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全集-第1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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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因自己实在是又脏又忙又累,谢绝了他们。从那时候起,这一对老夫妇便是反复
一句话∶“你当我们家是娘家,每天来一次,给你量血压。”
起初我尚忍著他们,后来他们认真来照顾我,更是不答应了。
最靠近的邻居,硬要我当作娘家,那累不累人?再说,我也是成年人,自己母
亲都不肯去靠著长住,不太喜欢的邻居当然不能过分接近。也只有这一次,可能是
没有缘分吧,我不回什么近在咫尺的假娘家。
写著这篇文字的时候,我正在台北,突然回来的,久不回来的娘家。
妈妈在桃园机场等著我时,看见我推著行李车出来,她走出人群,便在大厅里
喊起我的小名来,我向她奔去,她不说一句话,只是趴在我的手臂上眼泪狂流。我
本是早已不哭的人了,一声∶“姆妈!”喊出来,全家人都在一旁跟著擦泪。
这时候比我还高的妈妈,在我的手臂中显得很小很弱。妈妈老了,我也变了,
怎么突然母女都已生白发。
十四年的岁月恍如一梦,十四年来,只回过三次娘家的我,对于国外的种种假
想的娘家,都能说匣一些经过来。
而我的心,仍是柔软,回到真正的娘家来,是什么滋味,还是不要细细分析和
品味吧!这仍是我心深处不能碰触的一环,碰了我会痛,即使在幸福中,我仍有哀
愁。在妈妈的荫庇下,我没有了年龄,也丧失了保护自己的能力,毕竟这份情,这
份母爱,这份家的安全,解除了我一切对外及对己的防卫。
有时候,人生不要那么多情反倒没有牵绊,没有苦痛,可是对著我的亲人,我
却是情不自禁啊!
本是畸零人,偶回娘家,滋味是那么复杂。掷笔叹息,不再说什么心里的感觉
了。
故 乡 人
我们是替朋友的太太去上坟的。
朋友坐轮椅,到了墓园的大门口,汽车便不能开进去,我得先将朋友的轮椅从
车厢内拖出来,打开,再用力将他移上椅子,然后慢慢的推著他。他的膝上放著一
大束血红的玫瑰花,一边讲著闲话,一边往露斯的墓穴走去。
那时荷西在奈及利亚工作,我一个人住在岛上。
我的朋友尼哥拉斯死了妻子,每隔两星期便要我开车带了他去放花。
我也很喜欢去墓园,好似郊游一般。
那是一个很大的墓园,名字叫做圣拉撒路。
拉撒路是圣经上耶稣使他死而复活的那个信徒,墓园用这样的名字也是很合适
的。
露斯生前是基督徒,那个公墓里特别围出了一个小院落,是给不同宗教信仰的
外国死者安眠的。其他广大的地方,便全是西班牙人的了,因为在西班牙不是天主
教的人很少。
在那个小小的隔离的院落里,有的死者睡公寓似的墓穴一层一层的,有的是睡
一块土地。露斯便是住公寓。
在露斯安睡的左下方,躺著另外一个先去了的朋友加里,两个人又在做邻居。
每一次将尼哥拉斯推到他太太的面前时,他静坐在椅上,我便踮著脚,将大理石墓
穴两边放著的花瓶拿下来,枯残的花梗要拿去很远的垃圾桶里丢掉,再将花瓶注满
清水。这才跑回来,坐在别人的墓地边一枝一枝插花。
尼哥拉斯给我买花的钱很多,总是插满了两大瓶仍有剩下来的玫瑰。
于是我去找花瓶,在加里的穴前也给放上几朵。
那时候尼哥拉斯刚刚失去妻子没有几个星期,我不愿打扰他们相对静坐的亲密
。放好了花,便留下他一个人,自己悄悄走开去了。
我在小院中轻轻放慢步子走著,一块一块的墓碑都去看看,也是很有趣的事情
。
有一天,我在一块白色大理石光洁的墓地上,不是墓穴那种,念到了一个金色
刻出来的中国名字曾君雄之墓。
那片石头十分清洁、光滑,而且做得体面,我却突然一下动了怜悯之心,我不
知不觉的蹲了下去,心中禁不住一阵默然。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曾先生,你怎么在这里,生前必是远洋
渔船跟来的一个同胞吧!
