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惊梦-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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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红泪缓缓朝门外跪下了,叩首。
“如此,贱妾出丑了!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
解君忧闷舞婆娑。
自古常言不欺我,
富贵穷通一霎那。
宽心饮酒宝帐坐,
再听军情报如何。”
——一曲夜深沉。夜深沉,取剑,剑舞,光华流转,肆意灵动,哀宛凄绝。这是两千年前垓下虞姬的死亡之舞,又是昭示着谁的死亡?
“二拜高堂~~~~~”
息家父母在海外全然不知情,戚家老太爷病在房中,被瞒得如铁桶阵似的。息红泪只得向主屋方向虚虚拜了,又跪下来,朝西面儿深深磕了头。
“大王此去,
倘有不利,
且退往江东,
徐图后举,
勿以妾为念也。”
——男人的世界,岂有女子的插足?你声声血泪,岂知台下众人早已为你痴为你醉?
“夫妻对拜~~~~~”
息红泪转过身来对着红木大床,背着烛光,面上是暗的,看不清表情。只见她缓缓朝前拜了一拜,又迅速直起了身。
小丫头凤喜从未曾经历过世事,此刻却也是眼圈一红,落下泪来。
“大王啊!自古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
王欲图大事岂可顾一妇人?
也罢!
愿乞君王,三尺宝剑,自刎君前!
喂呀!以报深恩也!”
——死亡是你最后的归宿吗?便是拼上一死,也只从霸王一人吗?霸王将死,你将你的位置放在哪里?
众宾客懂戏不懂戏的,此刻已全然溶入其中,为台上两前年前的美丽女子动容。
完了礼,凤喜捧了花生莲子过来,息红泪一一拣吃了,那师爷和凤喜便退了出去,空空一室的红中,只那对巨大的龙凤烛是动的,燃着。
——现在,只剩她与戚少商二人了,息红泪隐隐听到外间凄凉悲怆的乐声,忽然就觉着累起来,无比的累,斜斜倚着长案,跌坐倒地。未揭的红盖头慢慢滑落到脸上,不一会全湿了。
她没看到,此时窗外一个眉眼俊俏似女子的男人,闭上了因疯狂痛苦而发红的眼睛,同时悲凉地滑坐倒地。
“大王啊!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你若死了,我生不如死,日子还能怎么过?
外间的一出霸王别姬未完,他还在唱:
“快将宝剑与妾妃!”
“大王,四面楚歌又唱起来了。”
——大王,这里已无你的活路,若无你的活路,又怎有我的?不如死了,死了……
“罢!”
——罢了,罢了,她举剑,她死了。银色的剑锋划过脖颈,鲜红的血喷薄而出,蜿蜒一地。
——不,死的是他,是他的血,流了一地。
你们看见没有,顾惜朝的血,无形的、无声的、无影的,流淌。
宾客们全呆住了。做旦角的,唱到这个份儿上,真是作绝了。
一场空前绝后的表演,虞姬在看不见霸王的舞台上,走向了自己的末路。
可顾惜朝这场戏,究竟是唱给息红泪听,还是唱给他自己?
满院的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吭声。而那二姨太更是脸色铁青。
老穆见事态不妙,忙拖长了声音叫:“二太太说了,赏~~~~”
小厮们连忙把准备好的两筐铜钱搬出来,“哗啦啦”悉数倒在台上,一时间只听见满台的铜钱乱响。
人们这时方如得圣令般大声喝彩起来。
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这确是一九四三年正月里京城最大的一场宴会。
“这么大的灯笼,这么长的流水席,这么多的人……”前来观礼的人多年以后仍对这场喜宴津津乐道,比画着讲给自己的孩子们听,“乖乖,当年京城的戚家可真是不得了……”
而盛宴的主角,新郎毫不知情地躺在喜气洋洋的红绸缎中,兀自沉睡;新娘于冰凉的地板上哭坐了一宿;那第三个人,则唱了一出空前绝后的、没有霸王的霸王别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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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场戏足足拍了一个多星期。年轻演员们把握不好情绪,黎晓然几次哭得几乎昏过去。
老诸葛知道她是真的入了戏了,却仍叫她注意控制自己的表情。
崔略商也是如此。
“追命啊,这是顾惜朝的虞姬,不是你崔略商的虞姬。”老诸葛这样提醒了很多遍。
好在天公作美,几天的夜戏下来,月光是一色的清朗,没给剧组增加什么麻烦。直到这天一拍完最后那个顾惜朝倒在台子上被铜钱砸的镜头,哗啦啦的大雨就如同急瀑般落下来。
“好拉!追命!都过了!”林森拉起仍倒在戏台上的崔略商,却见他脸上的油彩早已花了,不知是雨是泪的东西流了整整一脸。
这天晚上,躺在十二里外医院病床上的铁游夏是忽然惊醒的,一种不知是什么的莫名情绪促使他走到了窗边。
窗外,不加掩饰的暴雨如摧。
然而纵使隔着幕天席地的雨,他还是看见了,五十多米远处,医院的铁栅门外,那个他无比熟悉的、如鸵鸟般蜷缩的身影!
