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千山-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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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间客人还在不停磕牙,戚少商却已无心再听,转眼看向顾惜朝,却见后者一脸平静仿佛只是清风过耳。
小二已将两坛美酒送上,眼见那人取了便走,戚少商只得跟上。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行至那人身侧,戚少商问道。
“不早,在你来扬州之前。”
“泰安镖局所押之镖,莫非就是栖凤楼的抗辽义金?你……难道也怀疑他们?”瞥见那人唇边似有若无的浅笑,戚少商试探地问道。
“我注意泰安镖局是因为他们和栖凤楼接触太过频繁。”顾惜朝看了戚少商一眼,见后者仍未明了,于是道,“大当家可知为何与栖凤楼交往密切的人那么多,我独独注意到他们?因为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江湖上声名显赫的‘龙镇’和‘神威’镖局。”
“!!”
“不错,如大当家所想,这三家镖局都有皇上御赐金匾,势成鼎足,又如何会同桌共饮,合商大事?”
“你是说他们串通一气,打义金的主意?”戚少商断然否定道,“不可能!别的我不清楚,但神威镖局是高风亮所创,忠义为本,绝不会做出这等不义之事!”
“…………”看见那人眼中的刺痛,顾惜朝叹了口气道,“大当家也不必太过多虑,虽说神威镖局之人有参与此事,但多半只是个别反叛之辈,与整个镖局应无关联。”见戚少商沉默不语,顾惜朝接着道,“只是此事若不尽快察实,只怕神威镖局就要落个‘通辽叛国’的罪名了。”
“你说什么?!”戚少商大惊,猛地抬起头来。
“三大镖局押送的是抗辽义金,若他们真与栖凤楼一案的主谋勾结,那这批义金,就不是被送给抗辽将士,而是送给……辽军。”如此惊人之事,顾惜朝却说得无比肯定。
然而他越肯定,戚少商便越是心乱如麻,私通辽邦,是何等大罪,若是落实,只怕江湖中从此再无三大镖局之名。
“到底叛徒是谁,查得出么?”
顾惜朝却摇头道:“不行,敌在暗处,且掩护众多,大张旗鼓地搜查,只会打草惊蛇。惟有料敌先机,立于主导之位,方可一击而得。”
“主导之位?”
“不错。”顾惜朝唇角一扬,侧脸被阳光勾出光亮的轮廓,恍然间,又是那睥睨众生的天人之姿,“运送义金,必至边关,我们只需先行起程,于道上等候叛乱者下手,届时趁乱出手,便可一击而中!”
见顾惜朝说得自信,抬眼展眉间尽是势在必得的傲然,戚少商心中顿时明朗:“关于如何查得三大镖局押镖路线的问题,想必你早有计较了吧?你在等什么?”
这一次倒是顾惜朝一怔,继而开怀地轻笑起来。
“我在等无情。”顾惜朝抬头望向极目处的天际,“如果他当真如我所闻,不久就会给我们答复。”
铁手踏进六扇门时,对上的便是无情清幽的眼光,于是奔波劳顿倍感困乏的心神顿时凝聚起来。
“我知道你会在今天到。”轮椅上,清雪凝就的人疏淡了眉目,静静道出,“彻夜不眠,一路快马加鞭地赶回,辛苦了。”
幽冷的言语,却暗藏一丝关切,如一川清涧,拂过疲惫的身心。
铁手忽然便生出许多感慨来。这个地方,分别了那么久,依然像他第一次远行归来时一般,令他感到亲切、慰人。
每当他办案彻夜未眠时,只有这里,能熨平他的困顿和焦灼。
想到办案,铁手立刻想到自己手中的包袱里有他这次回来的重要理由。
“师兄,此番回来,是有两件紧要之物须尽快让大家过目。”铁手说着,解开包袱,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放在无情的桌上。
一件是银色的小斧,寒气未散,刃口血迹犹存,狰狞得可怕,而另一件,是一块铜制令牌,上书一血红的“令”字。
“辽军的令牌?”无情拿起那面令牌,反复端看,“这不是辽国本军将士持有之物,而是赐给我朝叛将的令牌。你在何处寻得的?”
“刺客身上,自我发现这神哭小斧后,一群蒙面人如蟥附体时刻来袭,简直像……”铁手没有说下去。
“……”无情没有在意,放下令牌,转执起小斧,细细审视,“这是在栖凤楼一案现场找到的?”
“是。”
无情微微点头,复问道,“我记得,这两年来你一直照看顾惜朝,他也同去了?”
