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2-红顶商人-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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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他娘现在带金带翠,也不在乎一只风藤镯子,无所谓的享了,所以我就留了下来。那次他帮你一个大忙,我带了四样礼去看他,特为去送镯子。
他又不肯收。“
“这是啥道理?”张胖子越感兴味,“我倒要听听他又是怎么一套说法?”
“他说,他帮你的忙,是为了同行的义气,再说男人在外头的生意,不关太大的事,所以他欠我的情,不能‘划帐’,镯子叫我仍旧收着,他将来总要替我做件称心满意的事,才算补报了我的情。”
“话倒也有道理。雪岩这个人够味道就在这种地方,明明帮你的忙,还要叫你心里舒但。闲话少说,我们倒商量商量看,这爿杂货店怎么样交出去?”张胖子皱着眉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人欠欠人的帐目,鸡零狗碎的,清理起来,着实好有几天头痛。”
“头痛,为啥要头痛?人欠欠人都有帐目的,连店址带货色‘一脚踢’,我们‘推位让国’都交了给人家,拍拍身子走路,还不轻松?”
张胖子大喜,“对!还是你有决断。”他说,“明天雪岩问我盘这爿店要多少钱?我就说,我是一千六百块洋钱下本,仍旧算一千六百块好了。”
这套说法完全符合张太大的想法。三、四年的经营,就这片刻间决定割舍,夫妇俩都无留恋之意。因为对“老本行”毕竟有根深蒂固的感情在,而且又是跟胡雪岩在一起。相形之下,这爿小杂货店就不是“鸡肋”,而是“敝展”了。
七一早起身,张胖子还保持着多年的习惯,提着乌笼上茶店,有时候经过魏老板那里,因为同行的缘故,也打个招呼。魏老板克勤克俭,从来不上茶店,但张胖子这天非邀他去吃茶不可,因为做媒的事,当着阿巧不便谈。
踏进店堂,开门见山道明来意,魏老板颇有突然之感,因而便有辞谢之意,就在这时候,阿巧替她父亲来送早点,一碗豆腐浆,一团渠米饭,看到张老板甜甜地招呼:“张伯伯早!点心吃过没有?”
张胖子不即回答,将她从头看到脚,真有点相亲的味道,看得阿巧有些发窘。但客人还未答话,不便掉身而去,只有将头扭了开去,避开张胖子那双盯住了看的眼睛。
“阿巧!”张胖子问道,“你今年儿岁?”
“十七。”
“生日当然是三月初三。时辰呢?”
这下惊了阿巧!一早上门,来问生辰八字,不是替自己做媒是做啥?这样转着念头,立刻想到阿洋,也立刻就着慌了!“ 哪个要你来做啥断命的媒?”
她在心中自语,急急地奔到后面,寻着她母亲问道:“张胖子一早跑来为啥?”
“哪个张胖子?”
“还有哪个?不就是同行冤家的张胖子?”
“他来了?我不晓得啊!”
“ ‘娘!”阿巧扯着她的衣服说:“张胖子不晓得啥心思,又问生日,又问时辰。我……”她顿一顿足说:“我是不嫁的!用不着啥人来罗嚏。”
这一说,做母亲的倒是精神上振,不晓得张胖子替女儿做的媒,是个何等样人?当时便说:“你先不要乱:等我来问问看。”
发觉母亲是颇感兴趣的神气,阿巧非常失望,也很着急。她心里在想,此身已有所属,母亲是知道的,平时对阿祥的言语态度,隐隐然视之为“半子”,那就不但知道自己属意于什么人,而且这个人也是她所中意的。既然如此,何必又去“问问看?”岂不是不明事理的老糊涂了!
苦的是心里这番话说不出口,也无法用任何暗示提醒她。情急之下,只有撒娇,拉住她母亲的衣服下放。
“不要去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有啥好问的。”
“间问也不要紧。你这样子做啥?”
母女俩拉拉扯扯,僵持着,也因循着,而魏老板却因为情面难却,接受了张胖子的邀请,在外面提高了声音喊:“阿巧娘!你出来看店,我跟张老板吃茶去了。”
这一下阿巧更为着急。原意是想母亲拿父亲叫进来,关照一句:如果张胖子来做媒,不要理他。不想要紧话未曾说清楚白白耽误了工夫。如今一起去吃茶,当然是说媒,婚事虽说父母之命,而父亲可以做七分主,如果在茶店里糊里糊涂听信了张胖子的花言巧语,那就是一辈子不甘心的恨事。
念头风驰电掣般快,转到此处,阿巧脱口喊道:“爹!你请进来,娘有要紧话说。”
魏老板听这一说,便回了进来,他妻子间他:“张胖于是不是来替阿巧做媒?”
