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5芙蓉国-第1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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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迎面吹来,军用雨衣像喇叭花一样被风兜开,突然,一只手在后面抓住了他,他猛然一惊,扭头一看,是军用雨衣被树杈挂住了。他小心翼翼地将雨衣从树杈上摘下来,裹紧,匆匆朝前走去。来到刚才藏车的树荫里将车推了出来,这次他不敢再耽搁了,万一那张传单被发现就来不及脱身了。好在雨还是哗哗地下个不停,他骑上车就走,刚才是从北校门进来的,这次换一个校门,准备从西校门出去。刚拐过一栋楼,迎面撞上几个穿着雨衣巡逻的,几只手电晃来晃去地照着他,让他停下。他下了车,几张黑乎乎的面孔缩在雨帽中不阴不阳地看着他问:“你是哪儿的?干什么?”他随口答道:“我是北园5楼的,我妈半夜胃疼,我去给她买点药。”对方恶言恶气地问:“校医院在那边,你为什么要往这边走?”
他从容不迫地回答:“校医院我去了,今天药房的人压根就没来值班,敲了半天窗户也敲不开,我去黄村医院买点药。”几个人哼了一声,夹着雨衣像群移动的死尸一样走了。卢小龙觉出自己身上出了汗,他又翻身上了车,几个猛蹬就加快了速度,雨像鞭子一样抽在脸上,连拐几个弯,就要出西校门了,忽然看见路边一排青灰色的平房有一扇大门旁挂着白底黑字的大木牌“北清大学保卫部”,还有一个牌子是“北京工人民兵北清大学分部”。他心中一下生出邪恶的念头,知道这两块牌子后面都躲着同一个马胜利,黄海、田小黎和米娜的死和马胜利都有很大关系。一想到马胜利那张丑恶的大脸,他就恨不得撕碎它。现在,这排平房每一个窗都黑着,只有大门门檐下一盏灯照亮着门前的这块地。他前后看了看没有人,往前看了看,西校门的红大门已经不远,一瞬间,他感到了内心的冲突,明知这样很危险,然而,“铤面走险”的冲动却紧紧地攫住了他。
他再一次看了看前后左右,稀疏的路灯照着这段路,路边的树阴阴蒙蒙地笼罩着,雨均匀地落下来,给每一棵树淋浴着。远处几栋楼房像荒无人烟的峭壁一样,西校门的红大门像是《红楼梦》的故事坐落在雨中。扭头再看这排平房,一个个窗户都黑着。他把车停下了,迅速来到门前。这是两扇对开的木门,涂着铅灰色的油漆,他迅速摸出一张传单,掏出胶水往门上贴,想到明天在这里出现传单的戏剧性效果,他的手激动得有些打抖。门有些活动,当他往上贴传单时,微微有些响动,然而,他的动作很轻柔,和风吹过来的响动不会有什么差别。传单贴好了,与人的视线一样高低,明天一来人就能看见,这一定会让马胜利及整个北清大学的头脑们暴跳如雷。他得意地露出微笑。看到传单一角还没有贴严,便又伸手轻轻给着压力,将它贴好。正在这时,门在他手的压力下突然被推了进去,他好像一失足落到深渊里一样吓了一跳。接着让他吃惊的是,门是从里边被拉开的,对方显然也没想到门口站着一个人,也像惊叹号一样睁大了眼。门檐上的灯光照亮了对方,他吃惊地发现,对方是李黛玉。李黛玉也在惊吓万分中认出了卢小龙,两个人互相直盯盯地看着,都怀疑自己掉在了梦中。
李黛玉转眼看到门上刚刚贴上的传单,她看了看卢小龙,又看了看传单,声音畸形地歪曲着:“是你?”卢小龙冷静地凝视着对方回答:“是我。”李黛玉再一次扭头看了看门上的传单,转过头看着卢小龙,问:“这都是你干的?”卢小龙冷静地看着对方,说:“是我干的。”李黛玉的脸在吃力地变化着,她显得比过去衰老了很多,憔悴的皱纹爬满了脸颊。
卢小龙说:“你看怎么办吧。”李黛玉下巴开始奇怪地搐动着,好像喉咙被卡住了什么东西一样,在努力把它吐出来。卢小龙又看了看李黛玉,说:“那我走了。”李黛玉垂下眼想了想,说道:“你等一等。”卢小龙站住了,李黛玉扭头向里面黑洞洞的走廊看了看,又转过头来上下看了看卢小龙,那张脸在吃力地变化着,像是高天滚滚的乌云在蠕动变化着图形一样。突然,她转过头朝黑暗的走廊里喊道:“马胜利你快出来,这儿有人贴反革命传单。”
