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惊梦-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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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顾惜朝怎么可能为一支必死之军而战?
1946年年末国共巨金鱼战役打响后不久,顾惜朝在给郝连小妖的一封回信中这样写道:
“……不出旬月,第二兵团王敬玖必败,若此时救援得力,尚能一搏。然以吾观之,国军派系林立、各自为政。央军自大、地方则各有异心。期救援及时无异于痴人说梦,是以,此役,必败……且国军此病,由来已久,实属痼疾,已然病入膏肓。此时无解,此后亦无解。兵败退据江南之时,即江山易主之日!”
言辞犀利,一针见血。
果然,47年1月,隶属第二兵团的第四纵队在巨金鱼战役中被悉数歼灭,国军进攻共产党华东地区的三个最大规模野战兵团之一的第二兵团,王敬玖的兵团,因此被全部撤消。
郝连小妖兜兜转转收到顾惜朝的这封回信,已是大半个月后了。他默然半晌,心知顾惜朝已不愿再与他们合作,请他出山是再无可能了,长叹一声,将信纸投入火炉。
从此顾惜朝与北平方便断了联系。乱世里,他再次成为了一个单纯的戏子,每日听听无线电,夜里剧院中唱两场,如是而已。
得知郝连的死讯,已是四个月后。
1947年5月份,申报上用一寸见方的位置刊登了这则消息。他死在自己与息红泪的婚礼上。
这是息红泪期盼已久的一场西式教堂婚礼。事情发生的时候,这对新人正在圣坛前交换戒指,然后圣坛剧烈地爆炸了,新人和神甫同时被炸成了碎片,尸骨无存。
这年头,爆炸这种事件太多了,申报的报道将重点放在了郝连小妖是京城排名靠前的花花公子上,没人知道郝连真正的身份。
战争年代里,做特务的,大多都是这个下场。
这个事,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真相。本来么,历史这种东西,就只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
顾惜朝在浏览申报的时候偶尔看到了这则消息,难免兔死狐悲:郝连干了一辈子的暗杀工作,到头来亦死在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手中,这算不算一种报应?
又一个星期后,前方的消息传来,蒋介石的王牌部队,全美军装备的整编74师在孟良崮战役中全军覆没。
师长张灵甫杀生成仁,殉难。蒋介石悲痛欲绝。(= =//我只想说,我yy了)
顾惜朝闲闲地躺在沙发椅上,听着无线电,心道张灵甫这绣花枕头,果不其然。
他不知道在这场战役中,戚少商,正是那个在张灵甫自杀后继续带领自己的11人小分队,与共军周旋到最后一刻才被俘的小小军官。
………………
………
“惜朝,见字如面。此时此地,处境凄凉……主帅刚愎自用,耳不听劝,进谏无门。兵败,早在预料之中。只未料,兵败竟如山倒。共匪实力,端的不容小觑……投军之初,尚存助国军收复失地,统一天下之念想。如今看来,鹿死谁手,已不可测……罢了罢了罢了,不可测之语实属自欺欺人,这场战争,怕是迟早要败了……”
戚少商手中的铅笔头真只是个铅笔头了。他想了想,还是要省着点用。将这长不过三厘米的东西小心放入内袋——这可是他用来跟惜朝说话的东西,又把写满了字的纸投入火中,看那纸着了,须臾成灰。
外间看守他们这些俘虏的红军小战士长长打了个呵欠。戚少商假意咳嗽两声,招了他过来。
那孩子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一脸的稚气,背着一把老式步枪,腰挺得笔直。
戚少商一阵苦笑,共产党就是靠这样的小兵蛋子打败了他们装备最精良的74师?
此间既有人力,亦有天意。
那小兵走到戚少商跟前,一点也不怕他,因为有人告诉他,“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眼前这个笑得露俩酒窝的男人不就是个大反动派么?大纸老虎,他不怕他。
二人中间隔了道栅栏。戚少商不忍杀他,只出手将这孩子无声地打晕了,然后抽出藏在鞋底的铁丝,拨开了门锁,逃出生天。
——西点,三年。要逃出这种级别的战俘营,戚少商至少有一百种方法。
辗转投了驻守长春的新六军。次年,即48年10月,新六军总司令官郑洞国率部投降。
戚少商是不服共军重新编制而即将被“处理”的军官之一。但就在执刑的前一天晚上,他消失了。
在逃亡向南方的路途中,他经过了上海,但未停。
“惜朝,见字如面。战火,兵败,被俘,逃亡。我业已陷入了这样一个循回的怪圈。大丈夫不受被俘之辱,然事业不成,又何以轻生!军队腐败不堪,官员相互勾结,我空负一身之学,战场之上,竟只能举区区二三相识之人,亦是无用。留学三载,所学竟只得用于逃亡……可悲,可笑,可叹!”
