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正午 - 隋唐五代的另类历史-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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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时分,刘悟率兵趋至郓城西门。见来将来兵皆是“自己人”,守门将大开城门,众兵进城喧噪,四处放火。李师道惊起,急得跳脚,入见其嫂(李师古之妻)说:“刘悟反了,我只能上表求为庶民,能为先人守坟墓就知足了。”说完话,李师道扭头就跑,拉着儿子李弘方躲进厕所。此时此刻,再不见先前为他出主意的蒲大姐等“巾帼英雄”挺身而出。
乱兵闯入节度使内室,搜得李师道父子。李师道请求见刘悟,不许;又请求把自己缚送长安。刘悟派人对他说:“司空您现为囚徒,有何面目见天子!”李师道不死心,“犹俯仰乞哀”,全无当初上窜下跳烧粮仓、杀宰相的气焰。倒是他儿子李弘方有点骨气,一旁劝说老父:“不如速死!”这话很对,自己不说也得死,刘悟命兵士一刀一个,砍下李师道父子首级,“传首京师”。
“自广德(代宗年号)以来,垂六十年,藩镇跋扈河南、河北三十余州,自除官吏,不供贡赋,至是尽遵朝廷约束。”
至此,唐宪宗成为安史之乱后最英明有君主,“慨然发慎,能用忠谋,不惑群议,卒收成功。”虽将相有功,但如果没有宪宗英明独断,诸事也不可能成就。
藩镇问题是安史乱后唐王朝最大的政治问题之一。打仗打得就是钱,无他法,只能竭泽而渔,从百姓身上榨取,特别是江南一百多万民户,几乎全部血汗都被榨尽,负担近百万军士的粮饷。此外,北方诸藩镇多是胡人后代或兵痞把持,使得本来一直有深厚之化传统的中原地区变得犹如“化外异域”,民风悍野,烧杀为乐,割据称雄,是真正的历史的倒退。一百五十多年间,河北三镇的节度使走马灯似地换了57个,可由唐廷委派的只有4个,几乎皆是猜沉阴险的武夫。而且,藩镇割据愈演愈烈,迄至五代,实际上是更大规模的“藩镇割据”。对于中国历史来说,藩镇割据最大的危害还在于数百年的后世——北宋王朝深知藩镇军人跋扈的危害,竭力避免武人专拥一方,弱枝强干,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结果,矫枉过正,两宋的军事实力和兵士素质大大降低,一亡于金,再亡于蒙古,亡国而且之天下,中国历史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倒退。究其根由,一切竟仍可以追至藩镇割据之祸。
无论如何。元和君臣对于消藩的赫赫史迹,确实值得大书特书。正如唐朝诗人张祜的诗中所谓:
万古元和史,功名万古殊。英明逢主断,直道与天符。一镜辞西阕,双旌镇北都。轮辕归大匠,剑戟尽洪炉。物望朝端洽,人情海内输。(《献太原裴相公二十韵》)
(这位为求官南北奔走三十多年的张祜诗人虽然诗中难免有奉承之语,毕竟是实话也不少。他最有名的诗是《集灵台?其二》:“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峨眉朝至尊。”此外,还有一首宫怨诗《何满子》: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靡不有初 鲜克有终”——元和天子的“暴崩”结局
宪宗高坐皇位受群臣上贺。大家和他本人都不知道,这位中兴君王距他的生命尽头,只有一年的时间。
“上(宪宗)晚节好神仙,诏天下求方士”。于是,道士柳泌、和尚大道等人相继入宫,为皇帝炼“长生药”。为了让柳泌有好环境合炼不老丹,宪宗竟以台州一州之地尽赐柳泌,这位老道在天台上以刺史身份,天天架几口大锅为宪宗炼丹。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唐朝皇帝,太宗、高宗、穆宗、敬宗、武宗、宣宗,无论英主庸主,皆喜服食药物。这些药从现代医学角度看,均是剧毒矿物,食之燥渴烦懑,性格大变。奇怪的是,武则天也吃丹药,竟寿至八十三。“岂女体为阴,可服燥烈之药,男体则以火助火,必至水竭而身槁耶?(赵翼)”笔者揣摩,武则天服食的,可能更多是植物类“仙丹”,为害不大。
不仅好神仙服药,宪宗晚年还好佛。元和十三年年底,宪宗遣中师率大群僧众前往法门寺迎佛指骨到长安。“上(宪宗)留禁中三日,乃历送诸寺,王公士民瞻奉舍施,惟恐弗及,有竭产充施者,有燃香臂顶供养者”。宪宗皇帝此举并非“统战”需要,他是真心崇信。
刑部侍郎韩愈上表切谏,表文非常有意思,发人深省,有理有据,兹录于下:
