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4期-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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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现在主人的这一边,同样体现在客人的这一头。也就是客人的“吃”。你不能把碗里的鸡蛋全部吃光,要在碗里剩下两个,以示“吃不下”,这就文雅了,也表示主人的盛情有所盈余。按理说毛脚女婿上门还达不到“吃茶”的规格,你是上门来奉承丈母娘来的,吃什么“茶”呢?但是,红粉年底就要出嫁,毛脚女婿眼见得就要转正,成为正式的女婿,所以,贾春淦刚刚放下礼物,沈翠珍就使唤红粉“烧茶”去了。在这样的光景底下,给贾春淦一分脸,其实就是给红粉一分脸了。你看看红粉是怎么干的,“呼噜”一下就往锅里砸了七个蛋。沈翠珍看在眼里,脸上笑着,心里头骂道,个少一窍的东西,做什么事情都不晓得轻重,春淦将来是你的男将,又不是你的祖宗,你打七个鸡蛋做什么?鸡蛋不是你生的是不是?一抬屁股就犯贱!好在春淦倒是一个讲礼的小伙,喝了不少的汤,鸡蛋只吃了一个,碗里头还剩了六个。沈翠珍很热情地劝道:“吃哉。吃哉。”春淦拿出三个碗,两个拨给了网子,两个送给了端正。端正和网子显然已经等了半天,这会儿心满意足了,端着碗走进了厨房。春淦原打算把最后的两只鸡蛋留给沈翠珍的,红粉已经端过去了。沈翠珍最气的就是这一点。你等春淦把碗端过来,我沈翠珍自然会递到你红粉的手上,虽然是个假动作,看上去多么其乐融融?你倒好,也不十白人家笑话。——你慢点吃,别噎住了。还打七个鸡蛋,这个家反正也不是你的了,你就糟践吧你就!
春淦和端方两年没见了,一进门,春淦吓了‘大跳。他记忆里的端方还是一个瘦精精的少年,一转眼,他已经变得这样了,又粗又壮,完完全全是一个大男将了。端方和春淦相互点了点头,笑笑,算是招呼过了。春淦却拿了一条长凳,和端方并着肩坐了,掏出香烟了,敬上,又替端方点好了。可不要小看了
这个小小的细节,它体现了春淦过人的精明之处。春淦的那一对小眼睛,机灵着呢。端方一进门春淦就察觉出来了,这个家已经完成了改朝换代。王存粮早就软了,端方才更像这个家的主人。他说话的表情和腔调在那儿呢。按理说端方将来要喊他“姐夫”的,他在端方的面前还要尊贵一些,然而,春淦知道,只要红粉过了门,他端方就是“娘舅”了。“娘舅”最大,放在哪里都是他尊贵。还有一点,最最重要了,作为“娘舅”,红粉出嫁的那一天要靠端方“捏锁”。什么叫“捏锁”呢,简单地说,是当地的风俗,新嫁娘离开娘家的最后关头,箱子上要挂上一把锁,开着的。等新郎官所有的关节都打通了做“娘舅”的才会站出来,把那把锁“捏”上。这一“捏”,才是最后的通行证,新娘子才是你的。否则,新郎官的鸡巴当天夜里免不了要放空炮。端方可是一个关键的人物呢。这么一想春淦“捏”了“捏”端方的胳膊,受了惊吓似的,神经兮兮地说:
“你真结实!”
