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全集-第1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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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就穿不过东德境内,而坐飞机去,又是不肯花机票钱的。
为了这事,那位与我同搭车的法国朋友心里有些不情愿,怕有了临时的麻烦,
拖累到他。那位朋友叫米夏埃。他坚持在旅行之前,我应该先跑到东柏林城那边的
东德政府外交部去拿过境签证。如果不给,就别去了。说来说吩,就是为了省那张
飞机票钱才弄出这么多麻烦的。
米夏埃不常见到我,总在门上留条子,说私果再不去办,就不肯一同开车去了
。我看了条子也是想哭,心里急得不得了,可是课业那么重,哪有时间吩东柏林。
课缺一堂都不成的,如果缺了一天,要急死的,实在没有时间,连睡觉都没有时间
,如何去办手续?
心里很怕一个人留在宿舍过节,怕那种已经太冷清的心情。“中国同学会”不
是没有,可是因为我由西班牙去的,又交的是德国男朋友,加上时间不够,总也不
太接近,又有一种不被认同的自卑心里,便很少来往了。
那天,十二月二日,终于大哭特哭了一场。不过才是一个大孩子,担负的压力
和孤寂都已是那个年龄的极限。坐得太久,那以后一生苦痛我的坐骨神经痛也是当
时死钉在桌前弄出来的。而自己为什么苦读虽然语文是我心挚爱的东西,仍然
没有答案。
第二天,十二月三日,也许因为哭累了,睡过了头,发觉桌上的小钟指著十点
,又急得要哭。抓了书本就往车站跑,跑的时候,鞋子一开一合的,才知忘了扎橡
皮筋。而左腿,也因为坐骨的痛压到神经,变成一拐一拐的了。
知道第一堂课是完了,赶不上。想,想自己如此苦苦的折磨所为何来,想成了
呆子。站在车站牌下,眼看著一次又一次的班车走过,都没有上车。
逃课好了,冻死也没什么大不了,死好了,死好了。
没有再转车,摸摸身上的护照和二十块美金的月底生活费,将书在树丛雪堆里
一埋,上了去东柏林围墙边,可以申请进去的那条地下火车。
柏林本来是一个大城,英美法苏在二次大战后瓜分了它。
属于苏俄的那一半,是被封了,一个城变为天涯海角,不过一墙相隔便是双城
了。
我下车的那个车站,在一九六九年是一个关卡,如果提出申请,限定当日来回
,是可以过去的。而东柏林的居民却不可以过来。
那个车站是在东柏林,接受申请表格的就是东德的文职军人了。
我们的护照和表格在排了很久的队之后,才被收去。收了便叫人坐在一排排的
椅子上等,等播音机内喊到了名字,又得到一个小房间内去问,问什么我不明白。
总之面露喜色的人出来,大半是准进东柏林去了。
等了很久,我坐著会痛,又不敢乱走,怕听不见喊人的名字,那儿,有一个办
公室是玻璃大窗的,无论我如何在一拐一拐的绕圈子,总觉得有一双眼睛,由窗内
的办公桌上直射出来,背上有如芒刺般的给钉著。
有人在专注的看我,而我不敢也看回去。
播音机叫出我的名字来时,已是下午一点左右了。我快步跑进小房间,密封的
那一间,没有窗,里面坐著一位不笑的军官。请坐,他说。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军官衣著很整齐,脸色不好,我一坐定,他便将那本护照向桌上轻轻一丢,说∶“
你知道这本护照的意义吗?”我说我知道。他听了便说∶“那你为何仍来申请?我
们不承认你的,不但不承认,而且你们的政策跟南韩一样。现在我正式拒绝你的申
请。”我看了他一眼,站起来,取回了护照,对他笑了一笑,说谢谢。那时的我,
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知道,我笑,便如春花,必能感动人的任他是谁。
已经走出了门,那位军官是心动了,他很急的叫住了我,说∶“你可以去西柏
林付十五块美金,参加有导游带的旅行团,我给你一个条子,这种护照也可以过去
的。”
我说,我是要去你们东德的外交部,导游会放人单独行动吗?再说,十五块美
金太贵了,我有,可是舍不得。说完我没有再对那个人笑,就出来了。
决定逃学,决定死也可以,那么不给过去东柏林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去也就不
去好了。时间,突然出现了一大段空档,回宿舍,不甘愿,去逛街,只看不买不如
不去,于是哪儿也没有去,就在那个车站里晃来晃去看人的脸。
那面大玻璃窗里仍然有一种好比是放射光线一样的感应,由一个人的眼里不断
的放射在我身上,好一会儿了,他还在看我。
等我绕到投币拍快照片的小亭子边时,那种感应更强了。
一回身,发觉背后站著一位就如电影“雷恩的女儿”里那么英俊迫人的一位青
年军官当然是东德的。
“哦!你来了,终于。”我说。他的脸,一下子浮上了一丝很复杂的表情,但
是温柔。“晃来晃去,为什么不回西柏林去。”我指了一下那个密封的审人室,说
∶“他们不给我进东柏林。”我们又说了一些话,说的是想先进去拿过境签证的事
。
一直看他肩上的星,感觉这个军官的职位和知识都比里面那个审人的要高,而
且他不但俊美,也有一副感人而燃烧的眼睛,这个人那里见过的?
