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第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像寒风忽然吹到她似的,她跑出去了。
“这样的学生,我看校长可真是……可真是多余要……”打过熄灯铃之后,舍
监还在过道里和别的一些同学在讲说着。
第三天夜晚,王亚明又提着包袱,卷着行李,前面又是走着白脸的校长。
“我们不要,我们的人数够啦!”
校长的指甲还没接触到她们的被边时,她们就嚷了起来,并且换了一排床铺也
是嚷了起来:
“我们的人数也够啦!还多了呢!六张床,九个人,还能再加了吗?”
“一二三四……”校长开始计算:“不够,还可以再加一个,四张床,应该六
个人,你们只有五个……来!王亚明!”
“不,那是留给我妹妹的,她明天就来……”那个同学跑过去,把被子用手按
住。
最后,校长把她带到别的宿舍去了。
“她的虱子,我不挨着她……”
“我也不挨着她……”
“王亚明的被子没有被里,棉花贴着身子睡,不信,校长看看!”
后来她们就开着玩笑,至于说出害怕王亚明的黑手而不敢接近她。
以后,这黑手人就睡在过道的长椅上。我起得早的时候,就遇到她在卷着行李,
并且提着行李下楼去。我有时也在地下储藏室遇到她,那当然是夜晚,所以她和我
谈话的时候,我都是看看墙上的影子,她搔着头发的手,那影子印在墙上也和头发
一样颜色。
“惯了,椅子也一样睡,就是地板也一样,睡觉的地方,就是睡觉,管什么好
歹!念书是要紧的……我的英文,不知在考试的时候,马先生能给我多少分数?不
够六十分,年底要留级的吗?”
“不要紧,一门不能够留级。”我说。
“爹爹可是说啦!三年毕业,再多半年,他也不能供给我学费……这英国话,
我的舌头可真转不过弯来。喝喝……”
全宿舍的人都在厌烦她,虽然她是住在过道里。因为她夜里总是咳嗽着……同
时在宿舍里边她开始用颜料染着袜子和上衣。
“衣裳旧了,染染差不多和新的一样。比方,夏季制服,染成灰色就可以当秋
季制服穿……比方,买白袜子,把它染成黑色,这都可以……”
“为什么你不买黑袜子呢?”我问她。
“黑袜子,他们是用机器染的,矾太多……不结实,一穿就破的……还是咱们
自己家染的好……一双袜子好几毛钱……破了就破了还得了吗?”
礼拜六的晚上,同学们用小铁锅煮着鸡子。每个礼拜六差不多总是这样,她们
要动手烧一点东西来吃。从小铁锅煮好的鸡子,我也看到的,是黑的,我以为那是
中了毒。那端着鸡子的同学,几乎把眼镜咆哮得掉落下来:
“谁干的好事!谁?这是谁?”
王亚明把面孔向着她们来到了厨房,她拥挤着别人,嘴里喝喝的:
“是我,我不知道这锅还有人用,我用它煮了两双袜子……喝喝……我去……”
“你去干什么?你去……”
“我去洗洗它!”
“染臭袜子的锅还能煮鸡子吃!还要它?”铁锅就当着众人在地板上光郎、光
郎的跳着,人咆哮着,戴眼镜的同学把黑色的鸡子好像抛着石头似的用力抛在地上。
人们都散开的时候,王亚明一边拾着地板上的鸡子,一边在自己说着话:
“哟!染了两双新袜子,铁锅就不要了!新袜子怎么会臭呢?”
