死啦!”我叫了起来,赶紧穿衣服,眼泪蹦了出
来,快步跑出去。
“人呢?”我跺著脚问著达尼埃。
“还在沙发上。”
“爸爸呢?”
“喝醉了,没有叫醒他,现在还在睡。”
“什么时候死的?”
“昨晚十一点一刻。”
“怎么不来叫我们?”我责问他,想到这个孩子一个人守
了母亲一夜,我的心绞痛起来。
“达尼埃,你这个晚上怎么过的?”我擦著泪水用手摸了
一下他的乱发,他呆呆的像一个木偶。
⒏⒌⒈稻草人手记
163
“荷西,你去打电话叫领事馆派人来,我跟达尼埃回去告
诉尼哥拉斯。”
“荷西,先去给爸爸买药,叫医生,他心脏不好,叫了医
生来,再来摇醒他。”
达尼埃镇静得可怕,他什么都想周全了,比我们成年人
还要懂得处理事情。
“现在要顾的是父亲。”他低声说著。
鲁丝在第二天就下葬了,棺木依习俗是亲人要抬,达尼
埃和荷西两个人从教堂抬到不远的墓地。
达尼埃始终没有放声的哭过,只有黄土一铲一铲丢上他
母亲的棺木时,他静静的流下了眼泪。
死的人死了,生的人一样继续要活下去,不必达尼埃说,
我们多多少少总特别的在陪伴不能行动的尼哥拉斯,好在他
总是酒醉著,酒醒时不断的哭泣,我倒情愿他醉了去睡。
尼哥拉斯总是在夜间九点多就上床了,鲁丝死了,达尼
埃反倒有了多余的时间到我们家来,夜间一同看电视到十一
点多。
“达尼埃,你长大了要做什么?”我们聊天时谈著。
“做兽医。”
“啊!喜欢动物,跟妈妈一样。”
“这附近没有兽医,将来我在这一带开业。”
“你不回瑞士去?”我吃惊的问。
“这里气候对爸爸的腿好,瑞士太冷了。”
“你难道陪爸爸一辈子?”
他认真而奇怪的看了我一眼,倒令我觉得有点羞愧。
⒐⒌⒈稻草人手记
164
“我是说,达尼埃,一个人有一天是必须离开父母的,当
然,你的情形不同。”
他沉默了好一阵,突然说∶“其实,他们不是我亲生的父
母。”
“你说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
“我是领来的。”
“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个秘密的?不可能,一定是弄错了。”
我骇了一跳。
“不是秘密,我八岁才被孤儿院领出来的,已经懂事了。”
“那你你那么爱他们,我是说,你那么爱他们。”
我惊讶的望著这个只有十二岁的小孩子,震撼得说不出
别的话来。
“是不是自己父母,不都是一样?”达尼埃笑了一笑。
“是一样的,是一样的,达尼埃。”
我喃喃的望著面前这个红发的巨人,觉得自己突然渺小
得好似一粒芥草。
三 毛 著
三 毛 散 文 全 编
哭泣 的骆 驼
目 录
尘缘⒈…………………………………………………
收魂记⒈0……………………………………………
沙巴军曹⒉⒉…………………………………………
搭车客⒊⒏……………………………………………
哭泣的骆驼⒌⒏………………………………………
逍遥七岛游⒈0⒉………………………………………
一个陌生人的死⒈⒉⒐…………………………………
大胡子与我⒈⒋⒊………………………………………
哑奴⒈⒌⒌………………………………………………
三毛一生大事记⒈⒎⒋…………………………………
尘 缘
重新的父亲节(代序)
二度从奈及利亚风尘仆仆的独自飞回加纳利群岛,邮局通知有两大麻袋邮件等
著。
第一日著人顺便送了一袋来,第二袋是自己过了一日才去扛回来的。
小镇邮局说,他们是为我一个人开行服务的。说的人有理,听的人心花怒放。
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请来大批邻居小儿们,代拆小山也似的邮件,代价就是那些花花
绿绿的中国邮票,拆好的丢给跪在一边的我。我呢,就学周梦蝶摆地摊似的将这些
书刊、报纸和包裹、信件,分门别类的放放好,自己围在中间做大富翁状。
以后的一星期,听说三毛回家了,近邻都来探看,只见院门深锁,窗帘紧闭,
叫人不应,都以为这三毛跑城里疯去了,怎会想到,此人正在小房间里坐拥新书城
,废寝忘食,狂啃精神粮食,已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几度东方发白,日落星沉,新书看得头昏眼花,赞叹激赏,这才轻轻拿起没有
重量的《稻草人手记》翻了一翻。
书中唯一三个荷西看得懂的西班牙文字,倒在最后一个字上硬给拿吃掉了个O
字。稻草人只管守麦田,送人的礼倒没看好,也可能是排印先生不喜荷西血型,开
的小玩笑。
看他软软的那个怪样子,这个扎草人的母亲实是没有什么喜悦可言,这心情就
如远游回家来,突然发觉后院又长了一大丛野草似的触目惊心。
这一阵东奔西跑,台湾的连络就断了,别人捉不到我,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些什
么。蓦一回首,灯火下,又是一本新书,方觉时光无情,新书催人老。
母亲信中又哀哀的来问,下本书是要叫什么,《寂地》刊出来了,沙漠故事告
一段落,要叫《哑奴》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