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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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理由,令红卫兵理直气壮。面对张皇失措的金妈妈,红卫兵懒得做什么解释,二话不说便把她家里抄了个底朝天。
金显成隔壁住着新婚不久的宗梅生。宗梅生听到嘁哩哐啷的响声,忙摇着轮椅出来看情况。见是简易宿舍袁继辉领的头,就说:“你是老袁的儿子吧?金总是院里的领导,不能随便抄他的家。你爸爸老袁我们都熟,袁师傅一向很尊敬金总的。”
袁继辉说:“请你说话注意点,我跟我爸爸是两个人,我是我,他是他,他不能代表我。另外,我们要正告大家:我们没打算抄金总的家,我们只打算抄他的反动老婆的家。我们抄她的家,是为了破四旧,这是革命行动。就算你把我爸爸叫到这里来,他也阻止不了,并且他也不会阻止。因为他是工人出身,是无产阶级革命派,他的阶级与这个牛鬼蛇神的家庭势不两立。”
宗梅生说:“怎么能这样说话?金总的家和他老婆的家,那还不是一回事吗?”
袁继辉说:“你说是一回事?他老婆是封建反动家庭的人,这么说他也是吗?”
宗梅生发现这话有圈套,忙说:“我可没说这话。”
袁继辉说:“你如果说话等于没说,那就请你不要说话。现在是文化大革命,对一切反动分子牛鬼蛇神我们都不能留情。你住在她的隔壁,你不仅不能帮她说话,而且要与她划清界线,随时向党汇报她的反动行为。”
宗梅生这才发现他不仅制止不了这些红卫兵,而且还被他们教训着,当即一口气就堵在胸口。罗彩秀闻声而出,急急忙忙地把他推回房间。罗彩秀发现有几个红卫兵狠狠地盯着她,吓得她忙不迭地关上房门,一个劲地替宗梅生抚胸顺气,自己也长吁着气强令自己平静。
金妈妈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她颤颤抖抖地收拾着红卫兵翻腾过的东西,一边机械地拍打着上面的灰尘,一边胆怯地观察红卫兵的眼色。
这次红卫兵最辉煌的战果是搜出十六只内画的鼻烟壶。十六只鼻烟壶全是淡绿色的和田玉所制,其中有十二个画的是金陵十二钗,另四个却是春宫图案,画的是赤身的男女正以不同的姿势性交。红卫兵们以惊异的神情传看着,看完便彼此议论,最后将十六只鼻烟壶归到袁继辉手上。
袁继辉却没有看,他以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将这十六只玉壶装在一个布袋里,拎起来说:“这样的封资修的东西,又恶心又下流,你们还当个宝贝似的收藏着,是什么用意?”
金妈妈怯声道:“没有用意,是祖上传下来的。我就一直留着,当做纪念。”
袁继辉说:“你纪念的是什么?你这样的反动祖宗也配纪念?中国有那么多无产阶级革命内容值得纪念,你倒不纪念,你是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
金妈妈吞屯吐吐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红卫兵把这十六只鼻烟壶拿走。
下午金显成下班回家时,家里还没有完全收拾好。金妈妈一见金显成就哭了起来。金显成问清原委,气得发抖,欲去派出所报案,却叫回家来的儿子拦住。儿子说现在全国的红卫兵都在到处抄家,千万别去惹他们。金显成想想也无可奈何。
乌泥湖的头一场抄家,不仅嘟嘟没有看到,连天天在宿舍包打听似的找热闹看的三毛,也没能看到。这天他恰恰到简易宿舍的露天乒乓球台跟人挑战打乒乓球去了,待他回来时,这场好戏已经收场。晚饭时他把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在饭桌上讲述,丁子恒大惊。当晚便与雯颖商量,要把家里有可能会被当做四旧的东西全部毁掉。雯颖说二毛就要回来了,让二毛回来销毁好了。
第二天,乌泥湖就有了第二场抄家。这次是戊字楼上严唯正的家。红卫兵气势汹汹地到来时,三毛和嘟嘟恰在严家与严家老五严晓文老六严晓琰一起打牌。嘟嘟从未见过这种阵势,吓得扯往三毛的衣服直往他身后躲。
搜查严唯正家的是另一拨红卫兵。他们是严唯正的女儿严晓珏在古德寺中学的同学,有几个人严晓文和严晓琰还都认识。严晓琰傻乎乎地上前问道:“你不是陈铁强哥哥吗?你怎么来抄我家呢?”那个叫陈铁强的红卫兵说:“这是我们红卫兵总部的命令。”严晓琰又指着另外一个红卫兵说:“胡克克大哥,你还教过我画画的,你怎么也来抄我家?”胡克克没有陈铁强客气,硬邦邦地说:“不是告诉你了吗?这是红卫兵总部的命令。你家成分是地主,不抄你家抄谁家呢?”
