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哲学之会通十四讲+++牟宗三-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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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道理孔子在二千多前就說出來﹐我們到現在還不明白。資本主義、資本家固然有許多罪惡﹐改革資本主義社會是可以的﹐但共產黨那樣的做法就是惡惡喪德。故「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仁者是指能體現仁道的人﹐也即生命中有定常之體(仁體)的人﹐意即是有真實生命的人。有真實生命的仁者﹐才能好﹐才能惡﹐才能成就好之為好、惡之為惡。儒家是肯定好惡的﹐因無好惡就無是非。進而要如何成就好惡﹐但要成就好惡就要許多工夫。
不仁者(生命洠в卸ǔVw的人)不能長處樂不能久處約﹐這樣不是﹐那樣也不是﹐這種人很麻煩﹐生命不能得到妥當的安排﹐我們的現實生命就是這樣﹐故征服世界容易﹐征服自己困難。人最後的毛病都是在自己﹐這個時代的災難最後也都在人本身﹐並不是在核子彈﹐故人是最難於對付的﹐人最可愛﹐也最可惡。故荀子指現實上的人為:「信不美﹐信不美」﹐意思是很不好﹐很不好。但另一面人也很值得讚美﹐人也可以達到最高的境界。故人的地位很不穩定﹐可以往上通神拢o也可以向下角落得比禽獸還壞。這就是我們一開始說 life as such 意義的 life﹐並不是指已經翻上來達到了最高境界如涅槃法身的生命﹐那種生命﹐問睿家呀浗鉀Q了﹐而我們現在所講的這個生命是指著 life as such 的現實生命而言的。中國由夏商周以來﹐著眼點一開始就在關心自己﹐如何來安排這自己最煩的生命﹐所以由此首先意識到「德」的觀念﹐故詩經講「疾敬德」以後一步一步注意向內修德。古代人如由科學的立場來看﹐知識很簡陋﹐簡直不能與我們現代的人相比。從這個地方來講是我們後來者居上﹐但並不是一切方面都是後來者居上。若從「德」方面來看﹐不但後來者洠в芯由烯o反而每況愈下。所以古人對「德」有清楚而分明的觀念(clear and distinct idea) 。相反地﹐我們現代人對「德」無清楚的觀念﹐都模糊了﹐但對知識有清楚的觀念。知識是指科學知識﹐因為科學的成就是很明顯的﹐但其實一般人本身也不一定懂科學﹐因為他本身不是科學家﹐他也不懂原子彈、相對論﹐但我們相信科學是因為科學有證驗﹐所以就認為科學最可靠。所以客氣地講﹐現代人對知識清楚﹐儘管一般人並不清楚。那麼懀觞N對知識有清楚的觀念呢?這還是懀R權威、訴諸專家。因為科學已經是成立了﹐客觀地敚г谀茄e﹐儘管自己不懂而訴諸專家﹐這樣並不是獨斷﹐也不是迷信﹐所以是可諒解的。在可諒解這個層次上﹐我們姑且可以承認現代人對知識有清楚而分明的觀念。但對「德」則完全洠в些o所以講很多的道德哲學﹐有許多主義與主張﹐但還是說得不明白。現代人在知識方面這麼進步﹐但對德、正義、公道等完全洠в杏^念﹐洠в姓J識。而古代的人那麼原始﹐為甚麼對德有那麼清楚而明確的認識﹐這似乎是很奇怪的現象而不可思議。
因知識是很麻煩的﹐而道德上的是非善惡之判斷卻不需很多的知識來支持﹐而且最簡單明瞭﹐故儒家言道德的實邸呛喴椎摹O喾吹丞o我們想知道對象﹐對對象有所了解與認識﹐是很麻煩的而眩s的﹐到某一個地步還不夠﹐還要往裡步步深入。牛頓的物理學還不夠﹐還要進到愛因斯坦的物理學﹐大宇宙的物理學不夠﹐還要向小宇宙的物理學前進。這是很麻煩的﹐越研究越專門﹐結果只有專家才有一點點的知識﹐我們一般人則一點也洠в些o實際上一無所知﹐所以要有那一方面的知識就要向那一方面的專家請教﹐這樣一來其實都推諉給專家﹐這不是一無所知嗎?所以知識才是麻煩的﹐要得到知識是很不容易的。對知識要有清楚而明確的觀念也不是容易的。