端方说:“哪里。”
第十章
夜深人静,整个王家庄都睡了,差不多已经是下半夜。端方躺在床上,睡不着。春淦和红粉腻腻味味地躲在角落里说话,傍晚时分端方可是都看见了。端方不是没有心上的人,可是,他的三丫又在哪里呢?端方想起了孔素贞的话:拜托了!看起来还是这个女人从中作梗了。端方一骨碌坐了起来,掀开了蚊帐,愣愣的,坐在了床沿的边上。而裤裆里的东西也硬了,怎么劝都软不下来。
端方没有再睡。他爬上了三丫家的围墙。围墙的内侧爬满了扁豆和南瓜的瓜藤。端方像一只猫,弓着腰,匍匐在围墙的上面,拿不定主意从哪里跳下去。端方还是有些后悔,昨天下午他无论如何还是应当来侦察一番的,白天看好了地形,夜里头好歹就方便一点了。到处都黑咕隆咚的,端方不知道从哪里下去更稳当一些。别的好办,主要是不能有动静。这一来就难了。端方最后还是趴在了墙脊上,两只手紧紧地扒紧了,把身体一点一点地放了下去。端方在下降的过程当中拽断了不少扁豆和瓜藤。幸亏端方胳膊上的力气大,控制得住。要不然,“咚”的一声掉下去,还真麻烦了。端方蹲在墙角,稳了一会儿,静了一会儿,偷偷地看。心口怦怦地跳。还是紧张的。怕。但这个怕怕得有点不一样,是壮怀激烈的那种怕。越是‘泊,,就越是想干到底。端方回了回头,他要把自己的方位弄清楚。这正是端方粗中有细的地方了。万一被人发现了,好歹也得有个退路。…堵住了可就丢人了;端方匍匐着,瞪圆了眼睛,仔仔细细地扫描。却意外地发现三丫家的门缝里透露出了些微的灯光。这个微弱的灯光让端方紧张了,孔素贞为了看住三丫,总不至于到现在都还没有睡吧。
这一天的夜里孔素贞特别地欢愉,可以说,功德圆满了。上半夜,她和王世国他们偷偷摸摸地又把佛事做了。孔素贞喜欢做佛事、说起来也真是奇怪,无论孔素贞多么地不如意,只要在佛的面前跪下来,心就安了。用心安理得去形容,那是再也恰当不过了。说起来孔素贞对佛虔心了,主要的一点是孔素贞相信轮回。对自己的这一辈子,孔素贞不再抱什么指望了。可是,佛说,只要好好地修行,多积一些功德,下辈子就一定会好起来。轮回是天底下最大的慈悲,它是慈航。它让你永远都觉得自己有盼头。孔素贞在这一条道路上是不会回头的。就算她这,辈子做了猪狗,她的儿女也做了猪狗,总还有下一辈子。所以,要好好地修行,一切的一切,全都是为了死后。
做完了佛事孔素贞就偷偷摸摸地回来了。心安理得。三丫还没有睡。这个晚上的三丫表现出了与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不同的情态。孔素贞刚一上床她就把她的手放在了孔素贞的屁股上,轻轻地推了一把,小声说:“妈。”孑L素贞转过了身来。三丫把自己的身子挪过来,‘靠上去,贴住了母亲,把脸往母亲的怀里埋。埋好了,三丫就开始哭。哭完了,三丫说:“妈,你带我去。”孔素贞一下子机警起来,支起了一条胳膊,说:“深更半夜的,你要到哪儿去?”三丫说:
“你带我到极乐世界。”
孔素贞突然明白了,浓黑的夜色不再是夜色,她看见了大慈大悲的七彩光芒。那是“渡一切苦厄”的光芒。孔素贞一骨碌就下了床,跪在了踏板上,双手合十:
“开眼了,丫头,你开眼了。你终于开眼了哇。”
孔素贞蹑手蹑脚。她来到了堂屋,把佛龛请出来了。净手、点灯,燃香。孔素贞盘在了蒲团上。她的女儿三丫也盘在了蒲团上。孔素贞说:“清净持戒者”,三丫说:“清净持戒者”。
“无垢无所有”
“无垢无所有”
“持戒无骄慢”
“持戒无骄慢”
“亦无所依止”
“亦无所依止”
“持戒无愚痴”
“持戒无愚痴”
“亦无有诸缚”
“亦无有诸缚”
“持戒无尘污”
“持戒无尘污”
“亦无有违失”
“亦无有违失”
……
“无我无彼想”
“无我无彼想”
“已知见诸相”
“已知见诸相”
“是名为佛法”
“是名为佛法”
“真实持净戒”
“真实持净戒”
“无此无彼岸”
“无此无彼岸”
“亦无有中间”
“亦无有中间”
“于无彼此中”
“于无彼此中”
“亦无有所著”
“亦无有所著”
母女两个各盘一只蒲团,母亲说一句,女儿跟一句。或者说,母亲唱一句,女儿在学一句。严格地说,她们现在已不再是母女了,而是一对师徒。师傅在前面指引,徒弟在后面随从。徒弟对这一段经文一窍不通,她试图让自己的师傅讲解一遍,师傅拒绝’了。师傅说:“念经的时候不要去求解,你要记住两点,一要静,安静的静;二要净,干净的净。这两点你都做到了,你就上百遍、上千遍地念。念到一定的功夫,你的慧眼就开了。慧眼一开,什么都清澈了,明亮了。你的面前就是一片净土,乐土。那就是你的极乐世界。你永远在路上,你只有两条腿,一条是静,一条是净。跟我念:“清净持戒者——”