卢小龙转身就走,李黛玉扑过来抓住他的雨衣。卢小龙回转身,一脚将李黛玉踹倒在地,转身就跑。马胜利从黑暗中冲了出来,看了一眼坐倒在地的李黛玉,又看了一眼门上贴的传单,看见卢小龙已从对面的路边推出自行车,他立刻吹响了哨子,卢小龙发疯一样往红大门骑去。
马胜利转身回到门里,摁响了联防警铃。卢小龙刚到西大门,门口的警铃已经响成一片,传达室里懵懵懂懂地钻出来好几个人,挡在了大门上半开半掩的小门前。卢小龙回头看见马胜利从保卫部里扑了出来,便调转身骑车往校园里窜去。当他发疯一样骑到刚才进来的北校门时,北校门的警卫铃声也在一阵阵响着,门口也懵懵懂懂地站着几个揉着眼的人,那个长了一双老鼠脸的尖瘦脸正在东张西望。卢小龙硬着头皮骑了过去,对方拦住他说:“去哪里?”卢小龙下了车,说:“我妈得了盲肠炎,我去叫医生。”对方说:“叫医生你怎么走这里?”他说:“校医院没人,我去黄村医院。”对方说:“黄村医院你应该从南门走,怎么走北门?”卢小龙知道自己说不清楚了,他突然推车向对方撞去,对方一下捂着裆蹲了下来,其他几个人扑了上来,他丢下车转身就跑。当他在雨中狂奔时,一伙又一伙人亮着手电从校园中包围过来。雨下得更大了,晃动的手电让人想到夏日里成群的萤火虫,最后,萤火虫围拢向一个中心,他无处可逃了,几十支手电指向他,将他放在了明亮的中心点上。他在耀眼的光照下睁不开眼,便垂下眼静静地站在那里。听见马胜利冷冷地说道:“原来是你呀,卢小龙!”
几天以后,卢小龙的反革命罪行以最快速度审理完毕,作为全国特大反革命案件上报中央,江青、王洪文、张春桥等人先后做了批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巩固无产阶级专政”。对卢小龙执行死刑的命令于1976年10月5日正式下达。当天,卢小龙就被从一般的牢房转到了死囚牢房,并给他戴上了手铐、脚镣,还将两个刑事犯与他关在了一起。
知道自己的死期已到,卢小龙形容枯槁地坐在死囚牢房的水泥地上。这是一间没有炕、没有床、没有一样东西的四壁空空的水泥牢房,只在房角放着一个木尿桶,牢门紧闭,门上有一拳头大的孔洞,从外面可以打开铁盖往里监视,门旁边有一方高高的铁窗,将笔直的光线放进来,阴冷空洞的死囚牢房便在这柱光线的照耀下有了清楚的光亮。午饭送来了,居然是油香喷喷的猪油渣炖土豆,卢小龙戴着脚镣手铐坐在那里,面无表情,纹丝不动,他知道这是对死刑犯的特殊照顾。一左一右陪着他的两个刑事犯赔着笑对他说:“吃吧。”
卢小龙垂着眼说道:“你们帮我把看守叫来。”两个人相互看了看,站起了一个,走过去用力拍打牢门,喊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牢门上的孔洞打开了,看见一个胡萝卜样的大鼻子,听见问:“干什么?”卢小龙坐在地上,垂着眼一动不动地说:“我要见所长。”大鼻子眨了好一会儿眼,盖上监视孔走了。
过了一会儿,牢门打开了,随着淌进来的光明,走进了胖胖的看守所所长,后面跟着大鼻子等两三个看守。所长背着手站到卢小龙面前,看了一眼卢小龙面前的饭菜,问道:“你有什么要求?”卢小龙垂着眼看着所长穿着蓝布裤子的双腿,问:“是不是明天就送我上刑场?”所长挪了一下步子,说:“这个我也不知道,你安安心心等着处理就是了。”卢小龙哼地冷笑了一声,说:“我要求给我下掉手铐、脚镣。”所长背着手腆着肚子,似乎有些为难地挪着步子说:“这个难做到,你有其他什么要求,可以说。”卢小龙稍微抬起一点眼,平视着眼前说道:“你们是怕我跑吗?”所长说:“那倒不是,你也跑不了。”卢小龙说:“那就是怕我死,对吧?”所长嘿嘿地笑着,要解释什么。卢小龙说:“给我戴上手铐、脚镣,派两个人看着我,不过是怕我自杀。我真想自杀,你们也看不住。”说着,他猛然举起锁住双腕的手铐往额头上一磕,听见很响的声音,额头随即淋淋漓漓地流开了鲜血。所长及看守们全愣在那里。卢小龙说:“你们是想把我活生生的交给行刑队,我也想到刑场上一枪死个痛快。你们要想让我活到上刑场,就给我下掉手铐、脚镣。”胖所长问:“你还有什么要求?”