但人對自己的生命﹐自己的言行﹐如有錯铡o馬上就有罪惡感﹐這點古人就會了﹐所以說德的意識很「簡易」、「坦然明白」﹐若太眩s人們就不能了解了。假若你演算數學的問睿菟悴怀鰜愆o證明不出來﹐這並非罪惡。你不懂數學不是罪惡﹐但若說錯話或做錯事﹐你自己就難過。所以德的意識很容易被人注意﹐古人對這方面的清楚的觀念﹐是很合乎情理而很可以了解的。而正相反﹐現代人就不了解德。所以「疾敬德」就是要你趕快使自己像個人樣﹐好好做事﹐好好為人﹐故言「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你不要妄為。古人一下把問睿湓谶@個地方﹐就重視這個問睿
後來孔子出來﹐再往裡一層一層地深入前進﹐于是中國的哲學就開出了孔子傳統﹐後來的發展大體而言﹐儒家是主流是正宗﹐道家是針對儒家而發出來的旁枝﹐但道家還是對付生命這個問睿末o道家也開出另一個系統﹐這樣中國的哲學就發展下去﹐一代一代人物也很多﹐各有其發展與注重的問睿
漢學主要是繼承儒家的經典。漢儒並不一定能了解儒家的真正精神﹐但能保持文獻也有他們的功勞。兩漢後接著來的是魏晉時代。魏晉時代的名士專談三玄﹐三玄是老子﹑莊子與易經。魏晉的三玄以道家的精神為主﹐故講老莊是很相應的。可是易經是儒家的經典﹐孔門的義理﹐而魏晉時代以道家精神來講易經並不一定相應﹐但也有所發明。魏晉時代的學問是由儒家的主流岔到旁的方向。隨著而來的是南北朝﹐南北朝主要在吸收佛教﹐佛教是由印度傳來的﹐在此段時期中國的思想完全用在吸收佛教的教理。至隋唐就完成了吸收消化佛教的工作。可是隋唐的政治文物又回到中國原有的。由魏晉談三玄的歧出﹐再經南北朝的吸收佛教﹐佛教是外來的﹐既不同于儒家也不同于道家﹐離我們本有的骨幹更遠﹐此即歧出中的歧出。這一段時間很長﹐由魏晉﹑南北朝至隋唐初年共約五百年的時間﹐經談三玄道家的復興為橋樑進而吸收佛教﹐這個階段為中國思想歧出的階段。
在大唐盛世﹐國勢﹑政治文物﹑典章制度達到頂盛﹐是中華民族的黃金時代﹐是中華民族民的光榮。但唐朝不是哲學家的時代﹐而是文學家的時代﹐其表現在詩。所以要了解唐朝的三百年﹐要以特殊的眼光來看。其政治文物﹐典章制度是屬于儒家傳統的﹐但儒家學問的義理精神並無表現。唐朝時代思想義理的精彩在佛教﹐佛教的那些大宗派都產生在唐朝或隋唐之間。如天台宗完成于隋唐之間﹐而在唐朝仍繼續發展﹐有荊溪之弘揚﹐唐初玄奘到印度回來後開出真正的唯識宗﹐華嚴宗也發生于唐朝。故自發展佛教的教義而言﹐天台宗﹑華嚴宗都在這個時期全部完成達到最高峰。這是中國吸收印度原有的佛教而向前發展到最高的境界。中國人順著印度原有的往前推進一步﹐與印度原有的佛教不同是時間前後發展的不同﹐而非並列的不同。換言之﹐後來在中國流行的佛教是把原有的印度佛教所函蘊的推進發展出來的﹐所以只有一個佛教﹐並不能說另有一個中國的佛教。現代研究佛教的人﹐就有人把佛教分為印度的佛教與中國的佛教﹐而有些人以為重新由梵文才能得到佛教原有的真精神﹐因為中國的佛教都是經過中文翻譯的﹐認為這樣不可靠﹐而由梵文來追尋原有的佛教﹐好像中國的發展是歪曲了的。這些看法都不是正確的。說到翻譯當然不能無小出入﹐但主要的精神義理是不差的。
唐朝在佛教之思想義理方面有很高度的成就與表現﹐能發展出天台宗華嚴宗﹐並能確認唯識宗﹐這就是最高的智慧。這些宗派的大師如智者大師﹑玄奘﹑賢首等都夠得上是真正的大哲學家﹐與西方的大哲學家相較絕無遜色。佛教的教義發展到這裡已經是最高峰了﹐再往前進是禪宗。因為禪宗以前的大小乘以及天台宗﹑唯識宗﹑與華嚴宗都是講教義﹐也即講義理系統。但禪宗則為教外別傳。以往的教派多了﹐教義也講得眩s而煩瑣﹐而禪宗要做的是把其簡單化後付諸實邸o這就是禪定的工夫。禪宗又是最高智慧中的智慧﹐只有中國人能發展出這一套﹐世界任何其他民族皆發展不出來。目前美國人很喜歡禪宗﹐覺得很新鮮而好奇﹐其實完全不懂禪宗。有人竟與維特根斯坦相比附﹐這樣比附對兩方面都洠в辛私舛叶嫉⒄‘了。禪宗是佛教﹐所以不能離開已有的佛教而空頭地隨便妄談禪。教義發展至高峰一定要簡單化﹐簡單化而付諸實邸5鸾瘫緛砭褪侵v修行的(如戒﹑定﹑慧) ﹐但修行由禪宗的方式來修行是了不起的。無論大小乘都講修行﹐無修行如何能成佛?但以禪宗的方式來修行是奇特而又奇特﹐真是開人間的耳目﹐此只有中國人才能發展出來﹐這不只是中國人的智慧而且是人類最高的智慧﹐故大唐盛世並非偶然﹐中華民族發展到唐朝實在是了不起。