“清净持戒者”
“无垢无所有”
“无垢无所有”
“持戒无骄慢”
“持戒无骄慢”
“亦无有所著”
……
“心解脱身见”
“心解脱身见”
“除灭我我所”
“除灭我我所”
“信解于诸佛”
“信解于诸佛”
“所行空寂法”
“所行空寂法”
“如是持圣戒”
“如是持圣戒”
“亦无所依止”
“亦无所依止”
这是一段短短的经文,母女两个念到第八十九遍的时候,天亮了。三丫盘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嘴在动,其实已经睡着了。天亮了,太阳终于出来了,三丫睡着了。三丫呼吸均匀,脸上的神态安详而又平和,嘴角还微微地翘在那儿,自足了。看得出,她的内心已经被菩萨的光芒照亮了,所以脸上:才有了莲花一样的清静,莲花一样的一尘不染。
孔素贞的这一夜几乎没有睡。但是,她不要睡。她清爽,心中装满了别样的满足。一清早孔素贞就打开了房门,来到了天井。晨风是清冽的,露珠是透明的,天很蓝,只有三颗两颗星。万里无云,是晴朗的征候。公鸡叫了,麻雀叫了。猪圈里的猪也蠢蠢欲动了。好日子啊,好日子!洗漱完毕,孔素贞来到了井架上,她要淘米。今天的粥里头孔素贞不打算加苋子,更不用说加山芋了。今天孔素贞什么都不加,她要放肆一回,奢侈一回。她要让她的女儿吃一顿白花花的米粥!
意外的景象在围墙上,有些异样了。孔素贞放下淘箩,走了上去,扁豆和瓜藤都被扯断了。散乱而又衰败。是谁呢?是谁还看不得他们家的这点扁豆和南瓜呢?但孔素贞突然就看见脚印了,是人的脚印。是一个成人的脚印。不是在外面,而是在自家的天井里面。就在扁豆架子的下边。脚印还有它的方向,是朝着他们家的房子去的。孔素贞点上了大贵的旱烟锅。她的手在抖。她的身子在抖了。她的旱烟锅也在抖。孔素贞不理它,它抖它的。孔素贞只是慢慢地吸烟,吸得很深,呼得很长,靠旱烟慢慢地调息。一袋烟吸完了,主意也已经拿定了。马上托人,把三丫嫁出去。不能让她在这个家里呆了,不能让她在王家庄呆了!这一回孔素贞铁了心了,不挑,不拣,男的就行。用麻袋装也要把她装走。一塞进洞房,那就由不得她了。三丫,当妈的得罪了。
八点刚过,端方径直来到了大队部。吴蔓玲的手里头捧着昨天下午刚刚来到的《红旗》杂志,正带领着村支部的一班人领会中央的指示精神。端方跨过门槛,也不说话,一屁股坐在了吴蔓玲的身边。吴蔓林玲看着端方,说:“端方哪,支部在学习,你有事是不是下午再过来?”言词里头很客气了。这一回端方却没有领吴蔓玲的情,一上来就气势汹汹:“光学习有什么用?关键是抓事情!”这句话重了,隐含了严肃、重大而又迫切的内容。吴蔓玲笑笑,把《红旗》杂志合起来,放在膝盖上,闭了一下眼睛,说:“出了什么事?说出来听听。”端方却不说。吴蔓玲收敛了笑,认真地说:“端方,说出来听听。”端方说:“村子里有人在搞封建迷信活动,在拉拢和腐蚀年轻人,支部知道不知道?”端方丢下了这个问题,然后,用眼睛逐个逐个地看大家。大队会计王有高,也就是大辫子的丈夫接过话,说:“红口白牙,端方,说话要有证据。”端方没有再说什么,反而轻描淡写地冒了一句:“跟我来。”
端方走在巷子的正中间,身后跟了村支部的一班人,声势不一样了,有了浩大和肃穆的威慑力。村子里的老少看到了这个队伍,自觉地跟了上去,陆陆续续走进了队伍。队伍在不停地壮大,甚至连佩全他们那一帮闲人都掺合进来了。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听到了脚步声。脚步铿锵,有了参与的崇高与庄严。这崇高与庄严的脚步声提醒了他们,他们不是别的,是人民。
人民在孔素贞家的门口停住了,屏住了呼吸。吴蔓玲代表人民,跨上去一步,推开门。孔素贞还坐在天井里,想心思,吸旱烟。吴蔓玲说:“大白天的,关着门做什么。”孔素贞放下烟锅,笑着站起来,说:“是吴支书啊。”一边笑,一边拿眼睛往外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