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逃离西门镇-阎连科-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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哩,想到天东地西都不能平衡哩,我求你让我在这住一夜,住一夜我的心里也就平衡了,后悔时我再到哥的坟上跪下来朝自己脸上掴打耳光都行哩。哥若真的在天有灵,他骂我老二不是人,骂我是猪是狗都行。我不会让他骂你哩。他来世上值了呢,有你和他结婚他死了也值啦。可我心里不平呀,嫂子,我一生心里都亏呀。你让我和你住一夜吧嫂,住一夜我几辈子都记住你的恩。
说到这儿时,老二的嗓子又开始哆嗦了,有些说不下去了,似乎要哭将出来了。他望着金莲,看见金莲的脸色平静如水,深湖样不可猜知,于是他就突然朝金莲跪下来,如一座大山轰然倒下一模样,双膝着地的声音雷鸣隆隆的。他跪着朝前挪两步,到金莲身下仰起头,乞求地抱着金莲的腿,求着说金莲嫂,只这一夜好不好?这一夜我给你一万块钱好不好?说亲嫂呀,你可怜可怜兄弟你就点个头,我知道先前我伤了你的心,眼下我跪着向你赔这不是还不行?第四部分 第七章 两年后回来了(6)赔了不是再加一万块钱还不行?说你不是说你为了我才嫁到刘街的吗?说我老二难道还不如那洛阳四十多岁的李主任?说李主任他官是比我大,可你去侍奉他两年他给你啥儿好处呢?
他给过你一块一毛一分吗?我一夜给你一万块你还要我咋样呢嫂子?兄弟站在那儿和一扇城门一模样,跪这求你半天你都不肯点一个头,好坏你兄弟也二十多岁呢,好坏你兑弟在这镇上也有半爿儿天,全镇有手枪又有子弹的就你兄弟一个人,你就不给你兄弟一点面子吗?你就不想想你以后的日子在镇上靠谁撑腰撑面子?
你就不怕你兄弟对你和对别人一样发脾气?
几粒瑞星像几粒玻璃弹球儿一样滚到了浮云后。村街上又开始宁静下来了,能听见从村头过的汽车声和耙耧山的官道上那些来西门镇过了快乐生活的工人走回矿去的脚步声。云移的声响,在发梢和耳旁如羽毛一样抚过去。就在这深深的夜静里,金莲闻到了从西门镇漫进家来飞扬了一天的尘土味和青白色的腥臊味,还有山脉上庄稼地的清新和潮润。她从老二的大手间挣出她光滑的双腿后,一直就站在那气味中倾听着老二那热燥不安的说话声。她听到老二又对她说的最后几句话是
——嫂子,你真的以为洛阳那李主任是对你从心里好的吗?对你从心里好你今儿回来他咋不亲自把你送回来?就是抽不开身也该给你派个车。他有专车专司机,派车和掀一张日历一样容易呢,有
——点情意他会让你大热天挤公共汽车回来吗?实话对你说,老二说到这儿声高气大了,和日常的老二一样,他说嫂子,去不去村头接你是镇长开镇委会研究过了的,考虑到李主任连车都不给你派,镇长才让大家在你身上注意影响,让谁都不能去村头接你哩,才对你说是开会学习文件哩,你以为镇里真忙吗?
