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血宝马-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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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细烛点头。
曲宝蟠又问:“去过御马房么?”
“去过,那是给皇上养马的地方。”
“那院里,如今还有多少匹马?”
赵细烛警觉起来,又摇摇头:“不知道。”
“你不是去过那院子?”
“那是刚进宫的时候,估摸有几年没上哪院了。对了,您打听这事干什么?”
曲宝蟠笑笑:“好奇呗!”说罢,快步离去了。赵细烛看着曲宝蟠的背影,脸上布满了疑云。
一旁,牵着马的布无缝从篾面宽沿帽下抬起眼睛,注视着在打听御马房的曲宝蟠。
赵细烛来到一个卖玩具的货摊前站停,好奇地看了起来。摊架上挂着漆成九彩的各式木马、木鸡、木狗和木猫。赵细烛拨了下九彩木马,木马晃动起来。
“这木头马,卖多少钱?”他笑着,问卖玩具的摊主。摊主打量着赵细烛的挑子,道:“您是卖洋破烂的?”赵细烛道:“破烂?这可都是宫里的东西!您没听说,皇上在宫里过的也是苦日子么?这些天,皇上让咱们做太监的,把宫里用不上的旧东西,都拿到天桥来卖了,也好在咱们万一散伙的时候,发些回家的盘缠。”摊主道:“宫里的这一大家子,真的要散伙了?”赵细烛道:“听天由命吧。您这木头马,卖不卖?”
摊主笑道:“天桥的玩艺,哪有不卖的?”
买下的九彩木马玩具挂在了赵细烛的空挑子上,晃荡着。卖掉了洋乐器的赵细烛吃着冰糖葫芦,东张西望地看着街景,往街口走去。突然,他身后的人群乱了起来,几个穿着黑制服的警察提着长枪,喝喊着什么奔了过来。
行人四躲。赵细烛被人差点推倒在地,一头撞在墙上,他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来,靠着墙问左右行人:“出什么事了?”没人回他的话。他抓住一个行人,问:“刚才还太平着,这会出什么事了?”那行人打量着赵细烛:“您就是那个卖洋乐器的太监?”赵细烛点头:“是我!”
那行人急声:“您这爷,惹下祸了!”
赵细烛一怔:“惹下祸了?我卖我的洋乐器,惹的是哪门子的祸?”
“跟您说不清,想活命,快逃吧!”
没等赵细烛回过神来,那几个警察一眼就看见了他,大喊:“在这儿!盗卖宫里宝物的太监,在这儿!”警察一拥而上,一把就摁翻了赵细烛。
赵细烛的半个脸贴在了地皮上,歪着嘴,想喊什么,却是怎么也喊不出声来。他看见,那只九彩木马就躺在自己的鼻子跟前,被一只只大皮靴踩着。“马……马!别踩坏了我的马!”他喊出了声,脸面憋得发紫。
夜里,警察局的大铁门哐当一声打开了,一脸倒霉的赵细烛被两个挎长枪的警察推了出来,趔趄着从台阶下跌了下去。他爬了起来,抹着牙血,大声道:“警爷,您听我把话说完,我卖的洋乐器,可真的是内务府遵了皇上的旨,让我挑到天桥来卖的!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警察道:“你是阉人?”赵细烛点头。
“阉人,给爷听好了!国民政府有告示,凡宫里卖出的东西,一律没收充公!听明白了么?”
“可皇上没贴这样的告示呀!”
“皇上?”警察笑了,“你他妈还皇上皇上的!不看看是什么年头了,如今已是民国十三年,你还以为是宣统年哪?滚!”
赵细烛道:“我不能滚,我得把卖洋乐器的钱要回来!”警察厉声道:“你这阉人真背,是宫里呆傻了还是怎么的?让你滚你就滚,再不滚,回笼子去!”赵细烛一脸认真:“警爷,您不能让我就这么滚回去,我得取回钱,要不,皇上知道了,饶不了我。”
“啪!”赵细烛的脸上重重挨了一个耳括子,一股鼻血淌了出来。
深夜,北京琉璃厂清冷无人的街面上,布无缝牵着马走着。他在一家挂着“恒同玉器铺”匾牌的店门前停住了。他抓起铜环门拍,轻轻叩打起来。
玉器铺门打开了,伙计打量了下一会,示意他进来。
店堂里的油灯点得很亮,照出一张肥胖的睡意惺忪的男人脸。他是店老板。“您要开一块玉?”店老板打了个哈欠,问着笔挺地坐在椅上的布无缝。
布无缝道:“是的,开一块玉。”
店老板道:“可从来没人在这深更半夜敲开过恒同玉铺的大门。”
布无缝道:“你既然敢在深更半夜打开贵铺的大门,那你就一定知道这个敢来敲你门的人,有大买卖要和你做。”
“不就开一块玉石么?”
