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惊梦-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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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深,责之深。
他不愿看他犯一点错,而始终不能相信他;而他,不亦是如此?自始至终瞒着他……
难道真的只有在面对死亡的一刻,他们才能对彼此完全信任,彼此真实?
“我……只是不要他做汉奸,不要他做汉奸……”
“你错了,少商。”郝连蓦然张大了眼睛,“关键是,无论什么人,都没有替别人选择生命方向的权力……其实红泪嫁给你那天,我就在你们窗外……”
“…………”戚少商睁开眼,想到多年来郝连对红泪辛苦的追求,“……那为什么,不带她走……”
“因为那是她的选择,我不能替他决定……而你,对顾惜朝,也是一样。”
“………………”
“不过,幸好你那四枪,清田现在已完全信了顾惜朝。”
“什么意思?!”戚少商猛然坐起来,左肩一阵剧痛。
“你那四枪让清田完全信了他……现在,清田调去了上海,把他带在身边。”
“他没死!”
——他没死,他没死,他没死……真是太好了。失而复得的感觉是什么?绚烂至极的烟火在黑幕上浓重的炸开,流光溢彩。
“是,他没死。你要去上海找他是不是?去之前,你最好回家看看……那晚清田他们已然看到了你的脸。”
戚少商如遭雷击般睁大了眼睛,转头看向一旁的文岚——他只想着自己打死了顾惜朝,竟忘了,忘了……
女子垂首站着,默然不语。
满园萧瑟,满城萧瑟。
一个大院的衰亡是不是也昭示着一个城市的末路?
白露未晞,影幢幢。月光下人影茕茕,院中的树影,亦茕茕。
戚少商推门进去的时候,竟微微一愣——这已不是戚家大院。
儿时记忆中鲜艳的铜环大门,朱漆早已掉了色;墙面儿上的石灰粉脱落了,一层又一层的,像是过年时候风干了白菜叶儿;廊子里养的六缸大红鲤,老了,早游不动了;后院祠堂中微微露出火光,微弱的,一摇一摇,看得人心尖子都能颤起来……
“孙少爷……”摸着黑出来的,是老穆,“孙少爷,您可回来了……”
“穆伯,怎么不点灯?前院儿的灯,爷爷不让熄的……”
“唉!”老穆长叹一声,眼中微露泪光,“您随我来……”
曾经勇闯关东、叱咤京城的老人,如今已成了供桌上的一个牌位,黑地白字,新做的,泛着冷冷的亮光。
黑漆棺材也是新上的光,黑森森的一口,灵堂里摆着,四周白幡布呼呼翻动,阴冷恐怖。
“开棺。”
“孙少爷您……”老穆一脸惊愕。
“开棺。”
沉重的木棺缓缓揭开,一小块尸体静静躺着——一小块,真的只是一小块,仿佛人死了,连尸体也缩水了,孤苦伶仃的,在空荡荡的大棺材里躺着。
“爷爷……”
那天晚上家在戚家大院附近的住户隐隐听到呜呜的哭声,极力压抑着,却凄厉至极。
“前明时候的拉房子啦,怕是冤死的鬼全回来叫魂啦!”
“是啊,那大院儿,听说连鱼缸里都淹死过人!”
“可不是!现在老太爷死了,孙少爷失踪,男人全死光了,阴气重,压不住喽!”
人们这样议论着。
次日凌晨,一辆驶向上海的列车从北京站缓缓驶出,三等车厢满脸麻木仓皇的逃难人群中,一名圆脸的英挺男子紧锁眉头,独自靠窗坐着。
………………
………
“孙少爷,老穆不知道您在外面干了什么事,不过只要是跟小日本儿作对,老穆决不拦着……老爷,就是被他们气死的!”
“………………”
“那天一伙日本兵冲进来就拿枪指着老爷,说老爷私藏重犯,然后就在屋里到处乱搜哇!亏得平日里没给他们好处!老爷辉煌了半辈子,哪受得住这个气!眼一闭,就去了!”老穆说到这里,已是目眦欲裂,“鸠平他年轻气盛,顶了几句,也被他们抓走了。好在孙少奶奶本事大,又把他弄了出来……”
“红泪?”
