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第3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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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有甚么可笑的?”
朵云勉强抑住笑,说道:“全是一个模样——我是笑——乾隆老爷子手下人物怎么都象一个老师教出的学生,一个模子打出的坯!张广泗是这样,讷亲是这样——阿桂、范时捷、刘墉又加上这位‘本部堂’,全都摆大架子说大话,把胆小的人先吓死,然后想怎么样就怎样欺侮!前番张广泗的告示就这样说——‘天兵一到丑虏就擒,金川弹丸之地顷刻化为灰烬’——和你的话简直一样!金川那么容易打,真不知道为甚么要劳动你这位宰相大人来这里,你又何必摆这么大阵势和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唠叨——”她话没说完,廖化清在队中戟手指着喝道:“你他妈好大架子!见我们傅帅就这么挺着腰子说风话?还不跪下,小心老子剁了你!”朵云立刻反唇相讥,笑着揶揄道:“除了我的父亲和乾隆皇帝,我谁也没有跪过——你是廖将军吧?攻打我们下寨时被一炮打翻在地——还是被火枪打中了的?那枪那炮都是我丈夫从庆复手里缴获的!我一个人在你们大营里,你逞甚么英雄呐?”
廖化清被她当众揭了短,脸腾地涨得血红,斑斑伤疤油亮闪光,跨出一步抽刀,又送回刀鞘,恶狠狠说道:“你这女人,姓廖的不难为你。莎罗奔有种,出来和廖爷做一场。真打翻了我才服气!”“你早就是我丈夫的手下败将,败得一塌糊涂而且不止一次。”朵云毫不容让,指着队里说道:“你——马光祖,还有你,兆惠,你,海兰察——哪个不是从松岗逃出去的?”马光祖被她数落得一脸愠色,兆惠似乎充耳不闻,只有海兰察皮笑可掬,舌头鼓着腮帮子一挤眼儿:“我还得谢谢吃败仗,要不至今还打光棍儿呢!”
“海兰察不要取笑。”傅恒一摆手制止了海兰察,近前一步说道:“我傅恒是不是张广泗,要不了多久就见分晓了,不和你口舌分辨。你肯向父亲和皇上下跪,心中有父有君,我敬你是守礼之人。但你丈夫两次抗拒天兵,杀戮军干顽据一隅,实是罪无可赦之理!现今云贵川陕青五省之内兵山将海团团围困,北路东路南路三支大军压境,兵力超过你举族人口一倍,连金川西逃青海的道路也都锁得严严实实,你还敢说我傅恒说大话吓你?你孟浪了!”
朵云的脸色有点发白,一路过来都是兵山将海刀丛剑树,傅恒没有说假话。他要立功,能不能听乾隆的真是难以预料——想着,冷笑一声道:“你这是以众欺寡!你想杀尽我们,好向皇上邀功,你和皇上并不是一条心!我们可以死,死就是了,没有甚么怕你的。”
“不错,以众凌寡。”傅恒冷冷说道,“但你只说对了一半,众寡之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当初若不藏匿班滚,输诚缴俘,后来若不抗拒天兵征讨,屈膝投降,哪来今日覆灭之祸?”想到朵云一矢中的“和皇上并不是一条心”的话,他的心乍然一缩,脸色也泛起苍白,定了一下又道:“我和皇上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亲,是皇上的股肱心臂——你在北京、南京、扬州所作所为我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回去传语莎罗奔,黄绫锁项投大营向朝廷输诚投降,请罪待命,不但举族可免灭顶之灾,皇恩浩荡,连你夫妇也可矜全性命。以半月为期,届时不至,休怪我傅恒辣手无情!”
“皇上也没有象你这样逼迫人。你算个什么英雄!”
“那是两回事。我本人也敬莎罗奔是个豪杰。”傅恒脸上毫无表情,“十几万大军,五省军民合围之势,每日要用多少粮饷,役劳多少民夫,牵扯朝廷各部多少人力精力?多延一日,朝廷百姓多劳糜一日,我为国家首辅,不能不想这件事。下寨、松岗到刷经夺已经在我手中,莎罗奔现在小金川到刮耳崖一带,你回去和他商计,十五日期到,不管投诚与否,我都要下令进军了!”
朵云植立不动,一句话也不回答。
“马光祖,派中军亲兵送她过卡。”傅恒哼了一声转身回大帐,口中吩咐,“带上牛肉干粮,蒙上眼睛过卡子!”