“你是用哪只眼睛识玉的?”
“哪只眼?”店老板一愣,“识玉当然用的是两只眼。”
布无缝道:“如果我告诉你,你不用眼睛也能识得好玉,信么?”
“不信,”店老板摇头,“行里自古有话,牙识金,舌识银,可还没听说闭着眼睛能识玉的!”布无缝道:“玩玉行家,长着十个手指头,还不够么?”店老板终于笑了起来,一拍桌面笑道:“大行家!您是大行家!我在庙里抽到过吉签,说是遇上个满脸大疤的人,这人就是行家!——玉坯带来了么?”
布无缝拎起放在椅边的一个布包,放到桌面上打开,捧出一个大木盒子。木盒上套着把马蹄锁,布无缝取出钥匙,将锁打开,抱出了一块也用布包着的石头,轻轻放到店老板面前,解开了布,取出一块雪白如脂的大玉石。
店老板的眼里放起光来,举起双手将袖子一抻,像抓鸡似的往玉石上按了上去。一股沁入肺腑的凉意尖利地钻入了他的指尖,店老板的手指在玉石上游动着,脸上的肌肉渐渐抽搐起来,好一会才抬脸道:“好玉!好块羊脂白玉!不知客官要给这块玉开成个什么玩件?”
“马。”布无缝淡淡地吐出一个。
“马?”店老板一怔,“您是说,要开一匹玉马?”布无缝不再说话,从怀里掏出一个金锭,往桌上一放:“这是开玉的工钱。十天后,我要取货。”说罢,他站了起来,往屋外走去。
“等一等!”店老板喊,“龙有千形,马有百态,不知客官要开出匹什么模样的马来?”
“世上何马为贵?”
“天马。”店老板道。
“何谓天马?”
“天马就是汗血宝马!”
“此马贵在何处?”
“您是考我学问吧?这么跟您说吧,当年,武汉帝为了得一匹大宛国的汗血宝马,让人打了一匹跟真马一般大的金马,派兵抬着,行了万里路程,一口气抬到了大宛国,可没曾想到,那大宛国王还不肯换!汉武帝一怒之下,发兵十万,打了一场汗血马之战!戏文上说,那场仗打得呀……”
布无缝已经走了。
天桥戏场上一片锣鼓钗钹的响声,木偶戏开打得热闹。一旁的戏牌子上写着两行大字:
今晚上演木偶大戏《汗血宝马》
乐师:跳跳爷〓提线:鬼手
看场上,只孤零零地坐着一个人。他是赵细烛。丢了卖洋乐器的钱,他不敢回宫。他的鼻孔里塞着纸团,托着腮,弓着腰坐在一条长凳上,目光散乱地看着戏台上乱晃着的木偶影子。
小小的戏台上,骑着马的木偶将军领着一群兵勇冲锋陷阵。
从戏台幕布后传出女人的唱声:
……你耍的是双蛇枪,俺盘的是凤凰弓,你射的是凿子箭,俺披的是锁子甲!你敲的是狼牙棒,俺顶的是天灵盖!你骑的是乌龙驹,俺夺的是汗血马!……
锣鼓声越来越响,木偶打成了一团,刀起刀落,血花四喷。“好!”赵细烛嗓子干干地喊了一声,突然想起了什么,自语,“这戏,怎么这么耳熟呢?像是哪儿听见过……”他瞅瞅四周无人,又阴沉了脸,托着腮想起了自己的心思。
显然,他的心不在戏上,他只是在找个地方坐着。
木偶戏棚后,一双极其细长白皙的女人手缠绕着密密麻麻的丝线,神出鬼没地牵动着木偶。
她是戏班的提线鬼手。
鬼手在边演边唱着:“……莫看你大宛国王眉如山川,牙有机关,掌上摊着兵书三卷,哪敌得,俺武帝,兵马十万……”
坐在鬼手身边的是乐师跳跳爷,在他的身上,挂满了各种乐器,浑身都在动着,那乐器便时高时低、时急时缓地响成了一片。
鬼手低声道:“今晚看戏的,只有一个人。”
跳跳爷道:“一个人也是人!”