“是啊!老爷一死,那二太太就伙同着帐房的马师爷卷了家私逃了,三太太四太太哪里肯依?老爷尸骨未寒哪,二人就寻死觅活说是要和老爷一道去了……还是好了孙少奶奶,带了鸠平到火车站将二太太他们截下了……”
“红泪……”戚少商痛苦地低下头,“我对不起她……”
“孙少爷,您是不知道啊,那两天家里乱是乱的……五太太也失踪了,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把家私全分了,走了,孙少奶奶一分也没拿……下人们也走得走,去得去……如今这家里,便只剩我老穆父子和孙少奶奶了……”
——一个大院,就这么着,败了。走的走,散的散。
曾经同一屋檐下,从此人生各西东。
是因为他,全是因为他。
“穆伯,这封信,给红泪。还有,我房间里那幅郑板桥的竹子知道吗,拿下来,后面有个暗口,里面的匣子拿出来。”
拿出来,二十根金条,那是戚老太爷当年留给戚少商防身用的私房钱。
分了四份,一份留给老穆父子,还有的:“一份给红泪,剩下的两份,给郝连府上送过去,他知道该给谁。”
“那孙少爷您呢?”
“我走了。”
他走了。
京城再也留不住他,四合院再也留不住他。
再见,我的北平。
列车呼啸,穿过黄河、翻越秦岭,从北到南,从白雪皑皑到满山青松——上海,他来了。
………………
………
“红泪吾友:吾亦常忆旧时,青梅竹马,花前把酒,少年意气。亦常叹若得彼时相偕,情深意重,岂非人生快事?
然光阴荏苒,别去经年,物是人非。情之一字,感之慨之,无可道之。少商不情,心已然另有所系,羞然愧然,自知再无颜相对。
然大丈夫既生于世,岂能虚伪作意,扭捏强颜相待?汝亦红颜巾帼,女中丈夫,必可会少商此意。
再者国难当前,正是好男儿捐躯赴难,赴汤蹈火之时。少商此去,自当不负平生所学,不胜不归,若非如此,则决然相忘于江湖!
望君,珍重。
挚友,少商。”
………………
………
=
“他抛弃所有去找他了,他去找他了……真好!”对一切懵然不知的崔略商犹靠在铁游夏的沙发上,一脸幸福。
——铁游夏怕他乱翻报纸杂志,乱调电视,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是以几天来一下戏就把他栓在身边。
“也许吧。”他低声笑了,调暗了灯,打开了影碟机,“看什么?”
“随便。”
随手拿了一张,《两小无猜》,法语特有的轻柔优雅流淌了一室,昏暗中,唯屏幕上人影晃动。
天真顽童。六岁。
“你敢不敢?”
“敢!”
十六岁。
“你敢不敢?”
“敢!”
…………
……
“Cap; Pas Cap?”
“Cap!”
男女主人公从小到大在玩一个叫“敢不敢”的游戏,可以为了一个赌约,彼此刻意相忘十年。然而十年的离别不会让他们“不敢”。
“Cap; Pas Cap?”
“Cap!”
——你敢不敢陪我死?一起死。
纵身一跃,万丈深渊。
巨大的建筑工地上,打造地基的水泥缓缓倾入深深的钢筋架中。
池底,二人相拥而笑,忘情接吻。
水泥倾注下来,慢慢淹过他们的脚、腿、臀、腹、胸、脖颈……
水泥倾毕,地基建成。
他们将随着宏伟的建筑,亘古凝固,永垂不朽。
他们的爱永垂不朽。
在这里,死亡的是时间,只有时间。
…………
……
屏幕黑了。
铁游夏没有动,他知道旁边的崔略商早已泪流满面。
Cap ou Pas Cap?
你,敢不敢?
●第十八章
“追命,追命……”铁游夏在崔略商耳边轻轻唤着,将他叫醒。
浴室里,牙膏已挤好,水温已调到恰到好处;外间,早餐摆到餐桌上……
在有限的日子里,他该对他好些,或者说对他们俩好些。铁游夏是这样想的。
因为他深知,剧组原本封闭拍摄的宁静很快将被打破,这样的好日子已经所剩无多。
只可惜他竟忘了,爱情这种东西,当初越是甜蜜,则以后回忆起来,便越苦涩。
难道他已忘了戚少商的教训?
几天以后,剧组转战上海,离开了京郊这个警备良好的基地。
=
上海。
一九四三,早春。
这是戚少商第一次来到这个被喻为“东方巴黎”的地方。
果然。
巴黎?纽约?伦敦?还是米兰?浦江边上的建筑竟让他不知身在何乡。
夜上海,歌舞升平。
女子的绸缎旗袍粉绉洋装,男子的深色西装金丝眼镜,招摇过市的小汽车,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等在弄堂口的黄包车……
百乐门,仙乐斯,大都会……跳舞,旋转,飞速地旋转,康康舞女郎白花花的大腿,转桌上推来推去的银钱……
——乱世的繁华,转眼便沧桑。这道理,恐怕身在繁华场的人更容易明白。
但他们不管。
醉生梦死,醉死梦生。
留声机里咿咿呀呀地唱着:“酒不醉人人自醉……”
醉就醉罢!
