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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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子恒亦有同感。他想去看电影,却又怕万一不去听报告,会造成什么后果。
所以,有人问他听报告和看电影二者如何选择时,他支支吾吾拿不出一个明确答复。
姬宗伟却回答得很干脆:“我们在野外时,很少有机会能看一场电影,但报告一点没少听。今天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无论如何我要去看电影,请有志于听报告的同志听仔细一点,明天传达给我听。这样电影报告两不误。”姬宗伟的话让很多人都笑了,就连一起参加会餐的老师也笑得哈哈响。
丁子恒想,姬宗伟有一个外业队的理由,他这么说,人人都可以理解,而我呢?
如果我选择了看电影,人们也会如此这般宽容地笑出声吗?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又何必非要在这样的时候去看那场电影?倘若因贪看一场可以不看的电影而生出其它的事情来,岂不是冤哉枉也?苏非聪不就是因为一句完全可以不说的话招来横祸?
丁子恒盘算了几个来回,都觉得电影可看可不看,而报告得去听。就算不值得一听,也必须去这个会场,这是一个态度。一旦有事,追究起来,他无可挑剔。纵是什么事情都没有,最了不起也就是少看一场电影而已。想到此,丁子恒心里倒也坦然。
会餐结束后,去听报告的人也不少。丁子恒注意了一下,年长者为多。毛学仁也去听报告了,见了丁子恒,他说:“我知道你会来这里的。我们不同呀,我们都是旧式人物,不敢像姬工那样翘尾巴。”
丁子恒点沣头,表示了同意。
报告不过半个来小时,讲讲国际国内形势而已,要说也大可不必非放在旧年的最后一夜,但事情就要这么安排。丁子恒想,政治家的意图,我们是永远弄不懂的。
回到房间,丁子恒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想干了。书看不进去,日文也读不进去,只觉得人有些恍恍惚惚,恍惚得好像自己不是自己。他和衣躺在床上,眼睛干干地望着天花板。脑子里乱糟糟地想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屋外的寒气很重,而屋内却十分暖和,暖和让人喉咙痒痒的,不时地想要咳嗽。
咳过几声后,丁子恒想,把这一夜跨过,依照男人“做九不做十”规矩,1964年,我就五十岁了。五十而知天命。天命究竟是什么呢?它依然是这样模糊不清。这样想着,丁子恒倍觉伤感。
1963年就在这又寒冷又暖和的夜晚,在这个思绪乱糟糟且喉咙痒痒得要咳嗽的夜晚,与伤感的丁子恒擦身而过。没人听见它的足音,仿佛一阵风吹,悄然间,它已成为了历史。
1964年(一)
秋尽江南叶未凋,晚云高。
青山隐隐水迢迢。
——北宋·贺铸《太平时》
一
北京已很冷了。大风刮起时,飞沙走石,天日昏沉。漫长的学习也终于快要结束,《实践论》和《矛盾论》的精读课一上完,教师便布置写学习总结。布置时特别强调,写这个学习总结应该像写各位的论文一样认真。老师希望大家把玩的时间也利用起来,好好做一篇文章,不枉学了这几个月,且用了“好文章方见真才实学”
这样的话。丁子恒便有点紧张,暗想老师此番话可能是针对他们这些常常打牌的人而说的,便决意全力以赴写总结。姬宗伟等人叫了丁子恒好多次,总也动摇不了他戒牌不打的决心,便笑他说,就算是给丁工一年时间天天去写,他也未见得能将这份总结写好。理由只一条,他天生不是做这事的材料。丁子恒听罢此言大为不服,暗想未必我就是这么一副榆木脑袋?更赌气要把总结写好。