“……是。”
“呵……”无情突然一笑,几分了然,几分钦赏,“好个顾惜朝,原来他早就知道。”
铁手不解,无情将那小斧的刃口指给他看。
小斧银色的斧身上血迹已彻底干透,凝成一片驳杂的暗红,只有刃口那条薄锐的弧线无一丝血迹,显是被人小心拭去,为的,是一讽某个怀疑他,却又不出口言明的捕头。
铁手一见,便即恍然,自己寻获这小斧时以为那人不知,故不再查看,偶尔取出一视,也不曾注意过刃口。谁想那人早在不动声色间暗动了手脚,却又不毁之弃之,只留了印记对自己的怀疑加以嘲笑。
铁手不由苦笑:不知不觉间,还真被他摆了一道。好个顾惜朝!
感叹归感叹,他也知道顾惜朝决不会仅仅为了讽人而做出此等麻烦之事,那个人做什么,总力求以最少动作获得最大成果。
“顾惜朝这么做,只怕还有别的用意吧?”
“他是要告诉我,我所想到的,他也已推测出来。薛楼主被杀,是由于其楼中有通辽汉奸欲将抗辽义金运至辽兵手中。”
“辽军?!”铁手大震,“如此巨金,若落入敌手,只怕敌军气焰高涨,难以扑尽!”
“确实如此,所以当务之急是尽快截下这笔义金的押送。我查了与栖凤楼有生意往来的几家镖局,其中嫌疑最大的,是‘龙镇’、‘泰安’以及‘神威’三者。”
“神威镖局那儿,让追命去,龙镇那则由冷血跑一趟。至于扬州城内的泰安镖局……”无情望向手中小斧道,“那便是顾惜朝在神哭小斧上做手脚的原因了。他要我将泰安镖局运镖路线告知于他,看来已有心查到底。”
“顾惜朝要插手此案?那么……”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无情抬头道,“你想问,顾惜朝究竟是不是凶手。”
见铁手不予否认,无情却摇了头:“只可惜,我也不知。”
抬头凝视铁手,无情放缓了语气:“我知你不希望他是凶手,确实,他那样的人,若是不能为我们所用,便太过棘手。若他不行正道,更白费了其亡妻的一番苦心。只是……人心难测!”悠悠一句,随着叹息逸出,让铁手不由一寒,“顾惜朝究竟是改过自新,还是执迷不悟,只能日后分晓,眼下,便是明知不能全然信他,也不得不助他。”
“那么说是要……”
无情微微颔首:“飞鸿传书!”
无情的鹰飞抵时,已是日暮时分。顾惜朝正向两酒碗中倾注那未勾兑的女儿红。却听桌对面传来一阵骚动,抬头看去,见戚少商正手忙脚乱地应付着那只老鹰,不由莞尔。
那只鹰被戚少商擒住了鹰爪,却显然不买他帐,爪动不得,便用翅膀没头没脑一阵乱扇,饶是戚少商也被闹了个灰头土脸,所幸它似是识得顾惜朝,戚少商手一松,便飞掠出去,稳稳停在顾惜朝披着狐裘披风的肩头。
“好凶的扁毛畜生,你养的?”狼狈地掸着一身灰,戚少商瞪着那犹自不知好歹冲他扑扇翅膀的家伙嘟囔,“这么恶,养了做甚?还不如烤来吃了……”
顾惜朝“扑哧”笑出声来,边取下鹰爪上的信笺,边道:“说得对,无情的鹰,想来味道不错才是。”
戚少商立时噤了声。开玩笑,烤无情的鹰?满天暗器招呼起来可不是好玩的。
“无情的鹰飞来这里干什么?”
“自然是给你下任务来了。”顾惜朝慢条斯理地将笺中信纸取出,一边不着痕迹地挖苦道,“你又不是铁手,任你一人查案,他能放心?”
戚少商被他说得讪讪,不过他确实承认自己不像铁手那般老到,索性哈哈一笑认了,接了信展开一阅。
“嗯……?无情让我们沿长江而上,往边疆前行,过青田镇直抵……”说着说着,突然住了口,眉微蹙。
顾惜朝不解,抬眼往去,却正对上他向自己投来的一眼。
忧虑、迟疑、欲言又止的一眼。
顾惜朝不禁拢眉。他不喜欢戚少商这样的眼神,仿佛担忧着什么,于是追问:“到底说了什么?”