………………
………
“滋滋或哦~~颇兰或哦~~~~先生,滋滋或,颇兰或要伐?便宜眼把侬,十只铜细……”满脸皱纹的乡下老太站在百乐门转角的阴影处,与光鲜的街景不甚调和。
老人一手挎着深蓝棉布盖着的菜篮子,一手拦住戚少商:“先生,帮帮忙,嘎冷的天,吾阿勿晓得哪能开出滋滋或帮颇兰或,帮帮忙,帮吾马特伊……”
戚少商听不太明白这种湿气沉沉的南方话,只能颔首欲转身走开,怎奈这乡下老太认定了他,竟生生拽住了他的胳膊。
拉扯间有些过路人开始向二人注目过来,指指点点。老人也急了,一把掀开蓝棉布,把菜篮子伸到戚少商面前:“先生,侬看看较,多好的滋滋或……”
原来是个买花的,戚少商恍然大悟,看那篮中,两种白色的小花仅婴儿的手指大小,却是异香扑鼻。
其实这两种小白花只是江南乡间女子春末到夏日里常配于身之物,但于戚少商却是从未见过。且当下时值初春,也不知怎会开出这初夏时节才会盛放的花来,倒却是奇了。
戚少商怕那老太再纠缠,忙掏钱将那篮花全买下了。
接过油纸包好的花,戚少商想自己一个大男人,买这什物作甚?可当着人老太太的面,又不好立刻扔了,只得讪讪地胡乱塞进衣袋中,回首招来一辆黄包车坐上。
车帘子未拉,夜上海的空气就这么直楞楞地扑到脸上,灌进衣领,带着南方特有的潮湿黏腻。
“先生,撒地方?”
“你们上海,有听戏的地方么?”戚少商不假思索道。
“有额。”那车夫听戚少商开口讲话,马上换了半生不熟的北方话道,“先生是北方人阿是啊?说的阿是京戏?前两天兰心大剧院门口刚出的广告牌子,说是今朝夜里厢北平来的名旦,姓顾的对伐?要唱一场叫撒个《蔡文姬》,先生阿是要去?”
北平来的姓顾的名旦,当然便是顾惜朝。戚少商心里一紧,忙道:“是,就去兰心大剧院!”
“好嘞!”车夫蓦然停下来,将车掉转了180度,朝着相反的方向,一路小跑。车轮碾过路面上的积水,溅出的水花砸到街边弄堂口衣着俗艳的女人身上。
“作死啊!!”尖利的叫骂声跟出来,响了一条街。
酒气熏熏的外国佬,高大健壮的白俄妓女,肤色深些的印度商人,成群的外地小乞丐……戚少商不愿看到这些,让车夫把车蓬撑起,帘子放下来,自己闭目稍歇。
——上海,你究竟属于上海人,属于中国,还是属于谁?
或者,你和他一样,谁都不属于?
然而没过多久,却听得外面喧哗声动,隐隐有哨声在响,一声一声地,传过来,同时车身好象转了个圈儿。
“怎么回事?”戚少商掀开帘子。
“封锁啦!”车夫头也不回道,“前面好象刚有革命党闹事,道口全封起来了。勿要紧,另外寻条路过去。”
封锁了。
戚少商拉下车篷向后望去,荷枪实弹的警察排成了行,有的正拿枪托一下一下打着无辜的群众。人群中似乎有人被揪了出来,人们推搡着,有枪声响起,不知是朝天还是朝人……
——中国人,在打中国人。
而两旁公寓的阳台上,几个黄头发德国女人手持望远镜边观望边对视而笑。
戚少商的脑子里如有什么东西“哄”的一声忽然炸开般,一种沸腾、愤怒、满腔的热血交织的复杂情感刹那控制了他。
这就是他的祖国,他在国外心心念念报效的祖国。
无怪乎美国人要嘲笑他。民众麻木,汪伪政府一月份已向英国和美国宣战,国土被一个区区弹丸之地的小国肆意践踏……
但这是他的国家,亦是他的国家。他必须保护它,既而保护他。
一种久违热血感觉又回来了。戚少商双拳紧握,掌心发烫,他想到了西点演习场上的隆隆炮声和滚滚硝烟。
他属于那里,天生的。
而翌日凌晨,开往湖南常德地区的火车车票,他早已买好。
那里,国军官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