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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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每到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白天,吴金宝都来丁字楼同大毛一起做作业。
大毛与弟弟二毛、三毛同住一间房。房间很大,有二十多平米,放有一张大床和一张小床。大毛单独睡小床,二毛和三毛合睡一张大床。屋里另有一张大方桌,他们便在这张大方桌上做作业。三毛偶尔也过来凑热闹,但他太小了,又能胡闹,便常被大毛二毛驱出门外。二毛正上中学,他是和大毛不同类型的学生,几乎不怎么用功,仅凭聪明就足以对付所有的功课,常常三下两下写完作业,就出去玩儿了。所以更多的时候,只有吴金宝和大毛两人相对而坐各自占领桌子的一边。屋里非常安静,也非常容易集中注意力。有时他和大毛一起讨论更深一点的数学或物理问题,这时候,他们就会向大毛的父亲丁子恒讨教。丁伯伯——吴金宝是这么称呼的——每讲一个难题时,都会讲出更多的内容来,比方这样的算例将来在什么样情况下容易碰到,对做什么事更为有用。每一次的讲解都让吴金宝产生一种开了眼界的感觉。
吴金宝很喜欢丁家人,也喜欢这种平和的氛围。他每来时心里总有一种舒畅之感,而回家后,却常常会在心里涌出一些异样的感受。夜深人静之际,他躺在地铺上,望着黑洞洞的房梁,听蛐蛐从墙角发出(口瞿)#####口瞿)##瞿)的轻叫,潮湿的气息从四边包围而来。吴金宝常想,上帝待人是多么不公平啊。它既让丁淳有这么富裕的家庭,这么好的父母,还偏又让他有这么好的智力。他得天独厚,住得好,吃得好,还乐意同情和施恩于人——比方帮助像他这样的穷人。做人该有的好处他差不多都有了。而自己呢,什么都不如丁淳。为了生存,为了前途,他必须忘记自己的父亲,让母亲再嫁,让自己成为母亲的拖油瓶,背井离乡……吴金宝每想这些,心都有些酸楚。后来他想到了一个词:寄人篱下。这个词浮出他的脑子后,便挥之不去。他想,我在老袁家是寄人篱下,在丁淳家也是寄人篱下,我吴金宝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有自己的生活呢?什么时候我才能够去帮助别人同情别人,而不是被别人帮助和同情呢?
隔着窗子,能看见外面的一片月光。在暗夜里,这片月光总是白得惨然。吴金宝想,自己的心情就如这月光,在每一个夜晚散发出来,它的气息无处不在,倘有名姓,它就应该叫做悲凉。
因为有约,这天吴金宝放下书包,几乎没在家呆,便卷了几本书往楼房而去。
他最怕撞见继辉和英辉,如果他们又拿了几道算术题让他讲解,他下午的时间就全泡汤了。
吴金宝到大毛家时,那里正忙成一团。
丁字楼前的杨树伸展着长满叶片的枝杈,一直插到屋檐之下。一到夏天,杨树上的毛毛虫便往窗台上落,如果没来得及把它们从窗台上除掉,它们便会顺着窗子爬进屋来。雯颖平生最怕两样东西,一是老鼠,再一个就是这小毛毛虫。每逢夏天晒衣服,雯颖都万分紧张。这次大毛星期六从学校回来,与二毛一商量,两兄弟决定帮妈妈把这些枝杈锯掉。
正当大毛二毛摩拳擦掌意欲一干时,丁子恒从外面回来了。雯颖便说:“算了,大毛二毛,爸爸回来了,让他来锯好了。”
二毛一听就乐,说:“爸爸锯树?他那一副书呆子样,小心把胳膊当成树枝锯下来。”
丁子恒一听二毛如此小瞧他,便有满心不服。心想,虽然平生没有锯过树,可这样简单的事情,又有何难?想罢,便做一副不在话下的样子,说:“我钻井都干过,还做不了这个?今天书呆子一定要当好伐木工。”
三毛和嘟嘟本也在一边看热闹,听丁子恒如此一说,都笑成一团,挤在窗前要看书呆子如何成为伐木工。事已如此,丁子恒只有开始行动。他先派二毛到外面借把锯子回来,然后又要雯颖找件劳动穿的衣服。雯颖翻衣柜时,丁子恒站在窗前凝望树枝,然后从抽屉里拿出计算尺,扯着大毛,一边比划一边计算。
吴金宝来时,正遇上二毛借了锯子回来。吴金宝见二毛手拿锯子,而丁子恒却在窗前拿了计算尺比比划划,然后又接过雯颖递上的衣服忙不迭地换衣换鞋,便问:“二毛,你们家要干什么?”