《实践论》和《矛盾论》在丁子恒看来,真是好文章。不读不知道其好,不精读更不知道其妙。丁子恒自问,这么好的文章以前怎么就没有读过呢?亏得这次学习,才有机会将此二文反反复创读了多遍,自是大受教益。但是,写总结不能只是空谈感受,老师所说的“要有真才实学”深合他丁子恒一向的务实精神,学习体会是应该和自己的实际工作结合起来的。这么想过,丁子恒脑子便有蓦然一亮的感觉,几乎是连夜下床,寻纸捉笔。对于施工实践中的矛盾的分析,在他心里一下子活了起来,变成一块块一条条一段段十分具体的东西。一经下笔,丁子恒竟觉得自己激情喷涌。
题目:施工中的哲学中心思想:施工就是破坏与建设的矛盾运动,是主观力量与客观力量斗争的运动。
纲要:1。水工布置与施工布置的矛盾——在施工程序上根本矛盾是导流,在截流上与汛期的矛盾特别尖锐;2。施工布置与城市规划布置的矛盾(一般服从前者);3。施工布置与自然条件的矛盾;4。施工布置与施工方法的矛盾(视具体情况而定,平展区一般服从前者);5。场地中心与对外交通的矛盾(视情况定);6。施工附属企业布置与铁路系统的矛盾(一般应服从后者);7。铁路布置与公路布置的矛盾(一般应服从前者,铁路处于稳定部分,公路处于灵活部分);8。施工作业区与生活福利区布置的矛盾(一般应服从前者);9。桥渡与道路系统的矛盾(一般服从前者);10。供水供电布置与道路系统布置的矛盾(一般应服从后者);11。运输能力与施工运输要求的矛盾(这是施工布置中贯穿始终的矛盾,它之所以成为始终矛盾,是因为场地内部不断的运动形成的。场地由于各个组成的不断运动使之形成一个统一体,这是由运输交通来表现的。如果场地没有交通运输,没有物料行人往来,那就是停了工的场地。是停工,而不是施工。反之,一个场地运输繁忙,就是一个紧张的施工场地。A。施工各部门的共同特征是物料移动。没有运输便没有施工。运输是整个施工及各个部门生产的前提;B。运输能力制约了施工能力;C。运输发生故障,影响的不是局部而是整体);
12。施工企业之间的矛盾(相关的企业也彼此构成矛盾的对立面);13。施工总布置与施工总进度的矛盾(二者应是协调的,但总进度是多变的,其主要内容有二:一为施工程序,一为施工强度。二者在施工时多变,尤以施工强度变化最大,而总布置则较稳定。二者的矛盾表现为稳定和多变的矛盾)。
丁子恒顺着思路,几乎笔不加点地写完了这份大纲。他从来没有写过这一类的东西,一口气拉出十三点后,真觉得自己与来京之前思想感受全然不同。仿佛是冲了一个热水澡,把浑身的汗水都蒸发出去了,全身心上上下下有酣畅淋漓的感觉。
丁子恒想,洗澡就是好呀。
便是在这份提纲下,丁子恒写出了长达几万字的总结。总结的内容有实践有矛盾亦有实践中如何解决矛盾的思路,甚至还举出他曾经做过的安徽凤凰闸的实例进行剖析。在所有的学员中,丁子恒的总结是最后一个交上去的。
组长接过丁子恒那份沉甸档的稿子时,毫不掩饰自己讶异的目光。当组长把它交给老师时,老师亦惊讶得搁在手上掂了半天。这天晚上,班上便传出丁子恒把总结写成了一本专著的议论。
丁子恒闻听此言,心里颇觉得意。这天晚上仿佛是慰劳自己,终于忍不住再上牌桌。
毛学仁叹道:“想不到丁工学了几个月哲学真成专家了,可谓有志者事竟成呀。”
李昆吾亦说:“哲学家是很伟大的人,有哲学思想的工程师将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工程师。”
丁子恒便笑,说:“我倒愿意借你吉言,真的能够伟大,只可惜我写的尽是施工哲学。”
毛学仁说:“那就成为一名伟大的施工哲学家吧。”
姬宗伟说:“哲学史上恐怕独此一位,丁工该青史留名了。早知如此,我该就桥牌写篇总结,或许能成为一个桥牌哲学家,与你并列享用这份殊荣。”
四人便大笑。因为全都完成了总结,故这天的牌局一直开到深夜。
三天后,老师找丁子恒谈了话。老师说:“亏你想得出来,怎么能把学习总结写成施工分析呢?总结是要你写你通过学习思想觉悟提高了多少,对马列主义和毛泽东哲学思想有了什么样的深入了解,对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有着怎样的深刻认识,以及对国际形势和国内形势有了什么样的总体把握。你怎么写成了施工著作呢?这是两回事嘛。这样看来,学来学去,你竟是一点不知道自己应该从哪些方面去提高自己,撇开你的工程就不行吗?”