……军务会议开到天色断黑便结束了,照常例各位参将游击管带都要连夜赶回营盘,但这次傅恒却留下了海兰察兆惠和廖化清,吩咐:“其余军官回营按布署调整待命——李侍尧来了,已经到驿站去请,三位主官都要见见——叫伙房多弄几样青菜,我们吃过饭接着办事。”说话间仪门外一乘大轿落下,候富保前引带着两位官员大步向中帐趋来。王七子用手一指,说道:“主子大帅,前头是李侍尧,后头是岳东美老侯爷也来了!嘿,这老爷子真精神,腿脚比李侍尧还瞧着灵便呢!”
“真的!”傅恒目中精光闪了一下,无可奈何一笑,“莎罗奔是有福之人呐……”说着,和三人一同迎了出去,一头走一头笑道:“东美公,滚单说你三天后才到,这热的天儿赶道儿也忒急的了。”一边执手寒喧,见李侍尧要行庭参礼,手抬了一下又道:“侍尧罢了吧!都请进来,军中无酒,只能以茶为代,我们边吃边谈……”李侍尧便忙着和兆惠等人揖让作礼。岳钟麒却是精神矍铄,晃着满头如银须发,步子跨得比傅恒还有力,洪钟般笑声爽亮,说道:“成都热,我一天也不想住。倒是金川这边我晓得凉爽——六月天还有下雪时候呢!”李侍尧是傅恒一手提携全力栽培的人,和傅恒军中极熟,和众人说笑落座,招手叫过小七子笑道:“岳老爷子爱吃红焖肉,叫人到外头店里买两个肘子来。我在驿站里一路吃青菜,嘴里也淡出鸟来了!”小七子笑道:“有,有!都预备着呢!”
说话间四个军士抬着一个大方桌进来,桌上摆着四个二号盆子,都盛的菜。李侍尧张着眼看,果然有一盆红烧肘子,还有一盆豆腐粉条,一盆烧茄子,一盆凉拌青芹芥未粉皮,都堆得岗尖满溢。因没有酒,桌子安好,军士们便给他们盛米饭摆馒头。岳钟麒道:“出了成都就吃不上豆腐,我倒馋这豆腐菜呢!一路走,心里奇怪,兵部难道不供应大豆?”傅恒笑道:“豆子我拿来换鸡给兆惠他们吃了。前线一日三肉,后方三日一肉,连我不能例外——今儿是将领军务会议,还是要用青菜豆腐打开牙祭。”岳钟麒道:“我带兵,上头给甚么吃甚么。六爷爱兵爱得精心体贴!”说着同李侍尧一左一右陪傅恒入座,兆海廖在下叨陪,也是略无客气,一顿风卷残云,不到小半个时辰,各人已是“酒足”饭饱。
“这次奉差,看来我这把老骨头还算结实。”饭毕奉茶,岳钟麒便说差使,“从西安到北京只用了八天,在北京三天,皇上叫我递三次牌子,还赐了两次筵,接着到你这里,也是急如星火,只用了半个月。方才饭间六爷说朵云已经过金川去了。这样也好,先容她给莎罗奔作个地步儿,若肯就范,这个差使就好办了。”大约菜略咸了点,老将军说着话,几口就喝干了杯子。傅恒亲自起身给岳钟麒续茶,笑道:“公事不急,我留下他们三位,你们来了,正好从容商议。我倒关心高恒王禀望的案子,你见刘统勋,他怎么说?”岳钟麒道:“要等刘墉回京,刑部才能拟票,王禀望是不必说了,高恒是一堆烂账没法查,户部把崇文门宣武门关税差使交割了和砷,里里外外赈灾的,修园子的忙成一团,延清身子又弱,就忙阿桂和纪昀两个人,也顾不上说闲话,就到和亲王府看了看,我就赶路来了。”
他毕竟人老嘴碎,说话不能照前顾后,但也算明白,傅恒偏着头想了想;说道:“和砷?——哦,是阿桂那个小跟班儿吧?崇文门关税上是个肥缺,怎么补了他?是阿桂荐出去的吧?”
