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达穆斯林的葬礼-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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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已经躺下了,开着台灯看书。
韩太太拨了拨炉子里的火,关上炉门,走过去,坐在女儿的床沿上:〃新月,一〃到冬天儿,妈就怕你犯病;可我瞅着你这阵子气色还不错!〃
〃妈,〃新月放下手里的书,温柔地看着妈妈,〃楚老师也是这么说的,说我创〃造了一个奇迹!他还说。。。。。。〃
〃是啊,人家当老师的,为学生也真不容易,这么大冷的天儿还跑来跑去的!韩太太打断了女儿的话,新月张口就是楚老师,她听着就各漾,可是她下面的话也就〃是因为这个楚老师才说的,〃新月啊,你瞅人家老师,对待学生就跟对自个儿的儿女〃似的,咱们可得记着人家的好处!日后,你的病好了,或是能做点儿事,或是聘个人〃家,过自个儿的日子,也得逢年过节地去瞅瞅老师,人家为你费过心嘛!〃
韩太太像说闲话儿,给新月描绘了另一个未来,为的是让她摆正自己和楚老师的〃位置,让她领悟这里头的意思,不逼到〃肯节儿〃,就不愿意把话说白了。
新月却觉得她这番话好笑,脸一红,说:〃妈,您说的这叫什么话?〃
〃妈说的是实在话,〃韩太太耐着性子说,〃甭管到了什么时候,老师还是老〃师,学生还是学生,这个位分不能搁错!新月啊,你如今不是不上学了嘛,人家的工〃作那么忙,路又这么远,往后就别再麻烦楚老师了!〃
〃唉,我也不愿意老让他这么辛苦,〃新月说,〃可是,我又没这个力气去找〃他,我们不是有很重要的事儿嘛!〃
韩太太心说:我怕的就是你们有事儿!话当然不能这么说,她还得换一种说法儿〃开导新月:〃妈知道!你们编的那本儿什么书不是完了嘛,就别再贪别的事儿了;你〃不知道自个儿正病着吗?这么大的姑娘了,心里应该有点儿回数!上回,我跟楚老师〃也说了。。。。。。〃
新月心里一动,急着问:〃您跟他说什么了?〃
〃也没说别的,〃韩大太尽量把温度往下降,把话说得平缓,〃就跟人家道个〃'辛苦'吧,孩子的病眼瞅着见好,请他放心,往后就甭老来看望了。。。。。。〃
〃妈,您怎么能这么说?〃新月的脸色顿时变了,她似乎明白了妈妈的用意,不让他来?。。。。。。〃
〃不让他来,这碍什么事?〃韩太太的脸色也变了,心里说不动气,她却不能不〃气,〃你离开他就不能活了?你有爹、有妈,他算是你什么人?值得这么牵肠挂肚〃的!〃
〃妈!〃新月愣愣地看着妈妈,这明显的不友好态度使她吃惊,甚至使她恼怒,〃她不允许别人贬损她心目中所崇敬的人,本能地要维护他,〃您过去不是对楚老师挺〃尊重的吗?他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
〃我也没说他不是好人!天下的好人多了,都能管你?〃韩太太咽着怒,叹了口〃气,〃你有病,大夫给你治;上不了学,爹妈养着你。这个病又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好〃利索的,往后日子长着呢,你指望谁啊?只能指望你爹妈!新月啊,妈养活你,不图〃得你的济,不指望你给我养老送终,只要你不给我惹事儿,我就念'知感'了!妈老〃了,经不起事儿了,唉,这一辈子!外边儿的人都瞅着我的命好,日子过得滋润,可〃谁知道我的苦啊!〃无数的辛酸涌上心头,她不能都对女儿说,韩太太是个要强的〃人,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她都要维护自己的尊严,话到舌尖,打了个弯儿,又回到正〃路上,〃妈没有文化,也给你说不出成套的做人的道理,可有一条,这是妈一辈子的〃主心骨儿,你也要一辈子记住:人啊,自个儿的路自个儿走,自个儿的脑袋挑在自个〃儿的肩膀上,可不能拴在别人身上,别把命交到别人手里,靠不住的人,别指望!〃
新月静静地听着妈妈的话,这话也并没有错,正是新月做人的准则。可是她听得〃出来,妈还有别的意思,那里边也包括楚老师吗?〃妈,〃她试探地说:〃楚老师不〃是那种靠不住的人。。。。。。〃
韩太太的心里咯噔一声,她磨破了嘴,说了这么半天,还是白费!〃楚老师,楚〃老师,你怎么老丢不下这个楚老师啊?趁早把他忘了吧,我都跟他说明了。。。。。。〃
新月骤然一惊:〃说什么?〃
〃叫他也死了这份儿心,这门亲事根本成不了!〃韩太太忍无可忍,索性跟她兜〃底儿!