二毛便笑,说:“我爸爸想亲自动手把这根树枝锯掉。”
吴金宝说:“锯树枝还要计算?”
丁子恒认真道:“既然由工程师亲自来做这个工程,就得把它做好。我算算这根树枝有多长,从哪里锯最合适。”
吴金宝更奇怪了,说:“这事会有那么复杂?”
大毛说:“我也觉得不必这样,可爸爸要这么做,也许他有自己的道理。”
吴金宝说:“二毛,来,把锯子给我。”
吴金宝说着拿过二毛手上的锯子,噔噜噜下了楼。他站在树下,朝手心“呸呸”
吐了两口唾沫。然后一抱树干,蹭蹭几下就爬了上去。他坐在树杈上,大声朝窗内问:“是插到房檐的这枝吗?”
二毛说:“是!”
二毛话音一落,吴金宝便“簌篌篌篌”地拉起锯来,只几分钟,树枝便锯断了。
随着“哗啦”一声,窗口顿时一派明亮。三毛和嘟嘟立即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这时候的丁子恒,刚刚把解放球鞋穿在脚上,连鞋带都还不曾完全系好。听到欢呼,丁子恒走到窗前,见眼前变得十分开阔,先前遮挡在这里树枝已经消失。刚刚从树上滑下去的吴金宝,正在拍打着自己的衣裤。
丁子恒惊异道:“这就……完了?”
小孩子们都笑倒了,连雯颖也笑得失常。雯颖说:“一个人读书读多了,常常是什么用也没有的。”
雯颖说这话时,吴金宝正好从楼下上来,他心里仿佛“当”地响了一下,突然就想,是呀,一个人读多了书,就真的会比别人更有用吗?
这天下午,大毛二毛、吴金宝还有张楚文和皇甫浩几个人,就读书读多了到底有多大用处的问题讨论了好长时间。实际上他们已经把这个话题延伸到了人生的价值以及做什么事情才算是一个人真正的事业的层次。
张楚文觉得,他们的事业已经摆在了面前,那就是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他们已经成年,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他们正值当年,祖国的农村和边疆需要他们,他们为什么不去?张楚文说,像我父亲那样,为修一座大坝,反反复复,几起几落,十几年过去了,却一事无成。与其这样,不如到广阔天地中一展身手。就算只开了几亩荒地,也至少能有十几年的收成,比起我父亲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难道我的贡献不是更大一些吗?岳飞的词说,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就是为了将来我们不再有空悲切的哀叹。
张楚文慷慨陈词,他的话引起大毛二毛以及皇甫浩的共鸣。对于他们的父辈一直看得很神圣的事业,他们已经很有一点不以为然的意思了。他们儿时曾经为之畅想为之激动过的三峡大坝,非但至今未能开工,并且连坝址都还没有着落,而他们却已经从少年长成了青年。
只有吴金宝,在听他们说着生命意义的时刻,内心深处涌出的是另一股渴望。
他渴望大毛二毛以及皇甫浩和张楚文都去边疆或者农村,把城里的位置空出来,留给像他一样在农村长大的孩子来占领。吴金宝的这股渴望突然间在他的全身心蔓延开来,他为自己的念头激动不已,因此他的语言就比大毛他们更加热烈和激进。吴金宝说:“我们所有有觉悟有良知的青年,都应该报名去支援边疆和农村,要不然城市和乡村的差别就会越来越大。一边是天堂,一边是地狱,凭什么就该让农民生活在地狱里?”