三毛惊奇道:“严晓文,你家原来是地主呀!”
严晓文一下子愧疚得说不出话来。他低下头,畏畏缩缩地进了厕所,并且锁上了门,再也不肯出来。他是严家四个男孩中最小的一个,三个哥哥与他年龄相差很多,瞧他不起,自顾自玩,他的玩伴便只好是姐姐和妹妹。奶奶爱长孙,爹妈喜欢小女儿,他被吊在中间,没着没落,除了三姑偶然会问及他外,几乎就没什么人过问他,而他的心事也无处去说。渐渐地,他的性格便显得十分内向。
来严晓文家抄家完全是严家老四严晓珏惹出的一场祸。正读初三的严晓珏生得娇小苗条,父母生了三个儿子之后,才有了她这个女儿。虽说后来又添了一弟一妹,可她自小被父母和奶奶姑姑娇惯得什么事也不会做,一只蚊子飞过来都要发出惊叫。
上中学后在班上也都是以胆小娇气而出名。学校组织下乡劳动一星期,帮助农民插秧。严晓珏因怕蚂蟥,不敢下水田,便谎称来例假肚子疼,请了三天假。不料被同班女生揭发出来,这下子便犯了众怒。谁不是人?谁不怕蚂蟥?可革命需要下水田,谁又没有争着下?偏你严晓珏就可以用撒谎的方式逃脱这个革命任务?班上红卫兵以怒不可遏的态度开会批判严晓珏的资产阶级小姐作风。在批判的过程中,严晓珏的家底被陆续揭露出来:她爷爷是杀害共产党人的凶手,已被新中国政府镇压;她爸爸是反动学术权威,臭知识分子;她奶奶这个地主婆仍然住在她家里,被养得白白胖胖,有人供养有人侍候。红卫兵们被激怒了,于是一伙人杀到严家。
戊字楼前后的人们闻讯都上楼来围观。幸而严老太长期住在女儿严三姑处,不在家里。严唯正的太太蒋秀清从来没有面对过如此事情,紧张慌乱得很,脑子也仿佛在瞬间迟钝,总不能很及时地配合红卫兵。红卫兵每问一声,她都要想半天才能回答出来,结果便被红卫兵厉声地呵斥来呵斥去。蒋文清一辈子从来没有这样当众丢脸,忍不住当场流下了眼泪。
严晓琰一看妈妈哭了,一下子跳了起来。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大闹着,哭叫着,撕扯着,对着红卫兵拳打脚踢,且把他们拼命地往外拖。几个红卫兵上来想把她架走都架不动,只得把她按在地上。严晓琰的大声哭喊,令观看的人群起了骚动,不知是谁喊了起来:“红卫兵打严妈妈了!”“红卫兵想要强奸严晓琰!”这阵骚乱信息传得很快,连简易宿舍都有人跑过来观看。抄家的红卫兵阵脚有些乱了,眼见得围观人们越来越多,几个红卫兵把头凑在一起低语了一阵,便宣布抄家结束。同时宣布:老地主婆必须在三日内回到这里,否则,他们将去她女儿家把她抓回来。
这次抄家原本有几件东西属于“四旧”应当拿走,尤其是严老太在家时每天要拂拭的白瓷观音。就连蒋文清和严晓琰都巴不得红卫兵把这个带走,可是红卫兵们仓惶撤离,竟没有人顾得上拿。
红卫兵走后,严晓琰一抹眼泪对嘟嘟和三毛说:“你看他们这些红卫兵好笨啰,连我奶奶的观音是四旧都不晓得。”严晓琰说着拿起那尊观音往地上一砸,只听得“哗啦”一声,观音便碎成无数瓷片。严晓琰转过脸对蒋文清说:“妈,就跟奶奶说观音是红卫兵砸的。”
嘟嘟和三毛在一边都看呆了,而严晓文此刻才从厕所里慢慢腾腾地出来。
蒋文清骂他道:“看你有什么用,家里有事就往厕所躲,还不如妹妹。”
严晓文沮丧道:“我完了,我们家是地主。我肯定这辈子都当不成红卫兵了。”
严唯正请了三天假,把严老太从严三姑家接了回来。可是他不敢去上班,他不知道红卫兵来后会把他的母亲怎么样。严老太已是风烛残年之人,任何一点折磨都会令她一命呜呼。仅一个观音被砸了,严老太便已经呼天抢地了一夜。严唯正忧心忡忡,不知道会有怎样的事情发生。
三天过去了,红卫兵竟投有来。及至第四天晚上,红卫兵方到,来者竟有一百多人,阵势比抄家时大得多,严家人全都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正值夏夜,人们均在屋外乘凉,眼见黑鸦鸦来了这么多人,都围上去观看。
这一次红卫兵没有抄家,而是把严老太揪出来批斗。严老太不知所措,任由红卫兵拉着走下楼。严唯正要跟下去,红卫兵拦住了他,说:“今天还轮不到你,你老老实实在屋里呆着。”
严唯正说:“我母亲年龄大了,又有病,你们放过她好不好?”
