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传-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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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他对着我喊,“你站排头!”
我们鱼贯地走出来,在楼道里排队,我是排头,这是内定了的。别的“牛鬼蛇神”,还在你推我让,表示谦虚,不争名次,结果又被大喝一声,才站好了。
然后是一个“牛鬼蛇神”,配备上两个红卫兵,把胳膊挟持住,就像舞台上行刑一样,推搡着跑步进入了会场。然后是百般凌辱。
我认为这是奇耻大辱。当天夜里,触电自杀,未遂。①
这个造反派头头,为什么如此对孙犁“垂青”?其中还有一段原委。
一般认为,孙犁谨言慎行,性格平和。但这只是一种现象,一个方面。他其实很直,感情也容易激动,临事常常不计后果。他明白自己这个“弱点”,常常提醒自己注意,结果还是一再事后懊悔。为此,他在“文革”后期,曾为自己写下类似座右铭的句子。
戒行之方为寡言,戒言之方为少虑。
祸事之发展,应及时堵塞之,且堵且开,必成大患,当深思之,当深戒之。②这样看来,他是谨言慎行了;但这谨言慎行的自我约束性措施,恰是不那么谨言慎行的结果。
且说在“文革”之前,他就遇上这么一件事:在一个严寒的晚上,他忽然想洗个澡,因为有病,不愿到街上去洗,就到本机关的大楼里来了。路过传达室的时候,有个穿一身灰布旧棉衣的中年人在值班。他悠闲地抽着旱烟,上下打量着孙犁。孙犁这天穿一件从来不大穿的皮大衣,还戴一顶皮帽——这些,都是有了些稿费才添制的,他原来也穿过那一身灰布棉衣,都是进城时统一发的。现在,他注意到中年人在看他,便问:“同志,今天有热水吗?”
“没有。”中年人回答得很冷淡,只有眼睛里的那一丝嘲笑带着热意。
孙犁正要转身走去,他却大声说:“听说你们写了稿子,在报上登了有钱,出了书还有钱?”“是的。”孙犁平静地回答。
“改成戏有钱,改成电影还有钱?”
“是的。”还是那么平静。孙犁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以为他是一个文艺爱好者(他那时常遇到这样的人),就脱口说了一句:“你也写吧。”
不料这一句使对方神色大变,一句话也不说了。他自知失言,便赶快逃走,心想,对方会以为是挖苦他。继而转念:现在不是提倡工农兵写作吗?不是不识字也能写诗、写小说吗?对方也许会明白过来,那样就不会得罪他了。
人,自然是得罪了;没有等到十年,他——“君子”就来报仇了。
而且,在有些批判大会上,是按字论罪。如《风云初记》,“当时批判者持去,并不检阅内容,只于大会发言时,宣布书名,即告有罪。且重字数,字数多者罪愈重。以其字多则钱多,钱多则为资产阶级。以此激起群众之‘义愤’,作为‘阶级斗争’之手段。”①在运动中,“老同志”的表现也很不一样。就在挨斗的那些日子里,他私下里向一位老友进言:以后不要再做炮弹。这位老友向他解释:“运动期间,大家像掉在水里。你按我一下,我按你一下,是免不掉的。”
他对这解释很不满意,只好报以沉默,同时在心里做出了回答:“我不知道,我如果掉在水里,会怎样做。在运动中,我是没有按过别人的。”
从此,他就再不给这位老友提意见了。
一天下午,管他们的一个小个子,通知孙犁有“外调”。这是他第一次接待外调,被接待的,竟是60年代他去北京看病时,侯金镜常常派来接待他的一位女同志。这女同志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爽朗,热情,步伐沉稳,在沉思中偶而把头一扬,浓密整齐的黑发便向旁边摆开,秀丽的面孔,瞬间显得严肃起来……孙犁麻烦她好多回了,早就希望能在天津招待她,却没想到竟是在这样的场合。
他向传达室走去,很远就望见一位女同志靠在大门旁的墙壁上,正在观望着他。他很快就认出了她。
她风尘仆仆,显得削瘦了些;看见孙犁走近,就转身往传达室走。孙犁看见,那步伐已经不像从前的样子了。至于孙犁在她眼里变成了什么样子,孙犁顾不得去想。
传达室里间有一张破桌,他们对面坐下来。同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位男同志。
没有相互的寒暄和问候,调查就开始了:她低着头,打开笔记本,用一只手托着脸,好像还怕我认出来。
他们调查的是侯。问我在和侯谈话的时候,侯说过哪些反党的话。我说,他没有说过反党的话,他为什么要反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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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为什么情绪所激动,我回答问题的时候,竟然慷慨激昂起来。在以后,我才体会到:如果不是她对我客气,人家会立刻叫我站起来,甚至会进行武斗……
现在,她只是默默地听着,然后把本子一合,望望那个男的,轻声对我说:“那么,你回去吧。”①下午在楼房的过道里,他们又遇到一次,谁也没有说话。但孙犁仍然感激她,他想:当着别人的面,能这样宽恕地对待他,大概还记得他的不健康吧?