唐朝義理思想的精彩不在儒家﹐但政治文物﹐典章制度是繼承春秋兩漢下來的﹐那是歸于中國的正統。社會上人民生活的倫常習俗並非印度的﹐所以吸收的只是佛教的教義。這樣唐朝的基本原則與精神落在那裡呢?其所以能繼承這一套典章制度的精神是服從什麼原則呢?義理是吸收外來的佛教﹐但並不能以佛教來治國平天下﹐因為佛教的重點不在此﹐佛教即使在其鼎盛時期也不過如此。中國在大唐盛世除與治世不相干的佛教及政治上的典章制度以外﹐精神上是服從什麼原則來咴走@一套制度﹐開一個大帝國﹐創造出這樣一個高度的文明?唐朝所服從的是生命原則(principle of life) 。大體比較地講﹐漢朝是以經學治天下﹐即以經學統政治﹐以政治統經濟﹐大體就是這個模型﹐但做到什麼程度很難說﹐故這樣﹐相對地說﹐漢朝是服從理性原則(principle of reason) 。唐朝則服從生命原則。為什麼以「生命」來說明呢? 佛教在此不相干﹐十三經裕枰矡o精彩﹐而唐朝大帝國能開出這麼一個文物燦爛的大帝國﹐由政治上而言﹐是唐太宗的英雄生命﹐他是典型的中國式英雄﹐十八歲開始打天下﹐打三﹑四年就完全統一中國﹐建立唐朝大帝國﹐這是英雄。英雄是表現生命﹐不是服從理性﹐生命是先天的﹐唐朝有此強度的生命。除唐太宗之英雄生命以外﹐唐朝的精彩在詩。兩漢是文章﹐唐朝是詩﹐宋是詞﹐元是曲。人們常說唐詩是學不來的﹐是靠天才的﹐如無那種天才與生命﹐就無那種才情。由此看來﹐唐朝時﹐儒家洠в芯施o佛教不相干﹐剩下兩個「能表現大唐盛世﹐文物燦爛」的因素是英雄與詩﹐詩靠天才﹐也是生命。生命放光輝就是詩才。英雄的生命也是光輝﹐就是英雄氣概。表現為詩的是詩才﹑詩意﹑詩情﹐此是才情。英雄不能說才情而說才氣﹐不能說氣象而說氣概。生命旺盛的時候所謂「李白斗酒詩百篇」﹐漂亮的詩不自覺地就產生出來了﹐生命衰了則一詞不贊;所謂江郎才盡。這種生命與才氣乃康德所謂的強度量(intensive quantity) ﹐而非廣度量﹐數學量。生命乃服從強度原則的﹐強度量是拋物線﹐可以從一無所有而發展到最高峰﹐由此最高峰又落下至一無所有。大唐生命發展至唐末五代即一無所有。中國歷史在以前最差的是唐末五代﹐那時代的知識份子廉恥喪盡﹐社會國家最亂。這就是服從強度生命原則的自然結果(consequence) 。所以人生的奮鬥過程在生命以外一定要重視理性。當生命強度開始衰敗﹐有理性則生命可以再延續下去﹐理性能使生命有體而不至于潰爛。
唐末五代之後就是宋朝﹐宋朝的三百年﹐國勢很差﹐但時代的思想是儒家的復興﹐就是理學家的出現。理學家就是看到自然生命的缺點而往上翻﹐念茲在茲以理性來眨o也即潤澤我們的生命﹐生命是需要理性來眨潩櫇傻末o否則一旦生命乾枯就一無所有﹐就會爆炸。而理性就能潤澤我們的生命﹐這樣生命就可以線延不斷地連續下去﹐這一代不行可以由下一代再來。這是宋朝時社會上知識份子所擔負的﹐而不是趙家的君主們以及環繞君主的官僚所能擔負的。故宋朝國勢的不振﹐非理學家的責任。宋朝由宋太祖開國時的規模就不行﹐但為什麼宋朝能維持三百年之久呢? 這是不容易的﹐此乃靠文化的力量。故以後顏﹑李學派那些人責備理學家乃是氣憤之言。北宋南宋之亡﹐理學家不能負這個責任。了解歷史要公平而恰當的了解﹐但整個宋朝三百年還是服從理性原則。此與漢朝不同﹐漢朝是文獻經學的整理﹐而宋朝則是闡揚儒家的義理﹐故兩個型態不同。
宋亡後元朝不過一百年﹐而明朝底時代精神還是理學家為主的﹐即以王陽明為代表﹐故明朝的時代精神大體也是服從理性原則的。王學一出﹐佛教就衰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