你是我的同胞,有我在,就不会成为孤坟。
我拿出化妆纸来,细心的替这位不认识的同胞擦了一擦并没太多的灰尘的碑石
,在他的旁边坐了下来。
尼哥拉斯仍是对著他的太太静坐著,头一直昂著看他太太的名字。
我轻轻走过去蹲在尼哥拉斯的轮子边,对他说∶“刚刚看见一个中国人的坟,
可不可以将露斯的花拿一朵分给他呢?”
我去拿了一朵玫瑰,尼哥拉斯说∶“多拿几朵好*□!这位中国人也许没有亲人
在这儿!”
我客气的仍是只拿了一朵,给它放在曾先生的名字旁。
我又陪著曾先生坐了一下,心中默默的对他说∶“曾先生,我们虽然不认识,
可是同样是一个故乡来的人,请安息吧。这朵花是送给你的,异乡寂寞,就算我代
表你的亲人吧!”
“如果来看露斯,必定顺便来看望你,做一个朋友吧!”
以后我又去过几次墓园,在曾先生安睡的地方,轻轻放下一朵花,陪伴他一会
儿,才推著尼哥拉斯回去。
达尼埃回来了尼哥拉斯在瑞士居住的男孩子。而卡蒂也加入了,她是尼哥
拉斯再婚的妻子。
我们四个人去墓地便更热闹了些。
大家一面换花一边讲话,加里的坟当然也不会忘记。一摊一摊的花在那儿分,
达尼埃自自然然的将曾先生的那份给了我。
那一阵曾先生一定快乐,因为总是有人纪念他。
后来我做了两度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曾先生的确是来谢我,可是看不清他的容
貌。
他来谢我,我欢喜了一大场。
以后我离开了自己的房子,搬到另外一个岛上去居住,因为荷西在那边做工程
。
曾先生的坟便没有再去探望的机会了。
当我写出这一段小小的故事来时,十分渴望曾君雄在台湾的亲属看到。他们必
然因为路途遥远,不能替他扫墓而心有所失。
不久我又要回到曾先生埋骨的岛上居住,听说曾先生是高雄人,如果他的亲属
有什么东西,想放在他的坟上给他,我是十分愿意代著去完成这份愿望的。
对于自己的同胞因为居住的地方那么偏远,接触的机会并不多,回想起来只有
这一件小小的事情记录下来,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吧!
后记
上面这篇小文章是朋友,作家小民托付我要写的,为了赶稿,很快的交卷了。
这件事情,写完也忘记了,因为文短。
过了很久很久,快一年多了,我有事去《联合报》,在副刊室内碰到编辑曼伦
,她说迅人托她找一篇三毛去年在报上发表的短文。
曼伦翻遍了资料,找不到刊过这篇文章的事实。其实,它当时发表在《中华日
报》上,并不在《联合报》。
“有人打电话来报社,说三毛写过一个在西班牙姓曾的中国人的事情,名字是
他失踪了多年的兄弟,听说灸西班牙失踪的,你有没有这个记忆?”曼伦问我。
我很快的将在西班牙认识的中国人都想了一遍,里面的确没有一个姓曾的。
我告诉曼伦,大概弄错了,没有姓曾的朋友,也没听说有什么在西班牙失踪的
中国人。
没有想起这篇文章,他们在找的是一个失踪的兄弟,我完全没有联想。
过了不久,收到一封寄去报社转来的信,拆开来一看,里面赫然写著曾君雄的
名字,当我看见这个全名出现了时,尖叫了起来∶“他家属找的原来是这个人
他早死了呀!一九七二年还是七一年就死了呀!”
那封家属的信,是一九八○年的五月收到的。
高雄来的信,曾先生的兄长和弟弟,要答谢我,要我去高雄讲演时见见面,要
请我吃饭,因为我上了他们兄弟在海外的孤坟。
面对这样的一封信,我的心绪非常伤感,是不是我上面的文章,给他家人报了
这个死亡的消息?是事实,可是他们心碎了。
见了面,我能说什么?那顿饭,曾家人诚心要讲的,又如何吃得下去?
