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第7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这不知是以前唱谁的儿歌,小孩子们换上了李昆吾的名字。押着李昆吾游街的造反派们一边听一边哈哈大笑。听第一遍时,李昆吾深觉污辱,听第二遍时,李昆吾便无所谓了,待第三遍唱下来,李昆吾的心已经麻木。
小孩子跟着游街队伍一直唱到李昆吾的家门口。李昆吾的批斗会就在他家门口召开,丙字楼下的走廊便成了批斗台。因为是下午,乌泥湖家属委员会正学习,见有游街队伍进到宿舍,惊喜万分,马上将学习改成参加批斗会。与枯燥无味的学习相比,看人批斗人倒是有趣得多。陈霞之先不知道游街到宿舍来的是李昆吾,还平静地与丁字楼陈雯颖笑着聊天,聊的就是各人的丈夫在北京学习期间打桥牌的事。
待发现人们簇拥而来的正是她的丈夫,而她的丈夫正当着所有乌泥湖宿舍的家属们的面,戴着高帽子手敲铜锣自喊自骂时,她的脸色立即苍白如纸,有如突遭闷棍打击,人也呆掉了。
李昆吾站在了一楼的台阶上,低着头。他很想看到妻子陈霞之,可又怕陈霞之承受不了眼前的事实。他的心跳急促,神慌意乱。批斗会开始后,第一个发言人上了台。陈霞之仿佛是突然醒了,她疯狂地扑了过去,抱住李昆吾,大声喊叫着:“他不是反党分子!他不是地主!他不是流氓!你们不能这样对待他呀— ”
立即冲上去几个造反派,想把她扯开。可是陈霞之却死死地抱住李昆吾,坚决不松手。她哭喊道:“不能呀!他是好人!你们不能这样呀!”
李昆吾正在家里的两个儿子书奇和书宝也都冲上前来,他们护着自己的母亲和父亲,与拉扯陈霞之的造反派推搡着,且推且喊:“不准斗我爸爸!”
围观者中有人喊起口号:“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绝没有好下场!”
李昆吾被这声口号喊得浑身一震,他急忙对陈霞之说:“赶紧把孩子拉到屋里去,别让他们也给扯进来了。”
陈霞之却已经处于迷狂状态,根本就听不到李昆吾说些什么。李昆吾伸出双手,拼命推开她,并嘶声骂道:“你滚呀!”又推开他的儿子,亦骂着:“你们滚回房间去!”
但是他的骂声毫无作用。在一阵混战之后,几个造反派终于扯开了陈霞之和书奇书宝。他们三人背后各有两人站着,他们的手都被身后的两人紧紧抓着,造反的人们强令他们与李昆吾一起低头挨批。
许多家属都被这场大闹吓住了。待这一切结束,批斗台上一个人变成了四个人。
家属们开始不安,雯颖低声对明主任说:“陈霞之和小孩子还是不能这样斗吧?”
明主任点点头,然后她走过去。明主任对批斗会的主持人说:“是不是把妇女和小孩关到他们自己的房间去?”
造反的负责人因为适才的大闹以致会场被冲击,一脸的不悦。他想了一下,方说:“把这两个小孩子赶回他们房间,这对狗男狗女必须一起批斗。”
明主任赶紧把李昆吾的两个儿子拉进他们的房间,明主任关门时,严厉地说:“你们不要瞎闹,你们不能这样破坏文化大革命。”
风波过后的批斗会进行得很顺利。此刻的李昆吾心里对妻儿的担忧压倒一切,对自己将面临什么,未来会如何,反倒无所谓了。陈霞之紧挨在李昆吾身边站着,她浑身发抖,但却坚定不移,李昆吾能听得到她急促的呼吸声。他心里对她充满怜惜和感激。他想,有妻如此,与你同生死共患难,以己命护你命,你这一生为她所做的一切,还能有什么不值得?瞬间,他一直以来对前妻所有的内疚感和亏欠心理,一扫而尽。
李书爱结婚以后,原本已经安心地过自己的小家庭生活了。丈夫陈远南对她很好,婚后第三年她生了一个女儿,父亲李昆吾对这个小外孙女也极是喜爱。平静安宁的生活,使她渐渐忘却过去,她对父亲的怨恨也渐渐地冲淡了。这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像许多人一样,李书爱全身心地投入了文化大革命。因为她和陈远南的家就安在机关里,所以她每天下班,进了机关大门,便一路看着大字报回家。看着看着,便想起了自己孤独的童年,想起了自己苦难的母亲,想起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地葬在荒山野岭,连个扫墓之人都没有,于是已经消散而去的悲哀又在心里集结。她想,母亲这样的悲惨命运是谁造成的呢?我的内心永远也摆脱不了的痛苦又是谁之过呢?