卢小龙说:“我要点水洗一洗,换身衣裳。”所长点点头,说:“还有什么要求?”卢小龙说:“我要支笔,要几张信纸,给家人写信。”所长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卢小龙说:“弟弟、妹妹。”所长想了想,又扭头看了看身边几个看守,吩咐道:“把手铐、脚镣给他下了,给他搞点水,拿支笔,多拿点信纸,还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他。”
手铐、脚镣下掉了,卢小龙洗了脸,擦了身上,换上一身干净的内衣,又穿好外衣,盘腿在地上坐稳。饭他不想吃,说了一声:“你们吃吧。”两个陪同犯人便风卷残云地吃光了。晚饭又不想吃,两个陪同犯人又帮着他扫荡了。作为特大的反革命犯,卢小龙在整个看守所无人不知,这也为他赢得了在这两个陪同犯人心目中的威望。谁的罪大,谁的份大。
想到临死还在看守所挣来一份出人头地的地位,卢小龙心中掠过一丝自嘲的微笑。被捕这些天来,每次被从牢房中提审带出,穿过院子时,两边牢房的铁窗上都扒满了观看他的面孔。
已经半夜了,死囚牢中亮着长明灯,一左一右两个陪同的犯人困倦地打着哈欠。他安安静静地盘腿坐在地上写信,好像有很多话要写,写来写去又没有什么话。刚刚写上“小刚、小慧:你们好”,就想到自己这样给弟弟妹妹写信,是不是会连累他们?本来单位的人还不一定知道他们的哥哥是反革命,一写信便都知道了。继而一想,自己作为全国特大反革命案犯,肯定会通告全国,无人不晓,于是,他又拿起笔接着往下写。写了几行,又写不下去了,他发现自己没有什么需要嘱托弟弟妹妹的,也没有什么财富可以留给弟弟妹妹,也没有什么需要弟弟妹妹去帮助做的。特别是这封信要通过暴露无余的审查才有可能送达弟弟妹妹手中,就更没什么可写的了。他也尝试着写了几行有所含义的话,随即也便觉得多余。有几句话是这样写的:“将我的判决结果通告我的同学和朋友们,告诉他们,我怀念着与他们曾经有过的友谊,我没有给他们留下什么值得记忆的印象,就听任他们及早忘却,希望往事的记忆不给他们未来的生活带来任何阴影,忘却是必要的。”写到这里,他停住了。
他不过是希望妹妹能去转告沈丽什么话,然而这显然是矫揉造作、自作多情的。撕了,又重写,依然写不成样子,撕碎的纸屑扔到尿桶里。
死囚牢房的四壁空荡荡的,门上的监视孔几次被打开,露出监视的眼睛,他写了很久,最终写下了一页:“小刚、小慧:你们好!我走了,没有什么话能对你们说。相信你们能够认识清楚我的罪行,也相信你们会对我做出深刻的批判。我的今天是我以往的必然结果,罪有应得,无须解释。我对不起爸爸,你们该是爸爸妈妈的好孩子。需要纪念爸爸的时候,你们纪念一下。我没留下什么有用的东西,只有一些书,如果你们能够找到,觉得有用,就留下来。不知道我过去的熟人中谁那里还有我的书,你们感兴趣就去问问,不感兴趣也就算了。现在是1976年10月5日深夜,应该说是1976年10月6日凌晨了。”写到这里,他停住了,刚才的话里又有一层隐含的意思,让妹妹去看望一下沈丽。沈丽那里还保存有自己写给她的很多信件,倘若沈丽愿意保存下去,便听任她保存下去,如果她不愿保存下去,或许会交给妹妹,不知道小慧能否读懂这层含义?他放下信纸和笔,眯着眼想了想,觉得这些话也没有太大意义。他过去写给沈丽的那些信算什么呢?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其实留不下任何东西,留下的只是一个不算故事的故事。他把最后写成的一页信也都慢慢撕成粉末,扔到墙角的尿桶里。
当窗外露出铁青的黎明时,远远的看守所大门传来一阵声响,有汽车的声音,铁门栓拔动的声音,还有一群人运动的声音,空气立刻紧张起来,两个睡眼惺忪的陪同犯人都激灵起来,瞪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