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观音 作者:海岩-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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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火车站前那位小店的老板打听了方向,去安心家正好要穿过那段残存的城郭。去那城郭先要走一条数十米长的索桥,涉过激流滚滚的清绵江。在穿越索桥时我举目四望,四周的山和脚下的水仿佛都没有声响。见不到一个人迹。天上有一团棉花般的白云,闲散地浮搁在对面的山头。这里真是一个幽静的仙境,感觉上离外界凡尘的喧嚣已经很远很远。
过了桥再走一刻钟,就看到清绵县的街市了。街市上以古旧建筑居多,但看上去只有把口的那座城门才是真正的古迹。这古城残址比我先前的预想还要完整,虽然大部分城墙已不复存在,但城门和箭楼仍然临风而立,岁月依稀,风韵宛然,成为这清绵县的一处最为显目的标志。
清绵的县城实际上是两块巨岩夹峙的一个隘口,太阳这时早已升起,但形同深谷的县城还笼罩在一片深沉的阴影之中。这阴影使整个县城尚未苏醒,商店大都没有开张,街上少有行人。我走近古城的城门,看到前设一碑,上有古城简介,显为今人所书:“此城建于西汉元封二年,城周七里,高三文五尺,深一丈,设六门,……改建于清乾隆五年,知县袁宏野就地取材,修残补闹……”我穿过城门时,果然发现每块城砖之上,都隐约饶有“乾隆甲午知县袁造”字样。这些墨迹犹存的字体让我体味到整个清绵文化历史的丰富姿彩,进而也对生自于斯的安心增添了某些微妙的了解。
除清绵以外,安心的所到之处,我后来大都走遍了。连最不重要的北邱,这个从情节上说即使忽略也无伤梗概的县级城市,我都做过短暂的逗留。安心在这里工作生活总共不过百日,她就住在建材公司的一间集体宿舍里,和几个专司切割大理石的女工住在一起。那些女工只知道这位何燕红是从保山那边调过来的,大概是公司里一个头头的朋友的孩子。她们都拿她当小孩子。公司里的人都以为她是个小孩子,就像我当初在京师跆拳道馆训练厅里见到她时一样。她的形象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刚刚离开父母还迷恋于追星和吃零食的少女。在周围人的眼里,她和那种少女惟一不同的是,不爱说笑,不太合群,每天只是独自一人低头往返于宿舍与办公室之间,生活单调,兴趣枯燥。这样自我封闭的女孩子,无论是她对别人还是别人对她,都不会有任何飞短流长的口舌是非和闲言碎语。
她上班的地方就在宿舍前边的一座百米之遥的小院内,她的工作是在公司的销售部里当统计员。没错,正如南德市公安局政治处的同志告诉她的那样,这个公司效益好,工资高,她每月挣的钱连工资带奖金带饭费,据说每人都会有年终分红,比她在缉毒大队当实习警司还要多个一百多块呢。
工作简单,生活安定,收入不错,尽管,有些寂寞,但此时的安心和一年多以前刚到南德时的安心相比,完全不同了。她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和生离死别,她需要孤独,需要安静,她不想和任何人过从密切,不需要向任何人倾诉,不需要任何娱乐和朋友。她只想这样静静地生活,这样生活挺好。但是,这段安静得在外人看来几乎过于枯燥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太久,在安心来到北邱落户刚满三个月零六天的那个早晨,她向她所在的建材公司销售部递交了一份内容简单的辞职报告,并且在当天晚上就悄悄地离开了北邱。
走得这样仓促,这样悄无声息,这当然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了。这种事情说是特别,其实在那些小地方大概很常见,很普通,不值得大惊小怪。那就是:这家建材公司新上任的经理,也就是刚刚禅让了经理职务退身当董事长的公司老板的儿子,在向安心做出多次暗示之后,终于公开地,而且是强硬地,向她求爱了。