魏老板还未答话,阿巧接口:“哪个要他来做啥媒?我是不嫁的。”
“咦!”魏老板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儿,真有些莫名其妙了,“你们怎么想到这上头去了?”
阿巧耳朵灵,心思快,立刻喜滋滋地问道:“那么,他来做啥呢?”
“他说要跟我谈一笔生意。”
“谈生意?”他妻子问道:“店里不好谈?”
“我也是这么说。他说他一早起来一定要吃茶,不然没有精神。我就陪他去吃一回也不要紧。”
“好,好!”阿巧推一推她父亲,“你老人家请!不过,只好谈生意,不好谈别的。”
这一去去了两个钟头还不回来,阿巧心里有些嘀咕,叫小徒弟到张胖子每天必到的那家茶店里去悄悄探望。须臾回转,张胖子跟魏老板都不在那里。
这就显得可疑了。等到日中,依然不见魏老板的影子,母女俩等了好半天等不回来,只有先吃午饭。刚扶起筷子,魏老板回来了,满脸红光,也满脸的笑容。
阿巧又是欣慰又是怨,“到哪里去了?”她埋怨着:“吃饭也不回来!”
“张胖子请我吃酒,这顿酒吃得开心。”
“啥开心?生意谈成功了?”阿巧问:“是啥生意?”
“不但谈生意,还谈了别样。是件大事!”魏老板坐下来笑道:“你们猜得不错,张胖子是来替我们女儿做媒的。”
听到这里,阿巧手足发冷,一下扑到她母亲肩上,浑身抖个不住。
魏老板夫妇俩无不既惊且诧!问她是怎么回事,却又似不肯明说,只勉强坐了下来,怔怔地望着她父亲。
到底知女莫若母,毕竟猜中了她的心事,急急向丈夫说:“张胖子做媒,你不要乱答应人家。”
“为啥不答应?”
“你答应人家了!是怎么样的人家,新郎官什么样子?”
“新郎官什么样子,何用我说?你们天天看见的。”
提到每天看到的人,第一个想起的是间壁水果店的小伙计润生,做事巴结,生得也还体面,他有一手“绝技”,客人上门买只生梨要削皮,润生手舞那把平头薄背的水果刀,旋转如飞,眼睛一霎的工夫,削得干干净争,梨皮成一长条。阿巧最爱看他这手功夫,他也最爱看阿巧含笑凝视的神情,有一次看得出神失了手,自己削掉一小节指头,一条街上传为笑谈。以此话柄为嫌,阿巧从此总是避着他,但彼此紧邻,无法不天天见面,润生颇得东家的器重,当然是可能来求婚的。
第二个想起的是对面香蜡店的小开。生得倒是一表人才、而且门当户对,可惜终年揭不得帽子,因为是个痢痢。阿巧想起来就腻味,赶紧抛开再想。
这一想就想到阿祥了,顿时面红心跳。 要问问不出口,好在有她母亲,“是哪个?”她问她丈夫。
“还有哪个,自然是阿祥!”
“祥”字刚刚出口,阿巧便霍地起身,躲了进去,脚步轻盈无比。魏老板愣了一会,哈哈大笑。
“笑啥?快说!阿祥怎么会托张胖子来做媒?他怎么说?你怎么答复他?从头讲给我们听。”
这一讲,连“听壁脚”的阿巧在内,无不心满意足,喜极欲涕,心里都
有句话:“阿祥命中有贵人,遇见胡道台这样的东家!”