锣鼓声急响起来,鬼手继续唱着,手指上丝线盘绕,那幕布前的木偶大宛国王和木偶汉武帝各骑着高头大马,长枪来去,你挺我夺,打得不可开交。
戏场的长凳上,赵细烛在一片锣鼓声里睡着了。
紫禁城的上空一片黑暗。这是一个无月之夜。
“咴咴咴咴……”突然,一声极其痛楚的马嘶声从深宫的御厩里传来,令人毛骨悚然。
只有受虐的马才会发出这种声音。
许久,马嘶声才渐渐停下了。
显然,马嘶声并没有打破养心殿的寂静,此时的暗殿一片死寂,隔着一架龙屏看去,烛光里溥仪的身影像剪纸似的一动不动。“剪纸”在龙椅上冷冷地坐着。大殿空荡荡的,盘龙灯台上燃着红烛,光影将那龙案、龙椅、龙柱扭成了古怪的曲线,斜斜地投在空无一人的殿坪上。龙屏上的影子将一副金丝边眼镜摘下,轻轻放上龙案。
不一会,从屏里传来出了无聊的小曲声:“明日为我备西餐,牛肉扒来炖白菜,小肉卷,烤黄麦,一旁忙坏了赵万鞋……”
也许是自知无聊的缘故,唱曲声打住了。溥仪的剪影孤独而又苍凉起笑了起来。“赵万鞋!”他低声喊道。殿门外传来小太监的声音:“回皇上话,赵公公遵皇上的口谕,去给值日的太监传话去了。”
“朕让他传话了么?”
门外小太监的声音:“皇上让他传下话去,将前年皇上大婚典礼时送进宫来贺喜的那四十头绵羊,送出宫去卖了。”溥仪不作声了,好一会才低声自语:“这么说,朕连四十头喜羊也留不住了。去告知神武门的皇家卫队,开宫门送羊。”
小太监的声音:“喳!”
神武门的大宫门轰轰隆隆地打开,一群染了红毛的老绵羊涌了出来。
老太监赵万鞋看着几个太监把羊群送出了宫门,又抱上了等候着的大车,便吩咐将宫门关上。守门的卫队士兵推动宫门。
“慢!”赵万鞋突然发现了什么,摆了摆手。
宫门外的大墙边,贴墙站着个人。
“是你?”赵万鞋失声。贴墙站着是一脸苦相的赵细烛。
赵万鞋道:“细烛,你不是去卖洋乐器了么?”赵细烛一脸沮丧:“我……我把卖乐器的钱,丢了。”“钱丢了?”赵万鞋一怔,“怎么回事?”
宫内长廊间,赵细烛跟在赵万鞋身后,垂着脸回话:“我没多嘴呀!对了,有个卖木狗木马的老头问我是从哪捡的破烂,我告诉他,这洋乐器,都是宫里……”“够了!”赵万鞋怒声,“我交待过你多少回,出了宫,千万别提自己是宫里的人,更不能提宫里的事!你……你把我的话,都当成屁了!”
赵细烛道:“下回,细烛再出宫的时候,您用块纸把我的嘴封上!”
“废话!”赵万鞋道,“用纸封嘴,是从前刑部大狱处死人犯才干的活!你给我回十三排去,对墙坐着,掌嘴三百!”
赵细烛几乎要哭了:“记住了,掌嘴三百!”
天亮前,一只灯笼在后宫一处叫“十三排”的长廊里晃动着。这是一排太监和宫女住的低矮的平房,窗口几乎都黑着灯。
赵万鞋挑着灯笼,踽踽走来。他看见赵细烛住的屋子还有灯光,便走了过去。
门里,传出赵细烛掌脸的声音:“……二百八,二百八十一……二百八十二……”赵万鞋咳了声,推开了门。赵细烛盘腿坐在坑上,面对着墙,在一下一下打着脸。“疼着了么?”赵万鞋站在坑前,沉着声问。
赵细烛回过身来,脸肿肿的,眼睛也红红的。
赵万鞋从袖里掏出帕子递给赵细烛:“用帕子蘸上凉水,焐焐脸,就不疼了。”
赵细烛的声音很哑:“赵公公,您说,咱们皇上真的就不是皇上了?”
“你记着,皇上哪一天真的不住紫禁城了,皇上还是皇上。”
“可在宫外,我一提皇上,就被人笑话。我要是当着皇上,我就得问个明白,我到底哪儿开罪天下子民了?”
“这天下子民的事,不是你能问得明白的。其实呀,你以为皇上心里舒坦着?”赵万鞋摇了摇头,长叹一声,“皇上心里愁着什么,只有我赵万鞋才知道哇。”“您是皇上身边的公公,您得让皇上高兴了,是这理么?”“理是这理,可我有什么法子能让皇上高兴呢?”万鞋又长长叹了声。
赵细烛想了会,道:“让皇上骑马呀!我小时候,一骑上竹马,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皇上从小就怕马,见了马,躲还来不及哩。”赵万鞋道。
赵细烛道:“对了,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