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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活着 余华(正式版)-第10部分

小说: 活着 余华(正式版)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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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每天都能来抱抱它们吗?〃
  村里食堂一开张,吃饭时可就好看了,每户人家派两个人去领饭菜,排出长长一队,看上去就跟我当初被俘虏后排队领馒头一样。每家都是让女人去,叽叽喳喳声音响得就和晒稻谷时麻雀一群群飞来似的。队长说得没错,有了食堂确实省事,饿了只要排个队就有吃有喝了。那饭菜敞开吃,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天天都有肉吃。最初的几天,队长端着个饭碗嘻嘻笑着挨家串门,问大伙:
  〃省事了吧?这人民公社好不好?〃
  大伙也高兴,都说好,队长就说:
  〃这日子过得比当二流子还舒坦。〃
  家珍也高兴,每回和凤霞端着饭菜回来时就会说:
  〃又吃肉啦。〃
  家珍把饭菜往桌上一放,就出门去喊有庆。有庆有庆的喊上一阵子,才看见他提着满满一篮草在田埂上横着跑过去。
  这孩子是给两头羊送草去。村里三头牛和二十多头羊全被关在一个棚里,那群牲畜一归了人民公社,就倒楣了,常常挨饿,有庆一进去就会围上来,有庆就对着它们叫:
  〃喂喂,你们在哪里?〃
  他的两头羊在羊堆里拱出来,有庆才会把草倒在地上,还得使劲把别的羊推开,一直侍候自己的羊吃完,有庆这才呼哧呼哧满头是汗地跑回家来,上学也快迟到了,这孩子跟喝水似的把饭吃下去,抓起书包就跑。
  看着他还是每天这么跑来跑去,我心里那个气,嘴上又不好说,说出来怕别人听到了会说我落后,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说:
  〃别人拉屎你擦什么屁股?〃
  有庆听了这话,没明白过来,看了我一会后扑哧笑了,气得我差点没给他一巴掌,我说:
  〃这羊早归了公社,管你屁事。〃
  有庆每天三次给羊送草去,到了天快黑的时候,他还要去一次抱抱那两头羊。管牲畜的王喜见他这么喜欢自己的羊,就说:
  〃有庆,你今晚就领回家去吧,明天一早送回来就是了。〃
  有庆知道我不会让他这么干,摇摇头对王喜说:
  〃我爹要骂我的,我就这么抱一抱吧。〃
  日子一长,棚里的羊也就越少,过几天就要宰一头。到后来只有有庆一个人送草去了,王喜见了我常说:
  〃就有庆还天天惦记着它们,别人是要吃肉了才会想到它们。〃
  村里食堂开张后两天,队长让两个年轻人进城去买煮钢铁的锅,那些砸烂的锅和铁皮什么都堆在晒场上,队长指着它们说:
  〃得赶紧把它们给煮了,不能老让它们闲着。〃
  两个年轻人拿着草绳和扁担进城去后,队长陪着城里请来的风水先生在村里转悠开了,说是要找一块风水宝地煮钢铁。穿长衫的风水先生笑眯眯地走来走去,走到一户人家跟前,那户人家就得倒吸一口冷气,这躬着背的老先生只要一点头,那户人家的屋子就完蛋了。
  队长陪着风水先生来到了我家门口,我站在门前心里咚咚地打鼓,队长说:
  〃福贵,这位是王先生,到你这儿来看看。〃
  〃好,好。〃我连连点着头。
  风水先生双手背在身后,前后左右看了一会,嘴里说:
  〃好地方,好风水。〃
  我听了这话眼睛一黑,心想这下完蛋了。好在这时家珍走了出来,家珍看到是她认识的王先生,就叫了一声,王先生说:
  〃是家珍啊。〃
  家珍笑着说:〃进屋喝碗茶吧。〃
  王先生摆了摆手,说道:〃改日再喝,改日再喝。〃
  家珍说:〃听我爹说你这些日子忙坏了?〃
  〃忙,忙。〃王先生点着头说。〃请我看风水的都排着队呢。〃
  说着王先生看看我,问家珍:
  〃这位就是?〃
  家珍说:〃是福贵。〃
  王先生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点着头说:
  〃我知道,我知道。〃