事情很快解决了,台湾护照东德不承认,给发了一张对折的临时证。上面要写
明身高、眼色、发色、特征等等在填写特征时,我写∶牙齿不整齐。那叫它通
行证的东西是白色的。说要拍张快照,我身上没有零钱,那位军官很快掏出了钱。
一下子拍出来三张,公事用了两张,另外一张眼看他放入贴心内袋,我没说一个字
,心里受到了小小的震动,将眼光垂了下来。
排队的人很长,一个一个放,慢慢的。那位帮我的军官不避嫌的站在我的身边
,一步一步的移。我们没有再说话,时光很慢,却舍不得那个队伍快快的动。好似
两个人都是同样的心情,可是我们不再说话了。
等到我过关卡时,军官也跟了过来。一瞬间,已站在东柏林这一边了。凄凉的
街上,残雪仍在,路上的人,就如换了一个时光,衣著和步伐跟西柏林全不一样了
。
“好,我走了。”我说。那个军官很深的看了我一眼,慢慢说了一句英文,他
说∶“你真美!”听了这句话,突然有些伤感,笑著向他点点头,伸出手来,说∶
“五点钟,我就回来。可以再见的。”他说∶“不,你进入东柏林是由这里进,出
来时是由城的另外一边关口出去。问问路人,他们会告诉你的。外交部不远,可以
走去。我们是在这一边上班的人,你五点回来时,不在我这里了。”
“那,那么我也走了。”我说。
我们没有再握手,只互看了一眼,我微微的笑著。他,很深的眼睛,不知为什
么那么深,叫人一下子有落水的无力和悲伤。
就那么走到外交部吩,一面走一面问人,路上有围著白围巾的青年,一路跟著
要换西柏林马克或美金,随便多少都可以。我不敢睬他,只是拒绝得难过。
都快下班了,才问到签证的柜台,也不存希望给或不给,孤零零的心,只留在
那个离别时叫人落水的眼睛里。
是东德,在东柏林的外交部,是一种梦境,很朦胧的倦和说不出的轻愁。那本
护照台湾的,就如此缴了上去。
看护照的中年胖子一拿到,翻了三两下,就向身后的同事叫嚷,说∶“喂!来
看这本护照呀!蒋介石那边来的。”人都围上来了,看我。我的心,仍在那双眼睛
里。随便人们如何看我,都很漠然。“蒋介石嗯。”那位中年人叹了
口气。
也是那日不想活了,也是多日不想活了,当他说到这句话,我就自杀似的冲出
了一句∶“蒋介石,我还是他女儿呢!”