* * *然而胡道台此时却还管不到阿祥的事,正为另一个阿巧在伤脑筋。
阿巧姐昨夜通宵不归,一直到这天早晨九点钟才回家。问起她的行踪,她说心中气闷,昨天在一个小姐妹家谈了一夜。
她的“小姐妹”也都三十开外了。不是从良,便是做了本家——老鸨。
如是从了良的“人家人”,不会容留她只身一个人过夜,一定在头天夜里就派人送了她回来。这样看来,行踪就很有疑问了。
于是胡雪岩不动声色地派阿祥去打听。阿巧姐昨天出门虽不坐家里轿子,但料想她也不会步行,所以阿祥承命去向弄堂口待雇的轿夫去探问。果然问到了,阿巧姐昨天是去了宝善街北的兆荣里,那轿夫还记得她是在倒数第二家,一座石库门前下的轿。
所谓“有里兆荣并兆富,近接公兴,都是平康路”,那一带的兆荣里、兆富里、公兴里是有名的纸醉金迷之地,阿巧姐摒绝从人,私访平康,其意何居?着实可疑。
要破这个疑团,除却七姑奶奶更无别人。胡雪岩算了一下,这天正是她代为布置新居,约定去看的第四夭,因而坐轿不到古家,直往昼锦里而去。
果然,屋子已粉刷得焕然一新,七姑奶奶正亲自指挥下人,在安放簇新的红木家具,三月底的天气,艳阳满院,相当燠热,七姑奶奶一张脸如中了酒似地,而且额上见汗,头发起毛,足见劳累。
胡雪岩大不过意,兜头一揖,深深致谢,七姑奶奶答得漂亮:“小爷叔用不着谢我,老太太、婶娘要来了,我们做小辈的,该当尽点孝心,”
说着,她便带领胡雪岩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去看,不但上房布置得井井有条,连下房也不疏忽,应有尽有。费心如此,作主人的除了满口夸赞以外,再不能置一词。
一个圈子兜下来,回到客厅喝茶休息,这时候胡雪岩方始开口,细诉阿巧姐一夜的芳踪,向七姑奶奶讨主意。
事出突兀。她一时哪里有主意?将胡雪岩所说的话,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遍,觉得有几件事先要弄清楚。
“小爷叔,”她问:“阿巧姐回来以后,对你是啥样子?有没有发牢骚?”
“没有,样子很冷淡。”
“有没有收拾啥细软衣服,仿佛要搬出去的样子?”
“也没有。”胡雪岩答说,“坐在那里剥指甲想心事,好象根本没有看到我在那里似地。”
就问这两句话便够了。七姑奶奶慢慢点着头,自言自语似地说:“这就对了!她一定是那么个主意!”
由于刚才一问一答印证了回忆,胡雪岩亦已有所意会,然而他宁愿自己猜得不对,“七姐,”他很痛苦地问:“莫非她跟她小姐妹商量好了,还要抛头露面,自己去‘铺房间’?贱货!”他脱口骂了一句。
“小爷叔!这,我要替阿巧姐不服。”七姑奶奶的本性露出来了,义形于色地说:“一个人总要寻个归宿。她宁愿做低服小,只为觉得自己出身不是良家,一向自由惯了的,受不得大宅门的拘束,要在外头住,说起来也不算过分。这一层既然办不列,只有另觅出路,哪里来的还到哪里去,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就算是从良,总亦不能喊个媒婆来说:”我要嫁人了,你替
我寻个老公来!‘她’铺房间‘自己不下水,遇见个知心台意的,自订终身,倒是正办。“
听她一顿排揎,胡雪岩反倒心平气和了,笑笑说道:“其实她要这样子做,倒应该先跟七姐来商量。”
“跟我没商量!我心里不反对她这样子做,口里没有赞成她再落火坑的道理。阿巧姐是聪明人,怎么会露口风?我现在倒担心一件事,怕她心里恨你,将来会有意塌你的台。”
“怎么塌法?”胡雪岩苦笑着,“只要她再落水,我的台就让她坍足了。”
“那还不算坍足。明天她挂上一块‘杭州胡寓’的牌子,那才好看呢!”
一句话说得胡雪岩发愣。他也听人说过,这一两年夷场“花市”,繁盛异常,堂子里兴起一种专宰冤大头的花样,找个初涉花丛,目炫于珠围翠绕、鼻醉于粉腻脂香、耳溺于嗷嘈弦管的土财主,筵前衾底,做足了死转绸缪的柔态痴情,到两情浓时,论及嫁聚,总说孤苦伶汀一个人,早已厌倦风尘,只为“身背浪向”有几多债务,只要替她完了债,她就是他家的人。除此别无要求。于是冤大头替她还债“卸牌子”,自此从良。到一做了良家妇女,渐渐不安于室,百般需索,贪壑难填,稍不如意,就会变脸。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得这家人家的上上下下,六神不安。冤大头这才知道上了恶当,然而悔之晚矣!少不得再花一笔钱,才能请她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