不久,他又接待了一次外调,来人是歌舞团的女演员,只有十七八岁,不只生得漂亮,声音也动听,对孙犁很是客气。她调查的是方纪。自然,她从孙犁那里了解到的,只能是方的革命经历。两人谈了很久,分别的时候,他竟恋恋不舍,禁不住问:
“你下午还来吗?”
他自己也觉得这问题有些奇怪,后来,他做出了这样的解释:“……那些年月,我失去自由,处于荆天棘地之中,转身防有鬼伺,投足常遇蛇伤……深深有感于人与人关系的恶劣变化,所以,即使遇到一个歌舞演员的宽厚,也就像在沙漠跋涉中,遇到一处清泉,在噩梦缠绕时,听到一声鸡唱。感激之情,就非同一般了。”①
干校的故事
几个月以后,他来到天津郊区的干校,先是种地,锄头,铁铲、小推车……一应俱全,而且都是新的。后来又盖房,砖瓦、洋灰、木料……也挺充足。只是孙犁有病,身上的力气是有限的,和他同来的,也大都不是壮劳力。但孙犁喜欢劳动,过了一段时间,他能一顿吃两个窝窝头了。消息传到市文教书记那里,她大笑起来。她和孙犁在延安时认识,当时关系不错,还做过邻居。
干校办得很不起色,渐渐地,工具和材料被附近农民拿走大半,还流传谚语:“五七干校是个宝,我们缺什么就到里边找。”
他在这里,也接待过一次外调:两个穿军服的非军人,调查田间的材料。因为他抄着手站着,不回答他们的问题,结果,手被抓破,不得不到医务室包扎。
刚到干校的时候,大棚还没有修好,他被分到一间小棚里住。一天,他都睡下了,有一个原来要好、平时也很尊重他的同事进来说:“我把镰刀和绳子,放在你床铺下面。”孙犁以为他劳动回来晚了,先去吃饭,就同意了。次日早晨,“群众专政室”的头头照例集合人们训话。这个头头是个典型的天津青皮,惯会无事生非。这天,他先是批判孙犁,孙犁正在低头听他大放厥词的时候,那位同事忽然说:“刚才,我从他床铺下,找到一把镰刀和一条绳子。”孙犁这一气非同小可,一改平日委靡不振之状,大喝道:“那是你昨天晚上放下的!”
他没有说话。头头威风地冲孙犁前进一步,但马上又退回去了。
当时排队的有几十人,不少人对孙犁的非凡气概为之一惊,称快一时。
孙犁知道,在那时,镰刀和绳子会被看作自杀或暴动的凶器,如不当场揭发,后果是很危险的。所以,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当时会有那种气压“群小”的表现。
他在干校呆了一年多。这是一段困难的日子;但是,在一个作家的眼睛里,困难的日子也是生活。因此,在若干年以后,他这段生活终于以“芸斋小说”的形式,再现于人们面前,下面我们就介绍两则,以飨读者。
其一:《女相士》①。
1966年他被集中“学习”后,一时像掉进深渊,大惑不解,连一同学习的是些什么人,也很少注意。被集中来的人越来越多,新来的还要亮亮相。有一天,造反头头审问一个新来的人:
“你自己说,你是什么阶级?”
“我是自由职业者。”答话的是个女人。他没有心情看一看这位新来的同伴,只是低着头。
过了些天,“反动”阶级成分都要自动提高一级,头头又追问新来的女人,她忽然说:“我是反动文人,和孙芸夫①一样!”