那是崔略商,是他,他怎么会看错?
铁游夏一把推开窗,雨立刻涌进来,打湿了他的身体。他大叫他的名字,可惜雨声太大,他的声音一下子就消失在空气里。
没有一刻犹豫,他冲到衣橱旁边,取出外套披上。
——忘了拔掉手背上的输液管,动作快了,针头一下子脱出来,戳破了皮,血涌了一手。
“SHIT!”铁游夏暗骂一声,随手从床头柜上抽了几张餐巾纸捂着,下一刻,人已经冲进了雨中。
隔着铁栅栏,他拍着崔略商的肩,叫他,却没反应——人已经昏了过去。。
铁游夏忙奔到传达室找老王头。
——果然,那门卫老头喝醉了酒,跷着腿在椅子上靠着睡着了,电视里大声放着意甲的足球比赛。
铁游夏取了墙上的钥匙,开门,将崔略商横抱起来。
——谢天谢地,躺了一个星期的他还抱得动他。这是第二次他从水中抱起昏迷的追命了么?他似乎比上次更轻了。
铁游夏一阵心酸,这里距离片场十二里,他又不会开车,难道是冒着这么大的雨一路走过来的?
天,这就是他发誓要尽力保护的人么?他怎么舍得他如此?
叫来值班医生看了诊,说是淋雨太久受了凉,应该没有大碍,输几天液就可以了事。铁游夏方安了心,与护士小姐一起把崔略商安顿在自己旁边的床位上,盖好被子。
那小护士顺便替他消毒并包好了受伤的左手,重新在右手上扎了针。
铁游夏躺下来,侧过脸,看着一旁的崔略商。
两张病床,中间隔着一个床头柜,50厘米的距离,触手可及。他们同吸着一室的空气,一室的静默。
崔略商躺着,眉头微皱,似在抗拒着什么,又或是渴望着什么,忽而又张大了嘴巴,却只是张着,发不出声音。
——天,铁游夏看不下去了,忙转过头去,平躺着。是受了什么委屈才来找我的么?
铁游夏哽咽了,两行眼泪从眼角顺着太阳|穴流下来,流入了两边的发际。他已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落泪是在什么时候。
这世上怎么会有一个人,让他光看着,都会如此心痛?
夜深了。
整个医院陷在黑暗里。
107号病房,两个男人并排躺着,两瓶药液缓缓地滴落。
一滴,两滴……顺着输液管,溶进了蓝色的静脉。
铁游夏躺着,毫无睡意。
他确信自己听到了血液流淌的声音,他的,崔略商的。
他们鲜红的血,和着透明的药液,在骨与肉之间流淌,在灵魂中间流淌,在这一室的静寂中流淌,永不停息,向着一个方向,殊途同归。
…
●第十五章
未定国界在地图上是一个个空心的、断续的点,与已定国界整条实心黑线的坚定清晰不同,它们模糊而暧昧。
它们需要一场战争,或者一场谈判,然后决定它新的位置。是上是下,是左是右,是进是退,是继续空心还是成为实心,又或是将被彻底抹去。
铁游夏此刻就在这样的一条未定国界上行走,在左心房与右心房的游斗中筋疲力尽。
他是该举棋不定,继续这条未定的国界;还是当断则断,然后闭关锁国,将未定国界打上已定的烙印;又或是勇往直前、长驱直入,跨过那条本就未设防的国境线?
他需要发动一场战争吗?是做一个懦君,一个昏君,还是一个暴君?