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时始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昔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及禹年皆百岁。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有佛也。其后殷汤亦年百岁,汤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年,书史不言其寿,推其年数,盖亦俱不减百岁。
周文王年九十七岁,武王年九十三岁,穆王在位百年。此时佛法亦未至中国,非因事佛而致此也。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已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唯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庙之祭,不用牲牢,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竟为侯景所逼,饿死:
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信,亦可知矣。
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令诸寺递迎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丰人乐,徇人之心,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信佛。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微贱,于佛岂合惜身命。所以灼顶燔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唯恐后时,老幼奔波,弃其生业。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
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道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行,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假如其身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于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岂宜以入宫禁!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古之诸侯,行吊于国,尚令巫祝先以桃,祓除不祥,然后进吊。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巫祝不先,桃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于寻常万万也,岂不盛哉!岂不快哉!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
韩愈讲的很有道理,他列举“佛”出生前,中国的上古诸帝皆长寿,连有据可考的周文王、周武王都活到九十多。汉明帝时开始崇信佛法,在位才十八年。南梁武帝最侫佛,三次舍身佛寺为奴,一天一餐素食,虽在位四十多年,最后因侯景之乱,竟然饿死于台城。同时;y由于这位韩爷是道统维护者,他更指出“佛”不过是一“夷狄”,佛教更使当时“老幼奔波,弃其生业”,对社会生产造成极大的损耗。
宪宗览表大怒,立贬韩愈为潮州刺史,即韩大诗人自己诗中所谓:“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佛倒没把韩愈怎么样,皇帝先把他贬流至人烟罕至的荒远僻州。当然,万苦千辛到了潮洲,见“涨海连天,毒雾瘴气,”韩诗人也后悔,上表哀呼:“伏惟陛下,天地父母,哀而怜之”。老斗士一时嘴痛快,数年人辛苦。
宪宗绝非昏狂之君,他也对大臣们讲:“我想韩愈谏佛骨之事,大是出于爱护朕躬之意。但韩愈为人臣,不应乌鸦嘴讲皇帝事佛反而早死这种事!”
不料,韩愈这“乌鸦嘴”还真灵。仅隔一年多,元和十五年正月(公元820年),宪宗就于宫内“暴崩”,时年仅四十三。
一般史书皆讲:“上(宪宗)服金丹,多躁怒,左右宦官往往获罪,有死者,人人自危。庚子,暴崩于中和殿,时人皆言内常侍陈弘志弑逆。其党类(众宦官)讳之,不敢讨贼,但云药发,外人莫能明也。”《新唐书》、《旧唐书》以及现在各种史书,有的支支吾吾,有的因袭前史,都言宪宗暴崩是陈弘志所弑。
其实,大儒王夫之在《读通鉴论》早已指出:宪宗暴死的主谋,正是宪宗的懿安皇后郭氏!