“……我们须赶上泰安一镖,在其动手之前,而据无情所断,对手会在碎云渊动手,因为碎云渊地崎天寒,正是人最易放松警惕之时。”
只此一句,顾惜朝已明白过来,剑眉一拧道:“原来大当家是怕在下刺了你那息城主的眼?如此,在下不去便是。”
一语既出,两人都不由呆了一呆。
明明是句大实话,为何语气听来偏就那么不对劲呢?本该是嘲讽的语调,怎么感觉混了一丝……薄嗔在里头?
“咳……我……不是这个意思?”眼见那一向伶牙俐齿的人竟被他自己的话噎得闭了口,戚少商连忙打破僵局,“我是说,毁诺城于你确实不甚方便,不过我们只须经过渊前,并不入城,你不必为此担心。”
“我根本没有担心!!”咬牙切齿地一句,顾惜朝恨恨地夺过酒碗便饮,一急之下,透明酒液便自碗沿溢出,顺着下颚一直淌过颈项流入领间,苍白肌肤水光烁然,竟是无比媚惑。
戚少商突然觉得呼吸也急促起来,一蓬火游窜周身,竟烧得他口干舌燥,忙倒了酒一碗碗饮将起来。
女儿红酒性甚烈,未勾兑者犹为甚之,饶是戚少商酒量过人,几大碗下去也不觉有些晕晕然。
恍惚间抬头,见对面那人颊上浅红微熏,不自觉地便伸手一握,握住了那人手腕。
“惜……朝,惜朝……和我……同行。我们要一起……好不好?”
顾惜朝也不挣扎,轻轻扶了他肩,淡淡道:“大当家,你醉了……”
“呵呵……开什么玩笑,这酒连你都……喝不醉,我怎……醉得……”一边反驳着,一边不罢休地追问,“惜朝,你我同去……查那案子好么?我要你一起去,这个理由……够不够……够不够?”
我要你一起!
这话,梗在胸口两年了,他不能说,因为若是说了,便背弃了那些已逝的灵魂。
然而不说,却是背叛了他的心。
戚少商抬头,见那人眸光亮了一亮,又闪了一闪,唇边一缕飘忽的浅笑于朦胧中纵放。
这是什么意思呢?戚少商只觉得一颗心都被提到了嗓子眼,握住他腕的手更是用力,只等他一个回答。
同行,或者相离。
然而眼前迷蒙一片,连那人的身影也融化在了渐临的夜色中,他伸手去触,却捞了个空,手一垂,终于趴倒于石桌上。
女儿红是烈酒,便是酒量极佳之人也须斟酌。然而对于能将炮打灯连灌三夜不倒的戚少商来说,只不过是一坛较平常酒酿稍醇的好酒而已。
这世间,能让戚少商数杯便倒的,绝不可能是酒,只可能是……迷|药而已。
然那下药的人此刻却无声而立,苍白脸上,只有那一双眼亮如天星。
“没想到,大当家也会有这般毫不顾忌的时候……”声音低微,不知是说予那已睡去之人,还是纯粹自语,“我原以为,纵然大当家能与我平和以对,能与我把酒共饮,却终不会再与我同行,只因,那背离了你所担的血债、所负的仇恨。却不料,你比我所想的更放得下。这一次,倒是我错看你了……”脱下那件狐裘,顾惜朝将之重披到那已睡之人的肩上,另一手,却探入他怀中,取出了平乱诀,“你已言至如此,我如何拒得?同行之事,我答应你了……”
“背着你独行,这是最后一次,明明已做了,我却偏偏有些后悔……”自嘲似地一笑,顾惜朝拍开另一坛未下药的酒,向自己碗里倾入,“此番之后,若大当家初衷不改,我亦自当奉陪。”
酒碗,对着面前伏卧盏间的人举起:
“此后,生死不相负!一饮为鉴!”
●12。
任怀卿一人独坐在小酌亭中,他已等了半个时辰。
他一向善于等待,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极有耐心的人,尤其是对于那些值得他去等的人。
而顾惜朝,不管怎么算都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脚步声传来,任怀卿转头看去。
顺着软石小径,青衣的男子正由一位老仆引领着向小酌亭走来。那个人的身影修长而纤细,身形俊挺而柔韧;他走得不急也不缓,每一步都像踏碎了一片月光,坚定而优雅;他的眸微垂,既没有关注这一片风景,也没有凝视某个特定的人,淡漠的孤高。
所以当他走到亭中时,连任怀卿也不得不暗叹——顾惜朝,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能让赫赫有名的顾惜朝顾公子夜访,任某荣幸之至。”抬手请来人入坐,任怀卿致礼道。
顾惜朝坐到他对面的位置上,一双眼也不看他,只道:“不敢当。早上与戚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