  看着王先生这副模样,我知道他是想起我从前赌光家产的事。我就对王先生嘿嘿笑了,王先生向我们双手抱拳说:
  〃改日再聊。〃
  说过他转身对队长说:
  〃到别处去看看。〃
  队长和风水先生一走,我才彻底松了一口气,我这间茅屋算是没事了,可村里老孙家倒大楣了,风水先生看中了他家的屋子。队长让他家把屋子腾出来,老孙头呜呜地哭,蹲在屋角就是不肯搬,队长对他说:
  〃哭什么,人民公社给你盖新屋。〃
  老孙头双手抱着脑袋,还是哭,什么话都不说。到了傍晚,队长看看没有别的法子了,就叫上村里几个年轻人,把老孙头从屋里拉出来,将里面的东西也搬到外面。老孙头被拉出来后,双手抱住了一棵树,怎么也不肯松手,拉他的两个年轻人看看队长说:
  〃队长,拉不动啦。〃
  队长扭头看了看,说:
  〃行啦,你们两个过来点火。〃
  那两个年轻人拿着火柴,站到凳子上,对着屋顶的茅草划燃了火柴。屋顶的茅*荼纠淳*发霉了,加上昨天又下了一场雨,他们怎么也烧不起来。队长说:
  〃他娘的,我就不信人民公社的火还烧不掉这破屋子。〃
  说着队长卷了卷袖管准备自己动手,有人说:
  〃浇上油,一点就燃。〃
  队长一想后说:〃对啊,他娘的,我怎么没想到,快去食堂取油。〃
  原先我只觉得自己是个败家子,想不到我们队长也是个败家子。我啊,就站在不到百步远的地方,看着队长他们把好端端的油倒在茅草上,那油可都是从我们嘴里挖出来的,被他们一把火烧没了。那茅草浇上了我们吃的油,火苗子呼呼地往上窜,黑烟在屋顶滚来滚去。我看到老孙头还是抱着那棵树,他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窝没了。老孙头可怜,等到屋顶烧成了灰,四面土墙也烧黑了,他才抹着眼泪走开,村里人听到他说:
  〃锅砸了,屋子烧了,看来我也得死了。〃
  那晚上我和家珍都睡不踏实,要不是家珍认识城里看风水的王先生,我这一家人都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了。想来想去这都是命,只是苦了老孙头,家珍总觉得这灾祸是我们推到他身上去的,我想想也是这样。我嘴上不这么说,我说:
  〃是灾祸找到他,不能说是我们推给他的。〃
  煮钢铁的地方算是腾出来了,去城里买锅的也回来了。他们买了一只汽油桶回来,村里很多人以前没见过汽油桶,看着都很稀奇,问这是什么玩意,我以前打仗时见过,就对他们说:
  〃这是汽油桶,是汽车吃饭用的饭碗。〃
  队长用脚踢踢汽车的饭碗,说:
  〃太小啦。〃
  买来的人说:〃没有更大的了,只能一锅一锅煮了。〃
  队长是个喜欢听道理的人,不管谁说什么,他只要听着有理就相信。他说:
  〃也对,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就一锅一锅煮吧。〃
  有庆这孩子看到我们很多人围着汽油桶,提着满满一篮草不往羊棚送,先挤到我们这儿来了,他的脑袋从我腰里一擦一磨地钻出来,我想是谁呀,低头一看是自己儿子。有庆对着队长喊:
  〃煮钢铁桶里要放上水。〃
  大伙听了都笑,队长说:
  〃放上水?你小子是想煮肉吧。〃
  有庆听了这话也嘻嘻笑,他说:
  〃要不钢铁没煮成,桶底就先煮烂啦。〃
  谁知队长听了这话,眉毛往上一吊,看着我说:
  〃福贵,这小子说得还真对。你家出了个科学家。〃
  队长夸奖有庆,我心里当然高兴,其实有庆是出了个馊主意。汽油桶在原先老孙头家架了起来,将砸烂的锅和铁皮什么的扔了进去,里面还真的放上了水,桶顶盖一个木盖,就这样煮起了钢铁。里面的水一开,那木盖就扑扑地跳,水蒸汽呼呼地往外冲,这煮钢铁跟煮肉还真是差不多。
  队长每天都要去看几次,每次揭开木盖时,里面发大水似的冲出来蒸汽都吓得他跳开好几步,嘴里喊着:
  〃烫死我啦。〃
  等到水蒸汽少了一些,他就拿着根扁担伸到桶里敲了敲,敲完后骂道:
  〃他娘的,还硬梆梆的。〃
  村里煮钢铁那阵子,家珍病了。家珍得了没力气的病,起先我还以为她是年纪大了,才这样的。那天村里挑羊粪去肥田,那时候田里插满了竹竿,原先竹竿上都是纸做的小红旗,几场雨一下,红旗全没了,只在竹竿上沾了些红纸屑。家珍也挑着羊粪,她走着走着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村里人见了都笑,说是:
  〃福贵夜里干狠了。〃