在安心眼里,那位董事长的继承人是个典型的花花公于,整日身边美女如云,对那种穷人乍富式的挥霍沾沾自喜。他见了安心之后便发誓从此不近女色,并且,他让安心看见,他说到做到。他已三十多岁,这点毅力至少短期内是拿得出的。就像当初我追安心时那样,他不断地邀她出去吃饭,关心和改善地生活起居的种种条件;比我追安心更方便的是,在遭到谢绝后,他可以用公司领导的身份居高临下地关心她的思想和业务表现,常把她单独叫到经理室去“谈工作”什么的……安心摆脱不开,无处可躲,她惟一的办法,是打电话给老潘。可老潘又能怎么样呢,除了在电话里教她一些办法让她妥善处理之外,别无良策。
老潘教的那些办法太常现了,不过是一般女人拒绝男人的那些语言和方式,或者说,是一般女下属拒绝男上司的一些过时的技巧。这对那位上头上脑如粮似虎以为有钱就有一切的小地方的大款来说,没用。有用的方法或许只有一个,那就是安心向他坦白自己的身世——结过婚,有孩子,她不是什么保山来的小家碧玉河燕红,而是隐姓埋名被人追杀的缉毒警官安心。只有这样才能把那位阅历浅薄没见过世面的经理吓住,但这方法老潘绝对禁止她用。
这位民营企业的经理是靠君位世袭财产继承而拥有权力的,这样上台的人一般的特点不外是喜欢大吹大擂大手大脚而且滥用职权。特别是在人事方面,肯定是个人说了算。在这种私营公司内部,权力的自由度本来就是相当高的。他一句话,就决定把安心从销售部调到总经理室,当公关秘书,负责协助经理应酬客户,并通知她近几天就陪他到大理和昆明出差。私下里还许诺马上任命她担任公司的经理助理,还给她另外找了一处独立的单元住房。就在他把这套两房一厅的住房钥匙放到安心办公桌上的第二天,安心决定辞职并在当天离开了北邱。
她回到了清绵。
她这时心里只想回家,她只想着她的爸爸妈妈和她孩子都在家里等她。
她的家,安心向我描述过,是一幢漂亮的北方宅院式的民居,这是安心的爸爸开作坊最挣钱的时候,加上以前多年行医卖药的积蓄,在原来她家的老屋基址上翻盖的。灰墙青瓦,前廊后厦,重檐藻井,砖雕彩绘……蛮是那么回事的。因为安心的母亲是从山西插队过来的,所以这房子盖得多少有点像祁家大院和乔家大院的风格。当然不是说规模,而是说样式。住在这种古老的宅院里,有一种特别世俗的生活情绪和乐趣。院子里还可养些鸡犬之类,和一般农民经济实用的房子功能不同,安心家养的鸡鸭狗兔,是宠物,是家里的一个气氛。安心常常乐于向我描绘她家小院的这种表面乡俗实则高世的气氛,这种气氛让这幢宅院在我的灵魂深处已经成为了一个天境的象征,一个避难的象征,一个世外桃源的象征。那灰调的大房檐,天井般的院落,饱满的月亮门和威严中透露着喜庆的石狮子,统统汇入我的冥想——这座北方的宅院,在一片雄山秀水的背景前,在夕阳的衬托下,在周围传统的云南民居特有的暗红里,在我想像的视线中,如一片海市蜃楼那样,习习生烟。
我就是以这样的情怀想像了安心回家的画面——她在山雾蒙蒙的清晨扛着自己的行李,走进了那个和雾和清晨同样颜色的院落。她看到了黎明即起正在院子里喂鸡的母亲,母亲在惊异地凝视之后,默默无言地拥抱了她,刚刚起来的父亲恰在这时披衣走出房门,看到了终于归来的女儿……
和父母及儿子的团聚对安心来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尤其是隔了三个多月之后再见到她幸存的儿子,说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她也许不会有那么悲伤的心情,那种悲伤实际上是对孩子的怜悯。现在,孩子只是她一个人的,没有父亲——她在心理上从未把毛杰当成孩子的父亲。她总是猜测没有父亲的孩子该是多么可怜。怜悯常常能唤起巨大的爱心,她觉得孩子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能负起责任。
她给孩子重新起了一个名字,这名字是她母亲的主意,叫安雄。母亲觉得安这个姓的形象就像屋里呆着一个女人,男人姓这个姓很容易给人沉闷软弱的感觉,就像安心的父亲。如果在安姓之后单设一个雄字,便有了阳刚之气。安心也觉得这名字很好,简单,有力。而且,她可以小熊小熊地叫她的儿子,小熊成了儿子的小名。小熊这两个字给她的感觉是既勇敢又憨态可掬,很适合儿子的样子。后来很久她才听说东北人说熊其实是指蠢笨和胆小没用的意思。