“真的?!”对方大叫起来。
他呆呆的看住我的名字,一念再念陈、陈、陈……。
“你说供实话哦!”他说。我不说话,只是笑了笑。那双眼睛,今朝才见便离
了的眼睛,他说我真美丽,他用英文说,说豕了他和我的秘密还有终生的暗号。
“你姓陈,他姓蒋,怎么会?”又问。
我反问他∶“请问给不给经过东德的签证嘛?”他说∶“给、给、给……。”
急著哗一下盖了章,就成了事。
隔著柜台,我竖起了脚尖,在那中年胖子的脸上亲了一下,说∶“你真美,谢
谢你。”然后,走了。
东柏林在展越南战争的照片,进去看了一下。那张,美军提著越共的头,踩在
无头尸体上,有若非洲猎象猎兽的成就感,在那个大兵的脸上开著花。没有再看下
去,觉得自己是一个亚细亚的孤儿。
去饭店吃了一顿鱼排,付帐时,茶房暗示我很卑微的那种笑,使我付出了
不是过境时换的当地钱。有二十块美金,给了十块,每月生活费的十分之一。没有
等找钱,向那位老茶房笑笑,便走了。
经过一家书店,看见齐白石的画,我一急,进去了,要人窗内拿下来,发现是
印制的,不是原墨,就谢了走开。
街上行人稀少,有女人穿著靴子,那是我唯一羡慕的东西。
又走了很多路,累了,也渴,天在下午四点时已经暗了。
可是这边的城没有太多灯光。问到了出关回西柏林的地方,关口很严也牢,是
九曲桥似的用曲折墙建出来的,我猜是怕东边的人用车子来闯关而设计的。
他们不给我回去,一直审问,问我那张白色的通行证如何得来的?为什么会身
上又有一本台湾的护照藏著。又问来时身上报了二十美金,怎么换了五块美金的当
地东德马克仍在,而那另十五元美金只剩下了五块一张。我说沆饭时付错了。问是
哪一家饭店,我答谁记得路。
他们不给我走。我急了,急得又不想活了,说∶“你们自己发的通行证,去问
放我过来的那个关卡。去问!打电话去问呀!好讨厌的,也不去解决。”
不知过了有多久,我弯弯曲曲的走过了一道又一道关,门口站著来接的,是中
午那个以为已经死别了的人。他在抽烟,看见我出来,烟一丢,跨了一步,才停。
“来!我带你,这边上车,坐到第五站,进入地下,再出来,你就回西柏林了。”
他拉住我的手臂,轻轻扶住我,而我只是不停的抖,眼前经过的军人,都向我们敬
礼是在向他,我分不清他肩上的星。
在车站了,不知什么时刻,我没有表,也不问他,站上没有挂钟,也许有,我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一辆又一辆飞驰而过的车厢,我只看见那口井,那口
深井的里面,闪烁的是天空所没有见过的一种恒星。
天很冷,很深的黑。不再下雪了,那更冷。我有大衣,他没有,是呢绒草绿军
装。我在拚命发抖,他也在抖,车站是空的了,风吹来,吹成一种调子,夹著一去
不返的车声。
没有上车,他也不肯离去。就这么对著、僵著、抖著,站到看不清他的脸,除
了那双眼睛。风吹过来,反面吹过来,吹翻了我的长发,他伸手轻拂了一下,将盖
住的眼光再度与他交缠。反正是不想活了,不想活了不想活了,不想活了……。
“最后一班,你上!”他说。我张口要说,要说什么并不知道,我被他推了一
把,我哽咽著还想说,他又推我。这才狂叫了起来“你跟我走”“不可能
,我有父母,快上!”
“我留一天留一天!请你请你,我要留一天。”我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呀!死
好了,反正什么也没有,西柏林对我又有什么意义。
怎么上车的不记得了。风很大,也急,我吊在车子踩脚板外急速的被带离,那
双眼睛里面,是一种不能解不能说不知前生是什么关系的一个谜和痛。直到火车转
了弯,那份疼和空,仍像一把弯刀,一直割、一直割个不停。
那一夜,我回到宿舍,病倒下来,被送进医院已是高烧三日之后才被发现的。
烧的时间头痛,心里在喊,在喊一个没有名字的人。
住了半个月的三等病房,在耳鼻喉科。医生只有早晨巡视的时候带了一群实习
医生来,探病的人一周可以进来一次。
我的朋友念书忙,总是打电话给护理室,叫小姐来传话问好,但人不来。
医院的天井里有几棵大枯树,雪天里一群一群的乌鸦呱呱的在树枝和地上叫。
病房很冷,我包住自己,总是将头抵在窗口不说什么。同住一房的一位老太太,想
逗我说话,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