  家珍自己也笑了,她站起来试着再挑,那两条腿就哆嗦,抖得裤子像是被风吹的那样乱动起来。我想她是累了,就说:
  〃你歇一会吧。〃
  刚说完,家珍又坐到了地上,担子里的羊粪泼出来盖住了她的腿。家珍的脸一下子红了,她对我说: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我以为家珍只要睡上一觉,第二天就会有力气的。谁想到以后的几天家珍再也挑不动担子了,她只能干些田里的轻活。好在那时是人民公社,要不这日子又难熬了。家珍得了病,心里自然难受,到了夜里她常偷偷问我:
  〃福贵,我会拖累你们吗?〃
  我说:〃你别想这事了,年纪大了都这样。〃
  到那时我还没怎么把家珍的病放在心上,我心想家珍自从嫁给我以后,就没过上好日子,现在年纪大了,也该让她歇一歇了。谁知过了一个来月,家珍的病一下子重了,那晚上我们一家守着那汽油桶煮钢铁,家珍病倒了,我才吓一跳,才想到要送家珍去城里医院看看。
  那时候钢铁煮了有两个多月了,还是硬梆梆的,队长觉得不能让村里最强壮的几个劳动力整日整夜地守着汽油桶,他说:
  〃往后就挨家挨户轮了。〃
  轮到我家时,队长对我说:
  〃福贵,明天就是国庆节了,把火烧得旺些,怎么也得给我把钢铁煮出来。〃
  我让家珍和凤霞早早地去食堂守着,好早些把饭菜打回来,吃完了去接替人家,我怕去晚了人家会说闲话。可是家珍和凤霞打了饭菜回来,左等右等不见有庆回来,家珍站在门前喊得额头都出汗了,我知道这孩子准是割了草送到羊棚去了。我对家珍说:
  〃你们先吃。〃
  说完我出门就往村里羊棚去,心想这孩子太不懂事了,不帮着家珍干些家里的活,整天就知道割羊草,胳膊一个劲地往外拐。我走到羊棚前,看到有庆正把草倒在地上,棚里只有六只羊了,全挤上来抢着吃草,有庆提着篮子问王喜:
  〃他们会宰我的羊吗?〃
  王喜说:〃不会了,把羊吃光了,上哪儿去找肥料,没有了肥料田里的庄稼就长不好。〃
  王喜看到我走进去,对有庆说:
  〃你爹来了,你快回去吧。〃
  有庆转过身来,我伸手拍拍他的脑袋,这孩子刚才问王喜时的可怜腔调,让我有火发不出。我们往家里走去,有庆看到我没发火,高兴地对我说:
  〃他们不会宰我的羊了。〃
  我说:〃宰了才好。〃
  到了晚上,我们一家就守着汽油桶煮钢铁了,我负责往桶里加水,凤霞拿一把扇子扇火,家珍和有庆捡树枝。直干到半夜,村里所有人家都睡了,我都加了三次水,拿一根树枝往里捅了捅,还是硬梆梆的。家珍累得满脸是汗,她弯腰放下树枝时都跪在了地上。我盖上木盖对她说:
  〃你怕是病了。〃
  家珍说:〃我没病,只是觉得身体软。〃
  那时候有庆靠着一棵树像是睡着了,凤霞两只手换来换去地扇着风,她是胳膊疼了。我去推推她,她以为我要替她,转过脸来直摇头,我就指指有庆,要她把有庆抱回家去,她这才点着头站起来。村里羊棚里传来咩咩的叫声,睡着的有庆听到这声音格格地笑了,当凤霞要去抱他时,他突然睁开眼睛说:
  〃是我的羊在叫。〃
  我还以为他睡着了,看到他睁开眼睛,又说是他的羊什么的,我火了,对他说:
  〃是人民公社的羊,不是你的。〃
  这孩子吓一跳,瞌睡全没了,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家珍推推我,说我:
  〃你别吓唬他。〃
  说着蹲下去对有庆轻声说:
  〃有庆,你睡吧,睡吧。〃
  这孩子看看家珍,点点头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儿功夫就呼呼地睡去了,我把有庆抱起来,放到凤霞背脊上,打着手势告诉凤霞,让她和有庆回家去睡觉,别来了。
  凤霞背着有庆走后,我和家珍坐在了火前,那时天很凉,坐在火前暖和,家珍累得一点力气都没了,胳膊抬起来都费劲,我就让家珍靠着我,说:
  〃你就闭上眼睛睡一会吧。〃
  家珍的脑袋往我肩膀上一靠,我的瞌睡也来了,脑袋老往下掉,我使劲挺一会,不知不觉又掉了下去。我最后一次往火里加了树枝后,脑袋掉下去就没再抬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后来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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