当然是因为父亲,因为父亲现在的妻子陈霞之。他们舒舒服服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却令我的母亲贫病交加,未满四十岁便化为荒山上的一座孤坟。母亲生前曾是何等的孤独,死后又是何等的凄凉。我是母亲的女儿,我有权利让那些曾经使我母亲痛苦过凄凉过悲痛过的人也品尝到同样的痛苦、同样的凄凉、同样的悲痛。
于是李书爱一张大字报贴到了李昆吾的办公室门口。大字报的标题是:《为什么我的母亲躺在荒山?》这张大字报引起了轰动,人们争相前去一阅,阅后便都很激动,有人甚至流下了眼泪。人们对李书爱和她的母亲充满同情,转而又对李昆吾满怀愤怒。于是,谴责李昆吾的大字报铺天盖地。而在此之前,李昆吾仅有十来张大字报,所谈问题也是只专不红之类。
李书爱得到众人的支持,神经亢奋。在此基础上又写出第二张大字报:《看李昆吾的真实嘴脸》。她将李昆吾过去给她的信中的一些文字摘要出来,逐条分析和批判,最后一一上纲。这就更加注定李昆吾在劫难逃。
李书爱为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而大义灭亲之举,一时间传为佳话。而李昆吾却在猛烈的大字报轰击下,节节败退。批判会一个接着一个,批判言词亦极其尖锐严厉。李昆吾由紧张不安到恐惧万分,最后却只有听之任之。
李书爱一把火烧着了自己的父亲。开始她见李昆吾挨批判,心中暗自得意。及至后来,批判火力愈来愈猛,猛到李昆吾已经无法招架,李书爱不由也紧张了起来。
陈远南抱怨她道:“你这不是自找的吗?这是你自己的爸爸,你把他害得这样惨,你有什么好处?”
李书爱嘴上说这是他咎由自取,心里却开始自责:我这么做是不是过分了?于是她退出了这场战斗。但即使李书爱此后不再写李昆吾一个字,批判李昆吾的烈火却再也无法熄灭。
李昆吾的锣声和那一声惨然的叫喊在李书爱的窗下响起时,李书爱怔住了。她急速走到窗口,通过窗帘的缝隙看着游街队伍。那顶高帽子在阳光下明亮照人,帽子上的黑字极其醒目。李书爱大骇,她几乎是跌坐在床边。她的心开始痛苦。关于父亲的记忆,如一本书一样打开在她的面前。一页页翻过,分明满纸都是父亲对她的关爱,是父亲因愧疚而为她的格外付出。她明白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这个错误已经无法改正。她觉得自己仿佛一个刽子手,只是为了自己痛快一下,就把自己的父亲推上了断头台。她不知道李昆吾怎样承受这一切,能否承受这一切。她只知道从此以后,她不会再有父亲。父亲在她窗下的那一声痛苦的喊叫,正是与她的诀别。
这天下午,李书爱有一种痛不欲生的感觉。陈远南也因为李昆吾的遭遇而焦躁不安。陈远南说:“看靠靠,这样的结果你怎么挽回?以后你怎么见爸爸?”李书爱不做声,眼泪却从她的眼眶中滚落出来。李书爱突然觉得此刻自己心中的痛彻之感,比母亲去世时还要强烈。
这天她没有吃晚饭。父亲戴着高帽子,敲着铜锣嘶声喊叫的样子,定格在她的心里。她端着碗,眼睛却盯着菜发呆,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样的空白仿佛要延伸到永远。
陈远南见她如此,又有些不忍,小心问道:“要不,我陪你去看靠爸爸?不晓得他经历了这样的事,会怎么样。”
李书爱依然呆滞着。好一会儿,她才说:“你说爸爸会不会有什么事?如果我去了他会怎么对我?”
陈远南说:“不知道。不过他是你爸爸,顶多大骂你一顿,就算他动手揍你,你也要担着。这事是你惹起的,你说呢?”