结果,我没有再跟他们连络。
去年夏天,一九八二年,我又回到迦纳利群岛去。一个酷热的中午,我开车去
了圣拉撒路公墓,在曾君雄先生的坟上,再放了一朵花,替他的大理石墓碑擦了一
下。
今年,一九八三年的夏天,我又要重返那个岛屿,请曾君雄先生在高雄的家属
一定放心,我去了,必然会代替曾家,去看望他。
人死不能复生,曾先生的家人,我们只有期望来世和亲人的重聚。那个墓,如
果您们想以中国民间的习俗,叫我烧些纸钱,我可以由台湾带去,好使活著的人心
安。
因为读者来信太多,曾家高雄的地址已找不到了,请看见这篇后记的南部朋友
代为留意,如果有认识曾家的人,请写信到皇冠出版社来与我连络。谢谢!
上坟的事,不必再挂心了,我一定会去的。
看这个人
他要的不是掌声,他要的不是个人的英雄崇拜,他不要你看热闹。
请你看他,用你全部的心怀意念看看这个高贵的人,看出这一个灵魂的寂寞吧
!
你当然看到了他,因为这一场演讲会你去了。
请问你用什么看他?用眼睛,还是用心灵?
演讲会散了,闹哄哄的人群挤在走廊上,气氛相当热烈,好似上一分钟才从一
场宴会里散出来。
一张又一张脸上,我找到的不是沉思,我听到看到的只是寒暄和吵闹。
那么多张脸啊,为什么没有一丝索忍尼辛的光影?而你正从他的讲话里出来。
你为什么来?他又为什么讲?场外那么多哀哀求票的人,你为什么不干脆将票给了
他们?
是那一位过来问我∶“三毛,你听演讲为什么泪湿?”
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你根本在场,看见了这样的一个人,听了他的讲话,
想到他的一生,却问我为什么堕泪,那么你跟我,说的不是同样的语言。
我流泪,因为我寂寞,你能懂吗?孤臣孽子的寂寞,无关风月,一样刻骨。
你又说∶“你是情感丰富的人,当然是如此反应的。”
那么我跟你说,你冷血,这儿一半听讲的人都冷血,全台湾一半的人冷血、自
私、懦弱、短视……你无感,因为你没有爱,没有心,没有热血,也没有灵魂。
是的,我们是一个自由的世界,我们自由得慢慢烂掉,烂在声色犬马的追逐里
,死在浮华生活的彩色泡沫中而洋洋自得。这便是你对自由的了解和享受,是不是
?
你是不是将索忍尼辛的来,又当作一场空泛的高调,你听见自由的呼唤,听见
一个真诚而热烈的灵魂喊出了你常常听的东西,也喊出了大陆同胞的声音,你便机
械的鼓掌,就如你一生拍了无数次想也当然的手一样。
你只是拍手而已,你的眼底,没有东西。
我们僵掉了,我们早已僵化了,我们有的只是形式和口号,我们不懂得深思,
因为那太累了。
你不要喊口号吧,口号是没有用的,如果你不调整自己的生活,不改变自己的
理念,不珍惜你已有的自由,不为你安身的社会担负起当有的一份使命,那么你便
闭嘴好了。
有的时候,我们将物质的享受和自由的追寻混为一谈,我们反对极权便加强渲
染那个不自由世界里物质的缺乏。却不知道,有许多人,为著一个光明而正确的理
想,可以将生命也抛弃。物质的苦难和自由的丧失事实上是两回事,后者的被侵犯
才是极可怕可悲的事情。
我并不是在跟你讲国家民族,我只跟你讲你自己,我们既然将自由当作比生命
还要可贵的珍宝,那么请你不要姑息,不要愚昧,爱护这个宝贝,维护它,警惕自
己,这样的东西,你不当心,别人便要将它毁灭了。
请你看这个人,看进这一双悲天悯人的眼睛,看出他心里的渴望,看清楚兵个
人血泪的遭遇,看明白他的语重心长,也看见他心底那一股如同狂流般的焦虑和得
不到自由世界回乡的寂寞。
听了索忍尼辛的话,但愿你心里有一点被刺痛的感觉,他如此的看重每一个珍
爱自由的灵魂,我们不当轻视自己,更不能将这份卫护自由的使命交在他人的手里
,而忘了自己也是一份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