冬天,落雪的夜里,从学校出发到宿舍去,所经过的小街完全被雪片占据了。
我们向前冲着,扑着,若遇到大风,我们就风雪中打着转,倒退着走,或者是横着
走。清早,照例又要从宿舍出发,在十二月里,每个人的脚都冻木了,虽然是跑着
也要冻木的。所以我们咒诅和怨良,甚至于有的同学已经在骂着,骂着校长是“混
蛋”,不应该把宿舍离开学校这样远,不应该在天还不亮就让学生们从宿舍出发。
有些天,在路上我单独的遇到王亚明。远处的天空和远处的雪都在闪着光,月
亮使得我和她踏着影子前进。大街和小街都看不见行人。风吹着路旁的树枝在发响,
也时时听到路旁的玻璃窗被雪扫着在呻叫。我和她谈话的声音,被零度以下的气温
所反应也增加了硬度。等我们的嘴唇也和我们的腿部一样感到了不灵活,这时候,
我们总是终止了谈话,只听着脚下被踏着的雪,乍乍乍的响。
手在按着门铃,腿好像就要自己脱离开,膝盖向前时时要跪了下去似的。
我记不得哪一个早晨,腋下带着还没有读过的小说,走出了宿舍,我转过身去,
把栏栅门拉紧。但心上总有些恐惧,越看远处模糊不清的房子,越听后面在扫着的
风雪,就越害怕起来。星光是那样微小,月亮也许落下去了,也许被灰色的和土色
的云彩所遮蔽。
走过一丈远,又像增加了一丈似的,希望有一个过路的人出现,但又害怕那过
路人,因为在没有月亮的夜里,只能听到声音而看不见人,等一看见人影那就从地
面突然长了起来似的。
我踏上了学校门前的石阶,心脏仍在发热,我在按铃的手,似乎已经失去了力
量。突然石阶又有一个人走上来了:
“谁?谁?”
“我!是我。”
“你就走在我的后面吗?”因为一路上我并没听到有另外的脚步声,这使我更
害怕起来。
“不,我没走在你的后面,我来了好半天了。校役他是不给开门的,我招呼了
不知道多大工夫了。”
“你没按过铃吗?”
“按铃没有用,喝喝,校役开了灯,来到门口,隔着玻璃向外看看……可是到
底他不给开。”
里边的灯亮起来,一边骂着似的光郎郎郎的把门给闪开了:
“半夜三更叫门……该考背榜不是一样考背榜吗?”
“干什么?你说什么?”我这话还没有说出来,校役就改变了态度:
“萧先生,您叫门叫了好半天了吧?”
我和王亚明一直走进了地下室,她咳嗽着,她的脸苍黄得几乎是打着皱纹似的
颤索了一些时候。被风吹得而挂下来的眼泪还停留在脸上,她就打开了课本。
“校役为什么不给你开门?”我问。
“谁知道?他说来得太早,让我回去,后来他又说校长的命令。”
“你等了多少时候了?”
“不算多大工夫,等一会,就等一会,一顿饭这个样子。喝喝……”
她读书的样子完全和刚来的时候不一样,那喉咙渐渐窄小了似的,只是喃喃着,
并且那两边摇动的肩头也显着紧缩和偏狭,背脊已经弓了起来,胸部却平了下去。
我读着小说,很小的声音读着,怕是搅扰了她;但这是第一次,我不知道为什
么这只是第一次?
她问我读的什么小说,读没读过《三国演义》?有时她也拿到手里看看书面,
或是翻翻书页。“像你们多聪明!功课连看也不看,到考试的时候也一点不怕。我
就不行,也想歇一会,看看别的书……可是那就不成了……”
有一个星期日,宿舍里面空朗朗的,我就大声读着《屠场》上正是女工马利亚
昏倒在雪地上的那段,我一面看着窗外的雪地一面读着,觉得很感动。王亚明站在
我的背后,我一点也不知道。
“你有什么看过的书,也借给我一本,下雪天气,实在沉闷,本地又没有亲戚,
上街又没有什么买的,又要花车钱……”
“你父亲很久不来看你了吗?”我以为她是想家了。
“哪能来!火车钱,一来回就是两元多……再说家里也没有人……”
我就把《屠场》放在她的手上,因为我已经读过了。
她笑着,“喝喝”着,她把床沿颤了两下,她开始研究着那书的封面。等她走
出去时,我听在过道里她也学着我把那书开头的第一句读得很响。
以后,我又不记得是哪一天,也许又是什么假日,总之,宿舍是空朗朗的,一
直到月亮已经照上窗子,全宿舍依然被剩在寂静中。我听到床头上有沙沙的声音,
好像什么人在我的床头摸索着,我仰过头去,在月光下我看到了是王亚明的黑手,
并且把我借给她的那本书放在我的旁边。
我问她:“看得有趣吗?好吗?”