红卫兵义正辞严道:“我们放过她?问问她,当初怎么不放过贫下中农?她的臭男人怎么不放过那两个被他杀死的共产党员?”
严唯正急着还想辩解什么,蒋文清一把拉住了他。蒋文清说:“你还说什么呢?
现在是文化大革命,小心连你一起批斗了。“
严唯正急道:“可是妈那么大年龄… ”
蒋文清说:“你听天由命吧。”
戊字楼下面的竹林已经成了一片空场,批斗大会就开在这里。严老太似乎傻了,她既不发病,也不反抗,任由红卫兵处置。红卫兵让她低头她就低头,红卫兵揭发批判她,她就说:“我认罪我认罪。”红卫兵轮流发言,一个上场一个下场时,严老太就抬起头来望着围观的人露出笑容。看到她的老朋友郗婆婆,严老太便说:“你今年的寿衣晒没晒呀?”郗婆婆闻之便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完了完了,严太婆完了。”
批斗会开了有半个多小时。红卫兵发言完后就喊口号,喊完口号,觉得严老太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便满心愤恨。一个红卫兵跑到严家要了一把剪刀,冲上台便剪严老太的头发。严老太仍不反抗,倒是把头垂得更低了,仿佛是让红卫兵剪起来方便。
严唯正却因为红卫兵进家门要了剪刀,吓得魂飞魄散,跟着冲下楼来,却见几个红卫兵围着严老太剪她的头发。严唯正无法自制,他奔过去,对着这些红卫兵跪了下来。严唯正说:“求求你们饶了她吧,她老了,活不了多久了,求你们饶了她吧。你们可以来剪我的,剪我爱人的,剪我儿子女儿的,都可以。请放过她好不好?”
严唯正眼泪鼻涕一大把,令许多看热闹的小孩子大笑起来。红卫兵毫不理睬严唯正,继续剪着严老太的头发,剪完头发又喊口号。最后,一个红卫兵宣读驱逐令:“天下者,我们的天下。我们号召天下无产阶级联合起来,我们要把一切牛鬼蛇神赶出地球。勒令地主婆严老太两天之内必须滚回老家去,接受那里的贫下中农的批斗。”
驱逐令宣读完后,红卫兵便如潮水一样呼啦啦退去。严唯正哭着把他的母亲背上楼。严老太头上青一块白一块,脸上的表情却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严唯正找了一顶白布帽给严老太戴上。严老太伸手抹去他脸上的眼泪,平静地说:“我儿,不哭,这是好事。我在阳间受了罪就不会被拖到乱葬岗被野狗咬死。你爹老早就托梦给我了,我到底等到这天了。”
严唯正听得此语,欲哭无泪。
这天夜里,严老太在睡梦中咕噜了几声,就死了。她的面容十分平静,仿佛还有几丝笑意。睡在她旁边的严晓琰早上起来,推了推她,她不动,又叫了几声,她还是不动。严晓琰拍拍严老太的脸,自语道:“原来地主婆已经死了,原来人死的时候是在笑。”
严唯正和闻讯赶来的严三姑大哭了一场,而严家其他人却没有掉一滴眼泪。严晓琰事后对嘟嘟说:“我搞不明白,地主婆死了应该庆祝才是,为什么还要哭个不停呢?连我奶奶自己脸上都挂着笑,我爸和我三姑的立场就是有点问题。”
严老太的骨灰埋在了扁担山。从扁担山回来的路上,严晓文突然失踪。家里人先以为他找同学玩去了,回到家却看到他留在桌上的纸条,纸条上没署名字,上面写着:“我永远都不想回来。”蒋文清一眼就认出这是严晓文的字,立即哭倒,嗓子都哭出了血。
没有人知道严晓文去了哪里,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