“不——是!”岳钟麒摇头笑道,“是五爷的门路,也是和砷自己的福。荆门监狱里逃了两个犯人,刑部申奏上来,皇上正启驾去圆明园,在轿子旁看的奏折,说‘虎柪出于押!’在场的太监侍卫没一个听懂的,和砷就接了一句‘典守者不得辞其咎!’——这就投了皇上的缘。又要整顿关税,和亲王就荐了他去。——我急着赶来,一半儿是想看看你治军风范,一半是皇上也急,又怕我累坏了,又想早些叫我们谈谈。皇上越是体念,我越是休息不安,恨不得插翅儿就下来才好……”
傅恒两手展舒了一下袍子直了直身子,说道:“皇上已经三次密谕,叫我从速了结莎罗奔这边,撤军回京。老将军是奉差特使,我实不相瞒——连这三位将军也不知道——我还是要进兵金川!不管莎罗奔面缚不面缚,要踏平这个地方。”兆惠三人一下子都坐端了身于,金川这地方崇山峻岭沼泽泥塘地形繁复,夏日且有蚊虫蚂蝗种种瘴疫,最不宜进军的。接二连三军务会议备细研究,都只说四个字“火速备战”,原来背后有这么一篇文章!但想到这是抗旨,三个人心里都是一沉,连李侍尧也不安地动了一下。傅恒不胜憔悴地一笑,把玩着一柄素纸扇子,喟然说道:“毕竟没有明发诏退兵,我只能按原来布署提前进军!气候不好是敌我两不利,大小金川到刮耳崖三角地带,中间只有几十里就能会师到刮耳崖下……莎罗奔外无援兵内无粮草,一多半老弱病残……是个一击即灭的局面,绝没有力量再打松岗那样的大战了……”一边说,一边就咳嗽,小七子便忙过来给他捶背。傅恒轻轻推开他,胀红着脸喘着道:“我已经给皇上再陈密奏。半个月后大军一定要合围……”
“西部和卓乱了之后,皇上已经无心在金川用兵。”岳钟麒沉吟着说道:“不用权衡就知道孰轻孰重。准部和卓现时局面千载难逢——皇上说,以傅恒识见,断不会不明白这一层。所以叫我急速赶来,还是劝你放莎罗奔一马,从速撤兵。”傅恒笑道:“岳公,你平心想一想。这会子朵云带着丈夫进来给我们磕个头,我再请他们吃顿饭,然后明天海兰察从刮耳崖,兆惠从东路,廖化清从北路带兵撤回成都,是不是有点儿戏呢?别说皇上没有明发旨意,就是真正明发了,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还是要打一打的!主上圣明,我们作臣子的要真正领会,全局全盘着眼着手,才能跟上主子的庙貌筹运!”
海兰察认真听着,已是明白傅恒不旨奉诏的深意,清清嗓子正要说话,兆惠已经开口:“十几万大军围困一个小小金川,耗了多少钱粮精神?枪不冒烟刀不染血,就这么退了!天下人怎么看我们?莎罗奔怎么看我们?皇上回头思量,又怎么看我们这起子奴才?”廖化清道:“我们吃了两次败仗了,鼓着气要报仇,尿泡上扎个眼儿,就这么瘪了?这么着退兵,弟兄们要气炸了肺!”海兰察笑道:“吃屎没关系,不是那个味道!说是练兵,就算演习,也得见个阵仗儿嘛!我只有一个字:‘打’!”
“如果没有前面庆复讷亲张广泗之败,大军压境,莎罗奔来降,撤兵是顺理成章的事。”傅恒吁了一口气徐徐说道,“现在言和不打,偃旗息鼓退兵。无论如何心里已经败了,而且败得一点也不堂皇正大。慢道莎罗奔,就连天下人也要小看我们这支‘天兵’。这事事关主子声名,岂可掉以轻心?”
岳钟麒叹手支着膝,凝神听众人议论。“傅恒或许不肯奉诏,要打一打,也是维护朕的脸面。”是乾隆在临别时说的话。平心而论,如果莎罗奔一劝就降,傅恒一见投降就撤兵。别说前番两役屈死在沼泽里的阵亡将士家眷,就是平常路人也要笑朝廷懦弱无能,“见好就收”“脸面情儿一床锦被遮着”是现成的风凉话。不但傅恒难作人,乾隆也脱不了“窝囊”二字。但岳钟麒的差使是体面罢战言和撤兵。和这里的人心满拧。万一开打,分寸地步儿极难把握,对金川“怀柔”方略就要泡汤,苦打成胶着相持,妨害西北大局,傅恒更是祸不可测……思量着,岳钟麒道:“我自己就是老行伍,有甚么个明白诸位的心的?刮耳崖一线之天一线之路,炮轰枪打进攻艰难的。西北用兵,西南有变,坏了大局,六爷,你担戴不起!”
“我已经四夜无眠了。”傅恒皱眉说道:“想的就是‘分寸’二字。不打,莎罗奔根本不会服我天朝要留下祸胎。扫平金川,拖的时辰太长,朝廷拖不起,我傅恒罪可通天。必须大败莎罗奔,再用怀柔招抚,他才会畏威服德,西南才能一劳永逸。要明白,金川不单是金川,还连着苗瑶僮傣云贵许多族部寨子。我为宰相,不能只为自己着想,不能从小局面去计较,不能只想眼前利弊。我知道一开火,岳老军门的差使更难办。本来这就是个难办的事,难办的人,难办的地方啊……我们集思广益不要畏难,想个万全之策……来,请看木图。侍尧从南边过来,可以将川南、贵州的情势就地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