以为那狗日的李主任对你真有情分吗?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这样发生的事情,就这样火爆爆地悄无声息了。
几日之后,镇长庆领着原是村干部的几个镇干部和镇上另外几个有头有脸的人,跟在老二的身后,乘街上人少时,还是如约地来看金莲了。来看金莲时才知道金莲已经不在这个镇上了,无影无踪了,和王奶的孙儿郓哥一道从这个镇上消失了,如飘失的柳絮杨花一样不见了。而她屋里的东西,除了一柄女人必用的梳子和一面镜子以及属于她的衣物,其余都还完完整整摆放着,一样也不少,连老大的像也又规规整整地又回到了桌子上。第四部分 第八章 回忆收麦的时候,天气酷热,在耙耧山的深处,各家各户割麦的庄稼人割到累极的当儿,都到自家田头树下歇息着,喝着罐里井拔的凉水,望着那起伏不止的山梁和麦田,小麦那浓烈的热香在山脉上川流不息,宛若流动的雾霭,从人们的鼻下叮叮当当淌过去。金莲的爹和金莲的娘是坐在田头的槐树下面歇着的,割麦磨钝了的镰刀挂在树身上。他们在等金莲的妹妹银莲从家提水来,喝了水再割一阵就该回家了。
麦田里有旱蛙在爬动。割倒了麦的田地里,原来的青草冷不丁儿裸在日光下,叽叽哇哇就被晒蔫了。对面山梁的村落里,谁家大夏天在赶着娶亲呢,响器班吹得热热闹闹,花花绿绿,听来如酷热中流淌过了一股水。还有那村里的一头牛,立在村头如堆下的一垛泥,只有它懒洋洋地仰头叫着时,才觉得那牛原来不是泥,是一头活着的牛哩。就在那迟滞淤黄的牛叫中,长大了的银莲,提着一罐水,擦着头上的汗,像一个泥点儿样从身后的沟里爬着上来了。金莲爹唤你快一点儿呀,要把你爹你娘渴死呀。
银莲脚步快了些,回唤说我是连三赶四跑着哩,再跑快我都要死了哩。这就到了近前啦。到了近前金莲娘忙不迭儿上前接过那满满一罐水,把为防止水荡水溅放在水面的草叶捡出来,将罐递给金莲爹,让他喝着水,又扭头打量一眼银莲说,过了夏天你就十七啦。银莲说是过完了十七,朝十八起脚呢。娘说你看你姐命多好,再不用酷夏天里割麦了,不用赶个集一早起床,半夜还赶不回家里。银莲说娘,你让我姐给我找个婆家找到镇上去,人家说西门镇发展发展也许还会变成一个城市哩,把我婆家找到镇上了,我和姐就把你和爹接到镇上住,咱再也不回这山里。金莲娘就顶顶认真地望着金莲妹,叹了一口气,说你没有你姐长得好,你姐要腰有腰,要胸有胸,脸上嫩白和城里姑女没有二样儿。银莲把胸挺起了,说我还不到十七哩,姐十七岁时还没我好看呢。这当儿金莲爹喝完了水,把罐还给了金莲娘,说收完麦得去给银莲买两身好衣裳,姑女大了,七分长相,三分衣裳,没有好衣裳姑女在人前哪能舒展地抬头儿。
银莲就一脸粉淡的笑容了。
一家人喝了水,便都快快活活地弯腰割麦了,浓郁的麦香、草气和他们脚下踢出的热烫的土味,汇成一股一滩,便哗哗啦啦朝着四野漫散了。第四部分 后记同情是人类最遍常的一种情感,人可以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怜悯,甚至拒绝同情、怜悯和理解,但是为人,不可没有同情之心,没有怜悯之情,没有善解他人之意。而在这一点上,人们对待潘金莲,恰恰地过分了铁石心肠,倘若潘金莲仍还活在世上,.怕她身后的痰水会从衣下流淌,汇成一条白浓浓的溪流。《水浒传》对潘金莲的行为所述,使人物活灵活现(并不入木三分),使潘金莲世代被万夫所指,这委实地上了施耐庵的大当。让人们痛恨潘金莲,同情武大郎,不用说这是施先生设下的陷阱,就连《金瓶梅》,也惟恐读者在这陷阱中陷得不够深苦,作者把这样的陷阱图纸照搬过去,重新建设,把《水浒传》中盖着草枝的水坑,终于就挖成了可以陷读者以死而难以爬上岸来的一口深井。也就终于把潘金莲盖棺定论为一个淫荡邪妇,使人不对她生出痛恨反而不好意思,反而是因了自己的邪恶才不痛恨潘姓的金莲。
即便对金莲存有同情怜悯,觉得她嫁给武大,委实冤枉,嫁给武二,方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这样的思想,也就只能悄悄存于心底,很长很长的岁月里,我们和我们那些先辈读者,都是不该说出口的。说来也真是,你居然发现了陷阱上的草盖,居然不踏将上去,而绕道行走,这样的人哪里会是好人,哪里会忠厚老实,不是盗贼一定也是匪徒。不盗不匪,你又如伺?能看见陷阱上的草枝?你又如何会同情、理解潘金莲这个邪恶的女人?其实,这也怪不得读者太多,怪不得今天的读者和往日读者的观念太是天壤,因为施耐庵在设挖潘金莲这口陷阱时,虽在陷阱上费了心思,想到了遮掩,可毕竟他太有才华,太有才华的人就往往过于自信,过于自信就往往失于疏忽。他在第二十四回中,无意中向我们说漏了潘金莲的身世和禀性,他说:〃那清河县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有个使女,小名唤做潘金莲,年方二十余岁,颇有些颜色。
因为那大户要缠她,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从。那个大户从此恨记于心,却倒赔些房奁,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这段在《水浒传》中对人物身世惯常的交待,起码说明了两点,一是原来金莲是一大户使女。
使女是什么人哟,是社会生活中最为低下的女性平民。最为低下的人,你可想她的家境是多么的贫寒,多么的生存无奈,如果境况稍好一些,谁家父母肯把自己天资聪颖、长相出众的女儿送到人家家里去做下人呢?第二,金莲原是一个作风正派的女孩儿。他妈的,可那大户人家的男主人不是一个好的东西,总爱对金莲动手动脚,缠缠磨磨,在金莲躲他不开时候,只好去告诉了主人婆。男主人怕是有几分怕着老婆,眼下老婆都知道了自己对金莲那一层灰红心事,哪有不恨金莲的道理,哪有不把金莲嫁给〃三寸丁谷树皮〃的可能?