丁子恒心里“扑通”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分辨着,说:“我通过学习真是有了很大的进步。尤其《矛盾论》和《实践论》,我联系实际一思考,就觉得许多自己过去理不清的东西一下子变得很清楚了。这是很大的收获啊。”
老师脸色淡档的,说:“但你更应该清楚的是,学哲学是要提高你的思想觉悟,而不是要提高你的施工布置能力。”
丁子恒一下子傻了眼。老师让他拿回总结,重写一份交来。
哲学班的人闻讯都笑破了肚子。丁子恒在他们的笑声中沮丧得几乎是欲哭无泪。
丢脸事小,毕竟他不是学这个的。要命的是他必须重新写一份学习总结,而这新的一份总结从何落笔,他真正是觉得茫然。更让他忍受不了的是:姬宗伟他们交完总结,已在打点行李准备回家了,而他却必须留在这里完成这份总结。丁子恒心里一堆乱麻,想家的欲望便在这乱麻中一峰独秀地高耸出来。
中午一吃过饭,丁子恒便坐在桌前,思考着怎么下笔。姬宗伟敲门进来,见丁子恒的愁眉紧锁,没开口便先笑。
丁子恒自嘲道:“这辈子头一回当留级生。”
姬宗伟说:“丁工,我跟你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知道你这辈子就是一个书生。
你是太认真了,而这样的事,是不必那么认真的。它不需要创造性,不需要有新意,只要照老师所说的写就行了。我现在给你指一条捷径,如果你敢走,你就走,如果你不敢,我也救不了你。“
丁子恒突然间觉得自己恰如一个溺水者,正等着有人来施救,哪怕是一根稻草,他也必须得紧紧地抓住。丁子恒忙不迭地说:“快说说看。”
姬宗伟说:“我,毛工和李工,三人的总结都留有底稿,你拿来,挑出一些,拼凑一下。只要不完全与我们雷同,老师那里应该通得过。”
丁子恒怔了怔,说:“那……岂不是抄袭?”
姬宗伟说:“不可以这么说,应该说大家成天学的是一样的东西,又师从于同样的老师,学习的体会相同也是自然。如果不相同,那岂不是有问题了?”
丁子恒说:“这个……这个……”
姬宗伟笑笑,说:“丁工的态度果然在我们的预料之中。但是我们还是决定把这三份底稿留在你这里,你看着办。”
姬宗伟走到门口,说:“对了,顺便告诉你,我们定了后天的车票。散学典礼一结束,我们就走。”
姬宗伟最后一句话把丁子恒心里的火一下点燃。春节就在近前,雯颖和孩子们都焦急地盼望着他回家,而他自己,自调入内业队后,已经好久没有这么长时间离家不归。家在他的心目中的位置逐渐地替代了他的事业。吴思湘曾经说过,一旦觉得家比事业更重的时候,便是人老了的信号。丁子恒想,我现在也是老了。
丁子恒终于晚了一天回家。依照姬宗伟的建议,丁子恒参照了他们三人的总结的样式,草草地为自己写完了总结。他没有照抄。丁子恒从无抄袭别人的习惯,他觉得如果他那么做了,将是他的一份耻辱。他不能图一时之轻松,而永远地背着这份耻辱。丁子恒也知道自己这样想很书生气,但本来就是一介书生,多一点书生气又有什么不好呢?
好在这一份总结被通过。老师什么话也没说,丁子恒也不敢多问,心说只要你放我回家就行。
次日丁子恒便上王府井去买了一点东西。他为雯颖买了一条羊毛围巾,为大毛二毛三毛每人买了一双球鞋。在给嘟嘟买东西时,丁子恒动了一下脑子。嘟嘟是女孩,女孩子就该跟男孩子不同。丁子恒想到嘟嘟那个小样儿心里就暖乎乎的,于是他为嘟嘟买了一个粉红色的蝴蝶结,又买了一顶小绒帽。
丁子恒满载而归地回到家。家里因为丁子恒的归来,欢呼声响了好几分钟。然后一群孩子便扑上来翻包,纷纷抢着属于自己的礼物。三毛忙不迭地把鞋套在脚上,而嘟嘟则拉着雯颖让她帮忙扎上蝴蝶结。扎好的蝴蝶结很大,几乎盖在了嘟嘟的头顶上,嘟嘟戴上了蝴蝶结,便没法戴绒帽,急得她在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