话虽说得如此冲动,然而他的心里清醒异常。他的想法非常简单:我要上大学。
我要成为知识分子。我要成为权威人士。我不能再过我以前过的和现在正在过的贫苦日子。而这一切,新疆和农村都不能给我。
张楚文说:“你这话也不对。边疆和农村需要城乡青年共同去建设,而不是让城市青年下乡去,让农村青年进城来。”
大毛说:“我们团支部昨天开会,我已经表了态。过几天学校就开始报名,我们班好几个同学都决定去农村,但是我考虑了许久,还是准备步洪泽海后尘,到新疆去。我跟洪泽海有过约定。”
张楚文说:“大毛,我和皇甫浩今天就是来劝你的。我们还是一起到农村去吧,我们几个一起,拿出我们自己建设农村的蓝图,自己动手去实现它。学校已经同意我们先行下乡考察,我们想下星期就出发。这有多好啊。”
大毛有点犹豫,说:“可洪泽海已经给我写了好几封信,要我争取去他们那边。
对了,洪泽海已经学会开拖拉机了。一想到这,我就有点激动。“
二毛有些担心,一旁插话道:“可是……爸爸妈妈会同意你去新疆吗?”
大毛说:“我准备这几天同他们商量一下。不管他们同不同意,我的决定不变。”
吴金宝说:“那你还不如不告诉他们,等生米煮成熟饭,学校已经批准你走了,你再说出来,他们再反对也来不及了。”
大毛犹豫了一下,说:“这倒是个主意。不过……不行,如果我不说,爸爸妈妈会特别生气。”
二毛说:“是呀,他们不喜欢我们有什么事瞒着他们。”
吴金宝说:“善良的人为达目的,也需要一些善意的欺骗。因为你一旦说出真实的情况,你就可能一无所成,你的表态你的宣言你的决心都是一纸废话。”
大毛说:“你说得好像也挺对。”
二毛:“这样不太好吧。”
张楚文说:“我觉得大毛你的行动还是保密一点好。让大人知道,肯定不会有好结果。但去农村还是去新疆,你最好等我和皇甫浩考察回来再定,我们顶多五六天就回来了。吴金宝,你最好也跟我们一起下乡,这样,我们就可以组成一支强有力的青年突击队。”
二毛还是怀有几分担心,继续坚持着他的话题。二毛说:“爸爸妈妈如果坚决不同意怎么办呢?”
张楚文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是我,父母不同意,我就会同他们斗争到底,哪怕最后断绝父子关系。”
大毛吓了一跳,急忙摆着手道:“那可不行,我不能没有爸爸妈妈。”
吴金宝说:“如果是这样,你就更不能说了。更何况你能不能走成,还关系到二毛将来能否走成的问题。”
二毛忙说:“我还没有想好以后要不要去新疆。”
吴金宝说:“什么?这都什么时代了,你还犹豫什么?”
二毛说:“如果我哥哥走了,我也走了,弟弟妹妹都还小,我爸爸妈妈会很难过的。”
张楚文道:“扯什么二毛的事,他还早着哩。喂,吴金宝,你从农村来,你家里应该不会有意见吧?”
吴金宝摇摇头,说:“我跟你们不一样。你们家庭条件好,无所谓上不上学,到农村到边疆也是一种锻炼。而我从小就苦够了,劳动够了,我应该加入到知识分子队伍中去,成为一个又红又专的知识分子。再说我如果不上大学,我既对不起我自己,也对不起我妈。”
张楚文冷笑了一声,说:“原来如此。”
二毛说:“你说些什么呀。”
吴金宝说:“你们不明白的。”
大毛二毛和皇甫浩的确都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们还是决定,张楚文、皇甫浩和大毛三人无论下乡还是去边疆的行动作为秘密,不告诉任何大人,等诸事成功,再让他们去大吃一惊。
大毛和二毛从来没有做过隐瞒父母的事,一旦拿定了主意,便觉得激动万分。
二毛悄悄对大毛说:“我有一种地下工作者的感觉。”
大毛说:“哎呀,你要坦然一点,要装得像没事一样。”
六
这天晚饭后,雯颖正在厨房洗碗。丁子恒把三毛和嘟嘟赶到楼下去玩,然后叫了雯颖进屋,关起房门,把张者也对他说的大毛可能放弃考大学同张楚文一起去新疆的事告诉了雯颖。
雯颖见丁子恒这么神神秘秘的,先还觉得好笑,可一听完丁子恒的话便呆住了。
大毛在他们眼里一直是本分而温顺的孩子,没有多少奇思怪想,永远一老一实地读书学习,在学校甚至被同学们叫做“书呆子”。在家里他对父母的话言听计从,有事必同父母商量,几乎没有同父母发生过顶撞,对弟妹也是爱护有加,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