《水浒传》中没有这80多个字交待也就好了。有了这80多个字,就不能不使人对金莲生出同情之心,倘是她出生在别户人家,比如家里日子些微地殷实,床头的缸里有几把粮食,靠墙的柜里有两件去寒的衣裳,家里的房子也不是那么漏雨怕雪,那样儿父母还会把她送进大户人家做使女吗?再说,大户人家也并非每个男主人都是见了漂亮女孩眼珠就不会转圈儿的,乙。大户人家有钱、有粮、有地位,吃不愁、穿不忧,吃不愁了,穿不忧了干啥?自然就该读书,一读书就成了圣人贤士,哪里会不懂一把道理,会对使女生出些不安的想念。咳,你说这金莲她,偏偏就撞上了这么一个大户,以为自己家里有些财富,见了漂亮女孩眼珠就是不转圈儿。还说,这大户要嫁走金莲,以解心头之恨,你如果把金莲嫁一个穷得叮当响,可比武大长得稍好那么一丁点儿,一星点儿的人,也许金莲原来那纯正的心底也就不会改变,可又偏偏清河县只有一个〃不满五尺,面目狰狞〃,又生性懦弱,没有一点聪明劲儿的武大,他就偏偏把金莲嫁给了这个武大,这种境况换了别的漂亮女孩,就能保准她不生二心,会同武大生死相守?何况武二〃身长八尺,一貌堂堂,浑身上下有千百斤气力〃,天天吃金莲做的饭,穿金莲洗的衣,躺金莲铺的床,这当儿金莲如果没有一点他想,那金莲就不是人了,金莲就是了一块圣碑,圣碑虽然令人敬重,可那种冰冷着实没有什么可爱。又说,那大户嫁走金莲,是因了得不到金莲的嫉恨,那么金莲对西门庆生情,为何就不是她对武二的报复?为何就不是对武二痴情的转移?为何就不是对自己不幸命运忍耐中的一次总爆发?一次向社会、命运的一次大抗争哩?
我在十六岁上读了《水浒传》,荒荒唐唐,吵吵杂杂,这都是我十六岁读完《水浒传》第24回至26回的杂念。岁月如河流一样,到了我三十六岁,才仔细读了《金瓶梅》,原以为这些尘封的杂念都已忘却,谁知在读了书后的一些似乎不怀好意的想法,却完全还生活在我的头脑之中,原来所谓的记忆,其实是永无尽止的一条路线,而对潘金莲的少年怜悯,也是这条路线上的一个破败小站。小站虽然破败,可也许是重要的一站。
我想,在某一天里,我会把〃少识潘金莲〃写成一篇小说,就像爱好素描的人,把一个破败寒微的车站收入他的画夹一样。四年之后,在我四十岁时,中国文学出版社的好友野莽和我谈起〃重说千古风流〃这套目的是为了〃重说〃与〃好看〃的小说,我便对他说我要写一篇〃潘金莲〃,要对人说一声〃金莲,你好〃!
可惜的是,对潘金莲的认识,直到今天都还停在我十六岁时的那些杂念上,而无新的进取。
1998年10月31日?清河(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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