他这才抬起头来,“看看到底是谁这么慷慨地把我引为同类”。这人有五十多岁,身材修整,还很秀气,年轻时肯定很漂亮。他看她时,瞅见那双架着银丝边眼镜的眼睛,也正注视着他。他马上感到,她看人的方法和眼睛里流露的光,有一点巫气或妖气。
她叫杨秀玉,湖南长沙市人,是机关托儿所的会计。解放前以相面出名且致富,在长沙自盖起两座洋楼。这个条件,足有资格进学习班了。
冬季,他们进了干校,修缮一间车棚当宿舍,在宿舍门前的场地上,为市里的一个屠宰场代养了二百头牛。他们每天头顶星星起床,为牲口添草料、清粪尿,夜晚星星出来,才能回屋。中间,“芸夫”调到铡草棚工作,贮存大白菜下来后,又被调到菜窖。
杨秀玉和另一位女同志也在菜窖工作。芸夫知道,来这里工作是对他的照顾,因为不只活儿轻,也可避避风雪。不知是谁动了怜悯之心,派他和两个女的干这差事:每天一垛垛地倒腾白菜,抱进抱出,使之通风,有时就摘摘烂菜叶子——
说实在的,在那种日子里,我是遑遑不可终日的,一点点生的情趣也没有,只想到一个死字,但又一直下不得手。例如在铡草棚子里,我每天要用一把锋利的镰刀,割断不少根捆草的粗绳。我时常掂量着这把镰刀想:如果不是割断草绳,而是割断我的脖颈,岂不是一切烦恼痛苦,就可以迎刃而解了吗?但我终于没有能这样去做。
在菜窖里工作,也比较安全。所谓安全,就是可以避免革命群众和当地农场的革命工人、儿童对我们的侮辱,恫吓,或投掷砖头。因为我们每个人的“罪名”、“身份”,过去的级别、薪金数目,造反者已经早给公布于众了。
在菜窖里,算是找到了一个避风港,可以暂时喘喘气了。
他渐渐和杨秀玉熟识起来,认为她也不坏。相而虽系骗人,但系受骗者自愿,较之傍虎吃食、在别人的身家性命上谋私利的人,还算高尚一些。这样一想,他有时就跟她说个话儿。对另一个同志就小心一些,因为她是菜窖负责人。在她出窖后,他们才能畅谈。“我那时已经无聊到虚无幻灭的地步,但又有时想排遣一下绝望的念头,我请这位女相士,谈谈她的生活和经历。”她答应了,下面就是她的经历:“相面是我家祖传,父亲早死,我年幼未得传授,母亲给请了一位师傅,年老昏庸。不久就抗战了,我随母亲、舅舅逃到衡阳。那时我才十三岁,母亲急着挣钱,叫到街上吆喝着找生意,我不愿意去,求母亲给一元钱,在一家旅馆里租了一间房,门口贴了一张条子。整整一个上午,没来一个人,我忍着饥饿,焦急地躺在旅馆的床上。到了下午,忽然进来一位,相了一面,给了我三元大洋,从此就出了名。“然后到贵州、桂林、成都,每到一处,在报上登个广告,第二天就门庭若市,一面五元。那时兵荒马乱,多数人背井离乡,都想藉占卜,问问个人平安、家人消息,赶上这么个机会,不发财也得发财,我十八岁的时候,已经积下很多金条了。
“在衡阳,我幸亏没到街上去喝卖,那会大减身价,起步不好,一辈子也成不了名。你们作家,不也是这样吗?”
他没想到她能活学活用,一下子联系到他的职业,稍稍一愣,随即苦笑起来。
他们的谈笑,被菜窖负责人听到了。她很不满意,夜晚回到宿舍,问杨秀玉:“你和孙某,在菜窖里谈什么?”
“谈些闲话。”
“谈闲话?为什么我一进去,你们就不谈了?有什么背人的事?我看你和他,关系不正常!”
两人吵开了,事情传出,有些人又察觉到什么“新动向”。好在那时主要注意政治动向,对这类事没有深究,也许是不大相信吧:
像我们这些人,平白无辜遭到这种奇异事变,不死去已经算是忍辱苟活,精神和生活的摧残,女的必然断了经,男的也一定失去了性。虽有妙龄少女,横陈于前,尚不能勃然兴起,况与半百老妇,效桑间陌上之乐、谈情说爱于阴暗潮湿之菜窖中乎。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