起初,她并不回答我,后来她把脸孔用手掩住,她的头发也像在抖着似的。她
说:
“好。”
我听她的声音也像在抖着,于是我坐了起来。她却逃开了,用着那和头发一样
颜色的手横在脸上。
过道的长廊空朗朗的,我看着沉在月光里的地板的花纹。
“马利亚,真像有这个人一样,她倒在雪地上,我想她没有死吧!她不会死吧
……那医生知道她是没有钱的人,就不给她看病……喝喝!”很高的声音她笑了,
借着笑的抖动眼泪才滚落下来:“我也去请过医生,我母亲生病的时候,你看那医
生他来吗?他先向我要马车钱,我说钱在家里,先坐车来吧!人要不行了……你看
他来吗?他站在院心问我:”你家是干什么的?你家开染缸房吗?‘不知为什么,
一告诉他是开’染缸房‘的,他就拉开门进屋去了……我等他,他没有出来,我又
去敲门,他在门里面说:“不能去看这病,你回去吧!’我回来了……”她又擦了
擦眼睛才说下去,“从这时候我就照顾着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爹爹染黑的和蓝的,
姐姐染红的……姐姐定亲的那年,上冬的时候,她的婆婆从乡下来住在我们家里,
一看到姐姐她就说:”唉牙!那杀人的手!‘从这起,爹爹就说不许某个人专染红
的;某个人专染蓝的。我的手是黑的,细看才带点紫色,那两个妹妹也都和我一样。
“
“你的妹妹没有读书?”
“没有,我将来教她们,可是我也不知道我读得好不好,读不好连妹妹都对不
起……染一匹布多不过三毛钱……一个月能有几匹布来染呢?衣裳每件一毛钱,又
不论大小,送来染的都是大衣裳居多……去掉火柴钱,去掉颜料钱……那不是吗!
我的学费……把他们在家吃咸盐的钱都给我拿来啦……我哪能不用心念书,我哪能?”
她又去摸触那本书。
我仍然看着地板上的花纹,我想她的眼泪比我的同情高贵得多。
还不到放寒假时,王亚明在一天的早晨,整理着手提箱和零碎,她的行李已经
束得很紧,立在墙的地方。
并没有人和她去告别,也没有人和她说一声再见。我们从宿舍出发,一个一个
的经过夜里王亚明睡觉的长椅,她向我们每个人笑着,同时也好像从窗口在望着远
方。我们使过道起着沉重的骚音,我们下着楼梯,经过了院宇,在栏栅门口,王亚
明也赶到了,并且呼喘,并且张着嘴:
“我的父亲还没有来,多学一点钟是一点钟……”她向着大家在说话一样。
这最后的每一点钟都使她流着汗,在英文课上她忙着用小册子记下来黑板上所
有的生字。同时读着,同时连教师随手写的已经是不必要的读过的熟字她也记了下
来,在第二点钟地理课上她又费着力气模仿着黑板上教师画的地图,她在小册子上
也画了起来……好像所有这最末一天经过她的思想都重要起来,都必得留下一个痕
迹。
在下课的时间,我看了她的小册子,那完全记错了:英文字母,有的脱落一个,
有的她多加上一个……她的心情已经慌乱了。
夜里,她的父亲也没有来接她,她又在那长椅上展了被褥,只有这一次,她睡
得这样早,睡得超过平常以上的安然。头发接近着被边,肩头随着呼吸放宽了一些。
今天她的左右并不摆着书本。
早晨,太阳停在颤抖的挂着雪的树枝上面,鸟雀刚出巢的时候,她的父亲来了。
停在楼梯口,他放下肩上背来的大毡靴,他用围着脖子的白毛巾掳去胡须上的冰溜:
“你落了榜吗?你……”冰溜在楼梯上溶成小小的水珠。
“没有,还没考试,校长告诉我,说我不用考啦,不能及格的……”
她的父亲站在楼梯口,把脸向着墙壁,腰间挂着的白手巾动也不动。
行李拖到楼梯口了,王亚明又去提着手提箱,抱着面盆和一些零碎,她把大手
套还给她的父亲。
“我不要,你戴吧!”她父亲的毡靴一移动就在地板上压了几个泥圈圈。
因为是早晨,来围观的同学们很少。王亚明就在轻微的笑声里边戴起了手套。
“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