不能寄给他。过长江的时候,戚少商向着东边儿,将这封信投入水中。他想,冥冥之中,他是否能够感应?
“阿嚏~~~~”上海公寓中的顾惜朝长长打了个喷嚏,“啪”一声关上了无线电。
兵败如山倒。整个过程一如他所料,此后必然也不差,他已不想再听。
46年战争刚开始的时候他听无线电成了瘾,着了魔似的关注着一点一滴的动向。现在两年过去,他下定决心,戒了。
其实听与不听,无甚分别。
于是冬天来了,冬天去了。转眼春、夏、秋,然后又是一个冬。
1949年的冬天特别冷,某天晚上顾惜朝在往冰冷的被窝里放入第三个铜汤婆子的时候,忽然想起,三年前,或者四年前的某个冬天,他身边有个很大的供热体。那年,他睡得很温暖。
转眼之间,竟已四年。
这1949年似乎发生了很多事,但似乎又什么都没发生。
这一年里顾惜朝戒了无线电,除了去兰心唱戏,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
不过有几件大事他还是知道的。
比如4月份的时候共产党从江那边打过来,上海城破。有新的军队驻扎进来,中学生挥舞着小旗子和塑料花去街上迎接他们。
那天顾惜朝正坐在黄包车上准备去戏院,但军队来了,就只得在路边避着。他看着那群中学生一脸欢欣痴狂的表情,就想,45年抗战结束的时候,他们欢迎国民党军队的程序不也是这样的么?遂露出嘲弄的表情。
这时候他并未发觉走过去的军队中;有个军官模样的人很注意地看了他两眼。
再比如10月份的时候,变了天,中华民国变成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这其中有什么分别?老百姓们不太明白。
但顾惜朝明白,他知道这其中根本没有分别。
不是,其实分别还是有的。有时候台下坐的全是大兵,一排排整齐的草绿色衣服和红色的领章,端端正正地坐着。
顾惜朝唱“人生在世如春梦,不如开怀饮几盅~~~~”
然后下面响起一片掌声:“啪!啪!啪啪啪!”仿佛有人指挥好了,那掌声惊人的整齐,“啪!啪!啪啪啪!”像是某种行军的脚步,一声一声踏在顾惜朝的心脏上。
这时候他就开始怀念老上海人闲散的哗啦啦的那种掌声了。其实上海人的懒散,也是有懒散的可爱之处的。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也都无所谓了。因为至少他还能唱自己喜欢的戏目,据说这也是某位上面的领导亲自指定的。
而其他演员则被叫去排练什么“爬雪山过草地”了,说是要在艺术上誓将革命进行到底。偌大一个上海,也只有顾惜朝还能将才子佳人进行到底。
他想,果然,到最后能和他相依为命的,只有京戏。
于是一九四九年就这么过去了。即使在后来人编纂的历史书上,这是个具有伟大意义的年份。但在顾惜朝这里,它永远不及他的一九四二,他的一九四三,他的一九四五,甚至他的一九五零。
他只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夜里,往被窝里加了第四个铜汤婆子。包裹着蓝线布的汤婆子,紧贴在冰凉的小腹上,温暖服帖,如同某年冬天某人火热的掌心。
到了1950年,全城的百姓几乎都穿上了蓝色的中山装了,顾惜朝也不能例外。
去裁缝店取了刚做好的衣服出来,顾惜朝看着大街上一群蓝色的如蚂蚁一般走来走去的人,心中微微一凛。
——这些人,像什么?活像没有灵魂的,步步走入地狱的死尸。
裁缝店店堂正门口一进去就是张巨大的毛主席画像,表情庄严而慈爱地俯看着芸芸众生。
喇叭里天天宣传着人民、民主、专政……
这些,都是这个刚刚上台的政权带领出的时髦。
顾惜朝回到家中,褪下穿了多年的青色长袍,他想,也许真到了换下它的时候了。
——青衣的时代悄然过去,蓝色中山装的时代已然来临。
只到街上走了一圈,顾惜朝就已经深知,这个时代,已经不属于他。因为这个政党,再不会像日本人或国民党那样,让他能有机会在时代的洪流中一逞快意了。
隔壁阿婆从崇明乡下来的年轻外甥大唱着:“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顾惜朝惨然一笑,那个人,早已成了穷寇,只是不知此刻是被剩勇追着呢?还是已随部队去了台湾?