因为这个孩子,安心尽量不再去想铁军,铁军和孩子已经无法联结在一起。她发觉这种不能联结在一起甚至还有点对立的爱,对她来说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她现在的神经已经过度疲劳非常脆弱,这种痛苦她心灵上已承载不起。
她和孩子一起,住在父母身边,让心情慢慢平静。这座院子盖好以后她只是偶尔回来住过,还有几分陌生。现在,她每天足不出户,细细地品味着这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摩擎着每一样东西,寻找着自己有家的感觉。更多的时间是陪孩子玩儿,孩子睡了她就守在他的身边,看他睡觉时微皱的眉头。那皱眉的样子使儿子小小的面孔显得心事重重。那表情很像铁军,但五官的形态,还是更像毛杰,尤其是那张小嘴和腮边的酒窝,越看越像毛杰。
其实毛杰的形象在安心的记忆中应该早就变了,变成了毫无表情的一具行尸走肉,那就是她在法庭上最后见到的那个毛杰。
这张脸如果毫无表情,再加上他带着毛放半夜突袭枪杀铁军这样一个事实,不用说安心,连我都可以想像,那将是一个多么凶残的面容。
安心在家里住了半个多月,她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尽管她爸爸的中药加工厂早就关门停业,她妈妈的工资收入也微不足道,但家里的生活依然是优越的。这优越是一种感觉,是晨昏起居无不受到关怀呵护的娇惯和安逸,这种娇惯和安逸是自她多年以前离家练道求学和工作之后,就很少享受的。可她一旦享受到父母羽翼下的温暖,她又产生出另外一种焦灼,那就是对未来的茫然。
安心从小的个性、志向,都不可能这么永远地清闲和享乐下去。她爸爸曾劝她留下来跟他学医,把祖传的那点本事传下去。
现在这个时代连最传统的中医世家也不再固执那种传儿不传女的陋俗家现了。而且,中医是一个永远的饭碗,这世界再发展,再变化,再不可思议,就算到了农民种地都只用在计算机上敲敲键盘的那一天,中医也不会过时!早晚有一天连外国人也会迷信丹膏丸散,望闻问切!安心的爸爸就坚信,早晚有这么一天的!中医本来就是一门最深的科学。
但母亲不愿意安心留在家里学医。女孩子学医的很少,学出来病人也不信任。母亲也是看多了人文社科一类的书籍,骨子里还是有些理想和抱负的,希望自己的子女能走出家庭,走出闭塞,出门远行。她想让后代走出去倒不是非要她济世达人,只是觉得年轻人总归应该出去见见世面,即便事业无成,也算受了磨练。母亲坚信,一个青年受没受过磨练,将来做人的质量肯定是不同的。另外,母亲也想,安心一个人在家带着个孩子,时间长了,左邻右舍乡里乡亲,总不免闲言碎语。她和安心,母女俩都是要面子的人。
再说,女儿痛定之后,总还要择婿嫁人。且不说这小地方的小卜冒母亲没有一个看上的,就是看上了,安心拖着个孩子二婚再嫁,人家要不要呢?凡是小地方的风俗思想,对女人的贞操节烈之事,都看得很重,尤其是云南人,要面子胜于要命。
所以母亲对安心说:“妈妈舍不得你走,你在家呆一辈子妈妈也养得住你。可你是个大学生,这样呆一辈子你会觉得好吗?
你还想不想再到广屏这种大城市去?“
母亲问这话时安心默不作声。母亲说:“小熊你放心,我可以帮你带着,你别担心孩子拖累你。”
安心依然默不作声。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才对母亲说:“妈,我要是走,就离开云南,到更远的地方去,而且,我要带上孩子,孩子应该和妈妈在一起。”
在母女进行这场沟通的第七天,安心背上了简单的行囊,揣上爸爸妈妈手中能够拼凑出来的全部三千五百元现钱,怀抱着睡熟后便一脸心事的儿子,登上了一列半夜在清绵短暂停靠的火车。这列火车在第二天的上午,拉着安心母子,开进了雾气弥漫的广屏。
安心在广屏下了火车。她从车站直接去了广屏革命公墓。她不知道她此生何时还能再来广屏,她此番出门远行也许将一去不返,所以她要再来看一眼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