无论如何,他该做一个决定,但这需要时间。
褪去影帝的光环,铁游夏也只是个在理智与情感的边缘徘徊的普通人而已。他承认自己没有戚少商的勇气,但也绝不是个懦夫。
三天以后,他和崔略商同时获准出院。
“啪啪~”两本病历摆在他们面前。
“铁游夏,男,38,1966年10月19日……”
“崔略商,男,20,1984年10月19日……”
白纸黑字,赫然映入眼帘——他们竟是同一天的生辰。
两人对视一眼,不知对方什么心情。
回房收拾好东西,剧组派来接他们的车到了。两个人同时站起来,一前一后地出了门。
铁游夏轻轻带上房门,里面已经空了。他抬头看看,门上方墙壁上依稀有红漆涂上的“107”字样,年深日久,已然模糊不清。
京郊一家偏僻的小医院,住院部107号病房,两张钢丝行军床,中间一只宽60厘米的床头柜,一个衣橱,两把椅子,一只脸盆架。
铁游夏将永远记住这些,毕生难忘。
因为只有在这里,他们是铁游夏和崔略商两个人;出了这间房,他们分别是影帝与电影界新人;进了剧组,他们又将成为戚少商与顾惜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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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喜宴一场梦。
梦中,他死了,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
半空中隐隐传来阵阵仙乐,有异香袭来,众位仙人列班等候。
“哎呀呀!虞姬妹妹,情海空幻,人世虚茫。妹妹经历了这一场一轮,如今该了了,还不快跟着众位姐姐们一道去了?”众女仙七嘴八舌。
“该!你们只看到那表面一层皮,此人桀骜不驯,胸怀壮志,昂藏七尺,根本是个须眉男子,哪是你们的妹妹虞姬?”男仙纷纷反驳。
“哎呀呀!”女仙们定睛一看,“果然须眉!我们却只观得此人玲珑心肝清无垢,毫无一般男子污浊之意,又披得一身鱼鳞甲,只道虞妹妹归来,哪知是个假扮的!却不知为何虞姬妹妹至今尚未悔悟?”
“是轮回是劫数总有归竟的时候!”众男仙叹道,“只是此人历劫未满,又一身尘埃,却怎能魂飞至此?”
“唉!”一直沉默未语的金灵子发话了,“此人命本不该如此,只怪投胎时派位的童子打了个盹儿,好好的仙种龙胎竟入了泥沼之中。若他安生些倒还罢了,可如是仙种又怎能安生?心气儿竟愈发高了。因此旁生了许多枝节出来,却都不是命书上该有的,是善是恶,是祸是福,也只有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说着仙人们缓缓退去,悦耳的仙乐亦悄然消失。
顾惜朝慢慢开始觉得身上疼痛,原来是戚家的赏钱哗啦啦落在了台子上,砸了他一身。
他爬起来——他没死,死的是虞姬。
剑是假,血是假,他亦只是个假的替身而已。他历劫未满,怎么可能让自己去死?
他站在戚家大院的戏台子上。第一次来的时候,是戚少商归国的接风宴;而这一次,竟是他的喜宴。
世事难料,这一遭,是他们谁的劫?
踩着满台金光闪闪叮当作响的铜钱,顾惜朝悄然退场。
月色荧蓝如烟,寒夜浩渺辽阔。
青衣男子孤身一人在纵横交错的胡同中穿行,不辨方向地,带着一身的伤痛。
“哇啊哇啊哇啊~~~~”寂静冬夜里的啼哭声犹显刺耳。
——是哪家的娃娃在啼哭,还是哪家诞生了新生命?
婴儿本是依附母亲,在子宫中与母亲脐血相连,然而一旦成了形,落了地,发出了第一声啼哭,便是宣告,我来了,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到人间了,从此再也无所依傍,如风中飞絮,池面浮萍。
是以娃娃坠地,第一声总是哭,我不要我不要!自产道口见着这世上的第一缕光时便挣扎着,我不要我不要!谁知道这外面的世界有什么险恶?
——他们在最后一刻与母亲以命相搏。力大些的,战胜了母亲,他胎死腹中,他成功了。
然而大多数的娃娃哪里挣得过母亲?他们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出来,推进了这个世界。
“哇——”一声,他哭了,因为他从此无所傍依。
这第一声啼哭,便是他对这世界的第一次反抗。
所以你可曾见过一出生便笑的婴儿?
顾惜朝不知道自己出生时是不是哭得最响的那个。
——他知道自己进错了胎,他不依呀!
………………
………
路灯昏黄,将他的影子打在路面上,时而短成一个点,然后越拉越长,最终成为长长的一条线,然后又变成一个点……如此循环,没有穷尽的轮回着。
就像他的一生,从那圆乎乎自母体中脱离出来的肉球开始,七岁,十二岁,十九岁,二十岁……他始终是一个人。
——曾经有一度他以为可以不是了,但就像这孤零零的影子一样,终究,他还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