郭氏是郭子仪孙女,驸马郭暧和代宗长女升平公主(京剧《打金枝》女主角)的女儿。元和元年,郭氏被册为贵妃。元和八年,百官多次上表奏请册郭氏为皇后,宪宗均不应允。新、旧唐书均言宪宗“后庭多私爱”,好像怕郭氏当皇后以后不让他乱搞女人,这实欠公允。宪宗英主,他忌惮的是郭氏一门贵盛,将相满门,如果再出个皇后,恐怕对政权构成危胁。怀恨之下,郭贵妃自然要派宦官动手,而继位的太子又是她的亲生儿子(穆宗)。
穆宗继位,马上杀掉宪宗宠信的吐突太监和自己的兄弟沣王李宽(吐突公公曾劝宪宗立沣王为太子,至此,穆宗把这两个人一起杀掉)。表面上是王守澄等太监杀人,其实幕后主凶正是郭后(穆宗即位她才当上皇太后,懿安皇后是其死后谥号)。“郭氏虽饰贤声以自曝,而侈靡游佚,固一不轨之妇人,其去武(后)、韦(后)无几也。”(王夫之)大概当时后世之人,感于郭后的祖父郭子仪的功名,有意无意中替这妇人掩饰罢了。后来,宪宗儿子宣宗继位,老太太被追究前罪,急得要跳楼,最终死于非命。
唐宪宗崩,太子李恒继位,是为唐穆宗。穆宗声色犬马之徒,在位四年,天下崩解,藩镇重起,史臣对穆宗痛心疾道:“观夫孱主,可谓痛心。不知创业之艰难,不恤黎元之疾苦……岂非富贵生不仁,沉溺至愚疾!”
唐穆宗时代,有两件事值得一谈,一是河北藩镇的重新叛乱,一是大才子元稹的重新引用。
唐穆宗长庆元年八月(公元821年),幽州卢龙镇先作乱,军士囚节度使张弘靖。不久,朝廷又派魏博节度使田弘正移镇成德,取代先前已死的王承宗职务。成德和魏博两个藩镇是世仇,田弘正为了防身,带两千多魏博军入成德,但中央管理财政的户部度支崔倰“性刚褊、无远虑”,不支军饷粮米给田弘正所带的魏博私兵。无奈,田弘正只得遣回自己的私人武装。不久,由于军饷没有及时远送至成德镇,回鹘种人王庭湊阴谋鼓动兵士作乱,杀掉田弘正及其僚佐、亲将以及家属三百多人,王庭湊自为留后。时任魏博节度使的李愬本想起兵征讨,因病重未能成行。唐廷下诏以田弘正之子田布复为魏博节度使。由于大乱四起,魏博军将又逼田布“行河朔旧事”,即重新割据一方。田布忠贞,自杀而死。至此,河北等地藩镇死灰复燃,宪宗时代的胜利果实一朝皆没。
至于元稹,乃北魏皇族之后裔。少孤,家贫,赖其母贤惠妇人,亲自教习儿子读书。元稹二十八岁即因考取状元而登第,与白居易同科。年青敏锐,傲气十足,元稹屡上谏奏,多为宪宗采用。不久,因与宦官刘士元在驿舍争房子住,大才子竟被公公们鞭打逐走,继而贬官,而后流放“荆蛮之地”十年。
直到元和十四年,令孤楚作相,知其文名。才把他召还长安做“膳部员外郎”。唐穆宗喜文辞,作太子时就知道“元才子”的大名。荆南监军宦官崔潭峻也非常尊重元稹,两人关系极好。穆宗即位,崔潭峻就向穆宗引见元稹,当天元才子就被天子任为“知制诰”。由于任命的制书未经相府,时人鄙之。但元稹文采华章,辞诰一出,众人也不得不服。
河东节度使裴度与元稹有旧恶,上书极言元稹“奸邪”。穆宗不听,并于长庆二年诏拜元稹为平章事(宰相),“诏下之日,朝野无不轻笑之”。可见,诗人词客,一直不为世人所重。
后人多讲元稹晚年攀附宦官,实则不然。人情相结,有时会一见如故,崔公公也是羡慕才子美名,元才子也是因人就势,谈不上刻意巴结。
元稹后来出任越州刺史,天天也一帮文士诗辞唱酬,“既放意娱游,不修边幅,以渎货闻于时”,青年时代的英勃锐气,全然消失,成了一个官场老虫子。
太和五年(公元831),大才子暴卒,时年五十三。元稹与白居易在诗歌方面齐名,史称“元、白”,其悼亡诗也是中国文学诗上写得最棒的一个人。
唐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