他想,以那个人的身手和运气,至少应该不会死罢。几乎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闲闲打开刚在街上有人递给他的《共产党宣言》小册子。
时值1950年1月底,还留在大陆的国民党部队,除了起义的,投降的,被歼灭的,主要就只剩下云南边境的汤尧兵团和广西的十七兵团刘嘉树军了。
“惜朝,见字如面。屡战屡败,屡战屡败,此刻竟已身在桂林边陲……国之将去,心亦将死……然阔别经年,思念之情,刻骨铭心,遂竟不能求一死……惜朝,天下之势,已然尽归共党,然前几日夜阅《共产党宣言》,却万千不能信之……惜朝,你信吗?……”
广西老林里的篝火旁,戚少商写下了给顾惜朝的最后一封信,缓缓投入火中,看它打着卷儿,渐渐灭了。
他不知道,同一个时刻,身在上海的顾惜朝将同样的小册子丢进了火炉里,撇撇嘴,看它打着卷儿成了灰。(orz是小顾包子反共,不是莲花= =//)
这确实是戚少商写给顾惜朝的最后一封信。
因为两周以后,刘嘉树兵团在广西全军覆没。
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了,当时整个阵地上只剩下戚少商一个人。所以当最后一枚炸弹丢在留守到最后的他身边时,他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解脱。
可惜他没有。
他没死得成。他们不让他死。
在广西关押了一周后,二月中旬的某天,他被送上了北上的列车,取道上海,运往北京。
=
因为郝连死了,林森的戏份便也到此为止。
这孩子也是个重感情的人,虽然戏拍到后来他们很少在一块儿了,可他还是赶过来跟崔略商道了个别。
崔略商和他抱了半天,又互相殴打了半天,方被老诸葛叫去出镜头。
林森和铁游夏不熟,甚少交谈。可就在临走之前,忽然回过头来,轻轻对铁游夏说了一句话。
他说,铁游夏你记得么,戏里郝连小妖曾对戚少商说过一句话,他说“那是顾惜朝的决定,你不能替他选择”,你还记得么?现在这同样一句话,我送给你。
●第二十二章
没有人有替他人选择生命方向的权力。
铁游夏稍愣了片刻,笑了。这样浅显的道理,他又怎会不知。
不过他想,或许他真的小瞧了这群80年代后生的小孩的智力。
可这孩子亦小瞧了他的经历。
恋爱是两个人的事。
崔略商不能容忍见不得光的爱情,他亦不能容忍自己的爱人永远只能出现在小报头条,还顶着同性恋的帽子,成为无数镁光灯下被牺牲的年轻人之一。
那天X总的电话,他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心里。
很可笑是不是,他们都不是同性恋,却因为一场电影结缘。短短几个月时间的感情,仿佛命中注定般地经历了生离死别的一切。
在这场费心费力的追逐中,他已经朝着自己的底线之下跨了一大步,却仍求不得一个结果。
那只能说明,他们真的不合适。
不合适,是对所有相爱的人最可怕的盖棺定论了罢。
无论怎样险峻或瑰丽绚烂的感情,最终都敌不过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它让所有的分手都不再需要其它理由。
所以在电影的拍摄进入收官阶段的时候,铁游夏和崔略商和和平平地分了手。
没有争吵没有怨怒没有尴尬,两个人就这么和和气气地分开了。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这样的分手更简单的事情了。二人的关系一下子又回到了铁游夏刚来剧组时的样子。
他严肃而冷淡,他可爱而热情。只不过这时候他的热情大多用到剧组其他人的身上了。
有首歌怎么唱的来着,“我们变成了,世上最熟悉的陌生人”,就是如此。
铁游夏恍然想起大约三四个月以前颂嘉给崔略商做的那个心理测试,那个结果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死循环的测试,心道这种测试终于也有蒙对五成的时候。
这样一来,时间就过得很快了。
又三个星期后,老诸葛终于拍完了最后一场戏,带着留守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