李书爱长舒了一口气,说:“爸爸要是打我,那对我可能是最好的了。”
晚上李书爱和陈远南带了孩子,买了水果,赶去乌泥湖。看到父亲的家门,李书爱两腿发软。她不敢走上前,叫陈远南抱着孩子先去看靠。谁料陈远南刚进门不到一分钟,李书爱的两个弟弟书奇和书宝便冲了出来。他们看见李书爱,一句话也不说,扑上去便打。陈远南紧跟在后面跑出来,他手上抱着孩子,想上前拉架,又怕伤了孩子。李书爱没有还手,她只是双手抱着头,往墙角边躲避。陈霞之倚门而立,远远地望着这边的战场,嘴上挂着几丝冷冷的笑意。陈霞之想,我早就晓得你不是个善辈。
屋里的李昆吾躺在床上,他看见两个儿子冲出房门,知道他们会做什么,他甚至想象得出屋外的场面,但他什么也不想管。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死了,觉得自己同埋葬在远方那座荒山上的女人之间最后的一滴血也干涸了,他与她再也没有了任何关系,就仿佛从来也没有见过面一样。
李书爱最终也没有见到她的父亲。她肿胀着头脸回到家里,一头栽倒在床上。
她想,我曾经把死去的母亲埋葬在荒山,现在,我又把父亲给活埋了,活埋在沉重的耻辱之下。想着,她不禁哭了起来,声音越哭越大,终于变成了一声声的嚎叫。
那叫声在夏夜的星空下回悼,很凄厉,很惨烈。
1966年(五)
十
丁子恒刚从工地回来时,他的大字报颇有些多,这使他每天都处在紧张状态中。
尤其是看到李昆吾戴高帽子游街,皇甫白沙连日挨批斗,他更是绷紧了自己的每一根神经。有时候他觉得只需一个小指头轻轻一弹,那些神经便会纷纷断裂。夜里,噩梦也频频光顾,梦境奇怪得无法解释。记得最清楚的是自己书桌上的一滴墨水渍,在梦里突然生长起来,越长越大,越大越黑,最后长成一只巨大的怪兽,走下桌子,伸着手爪直扑而来,吓得他从床上滚落到地下。他大惊而醒,醒后他觉得自己已几乎无力承受眼前的局面。于是他想起不久前疯掉的刘格非,突然之间,他理解了刘格非之所以会精神崩溃,是因为这个崩溃,给他带来了一份安宁。
他把这种感觉说给雯颖听,雯颖听罢吓得把他搂得紧紧,泪水涟涟道:“你可千万不能这样。你只要想着我们娘儿几个,你就没权利像刘格非那样。”
丁子恒很清楚雯颖说得对,他是没有权利学刘格非的。他的雯颖太文弱,弱得无法撑起一个家来,而他的三毛和嘟嘟还太小,他们不能忍受没有父亲的生活。
丁子恒说:“好吧,我顶着。”
书桌上那块墨渍天天落入眼里,每次都令丁子恒心惊,丁子恒每次都对那块墨渍说:“我要顶着。”
正是在丁子恒最紧张的时候,他发现有关他的大字报渐渐少了。仿佛这些内容说完了,再没什么好说的了。这使他暗中松了一口气,他想,也许这一关我已经过去了。
刚进九月,天气突然就阴下来。大雨随阴云而降,哗啦啦一阵阵扑到地面,晴热的天气立即就有些了凉意。晚上,大毛和二毛一起从北京回到家里,令丁子恒和雯颖喜出望外,三毛和嘟嘟更是乐得跳进跳出。
看到儿子,雯颖快乐极了。她好久都没有这样快乐过了,话也比平常多出许多。
雯颖说:“我说怎么突然就凉快了呢?原来是你们从北京给我们把凉快带回来了。”
二毛到北京串连,参加完毛主席接见的活动后,找到大毛。大毛正与几个同学约好到外地串连,就决定先到武汉,与二毛一起回到家里。丁子恒一反往日对政治的漠然态度,整个晚上都在听大毛二毛谈北京的局势。关于聂元梓的大字报,关于“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对联,关于北京的抄家和批斗,关于破四旧立四新,关于毛主席《炮打司令部》大字报的前前后后,关于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红卫兵……等档档档。大毛和二毛讲得眉飞色舞,觉得人生从来就没有如此激动人心,也从来没有如此扬眉吐气。
坐在一边听热闹的嘟嘟突然说:“我知道,我们家就有四旧。”
雯颖说:“嘟嘟,你不要乱扯。”
大毛一听立即警惕起来,他说:“爸爸,我们也真是要检查一下,有哪些东西属于四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