〃啊?!〃新月的头脑轰然爆裂,她紧紧地抓着妈妈的胳膊,摇晃着,〃妈!您〃怎么能这么做?怎么能这么做!〃
韩太太的手和嘴唇都在哆嗦:〃你说我该怎么做啊?我还错了?〃
〃妈!〃新月的眼泪夺眶而出,严峻的事实已经无可回避了,妈妈要干涉她的爱〃情,要拆散她和楚雁潮!〃妈,您。。。。。。刚才还说,自己的路自己走,这是我自己的〃事,求您别管了!。。。。。。〃
〃什么?〃韩太太的声音高了起来,〃我别管?不管你你能长这么大了?你这话〃说得晚了点儿,早干吗呢?告诉你,你是我的女儿,我才管你!你要是个扔在街上的〃'耶梯目',我管得着吗?〃
〃您管我什么都是应该的,可是我没做什么错事儿啊,妈妈!〃新月痛苦地摇晃〃着妈妈的肩膀,〃楚老师有什么不好?您这么恨他,到底是为什么?〃
〃我不恨人家,我恨我的女儿糊涂,恨我自个儿没管教好女儿!〃韩太太甩开新〃月的手,〃这话,我早就该嘱咐你,总觉得你还小,心里没有这些事儿,又病着,我〃就没敢说什么,也不敢往这上头想,可谁知道,你还蔫有准儿!你就不知道自个儿是〃个回回吗?回回怎么能嫁个'卡斐尔'!〃
韩太太的声音虽然不高,却像一声惊雷!新月的心仿佛突然从空中坠落,她懵〃了,呆了,傻了!炽烈的爱使她忘记了楚雁潮原是另一种人,他们属于两个不可跨越〃的世界!难道她真的忘了自己是个回回吗?当然不会。但对一个十九岁的少女来说,〃她的绝大部分生活是在学校里度过的,和所有的同学受的是一样的教育,在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之外,没有任何人敢于宣称还有什么另外的信仰,尽管谁也没说〃那是违法的。除了饮食习惯,她自己也没有感到和别的同学有什么不同,只是在有人〃以轻蔑的语气说她是〃少数民族〃时,她感到有一种〃少数〃的孤独和压抑。但是,〃在〃博雅〃宅中,却又与此相反,楚老师是汉人,在这儿成了〃少数民族〃!难道他〃和新月不是一样的、平等的人吗?非要把他赶走不可吗?
〃不!妈妈,我不能啊!〃新月疯狂地扑到妈妈的怀里,痛哭着说,〃我离不开〃他,离不开他。。。。。。〃
〃不害臊!〃韩太太愤愤地推开她,〃亏得你病成这样儿,心还这么花哨!哼,〃想嫁人?那好哇,要是为主的能给你这条命,我就快快地找个回回人家打发你走,倒〃也省了我的心了!〃
新月愣愣地看着妈妈,妈妈怎么完全不能理解她?她的心该怎么才能让妈妈明白〃啊?
〃妈妈!我的心里只有他一个人,这是谁也不能代替的!妈妈,您替我想想,您〃也有过年轻的时候。。。。。。〃
〃胡说八道!我当姑娘的时候要是像你这样儿,你巴巴能打断我的腿!〃
〃您不用打了,我跑不了、飞不动了,我的病,把一切都断送了,女儿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他还拉着我这条命,不让我死!妈,我求您,把我这一点儿活着的希望〃留下吧!〃
〃我宁可看着你死了,也不能叫你给我丢人现眼!〃韩太太厉声说,〃我就不〃信,在这个家能反了你?〃
新月恐惧地看着妈妈,妈妈的脸色冷得像冰雪,目光锋利得像刀剑,母女之间的〃距离拉得这么遥远!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吗?她绝望地倒在床上,无言地痛哭!
这一夜,〃博雅〃宅里没有一个人能安眠,西厢房的母女交谈牵着大家的心。低〃声絮语突然变成了争吵和哭声,他们都被惊动了!
西厢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了,慌慌张张地涌进来韩子奇、老姑妈,还有天星和腹部〃隆起的陈淑彦。
韩太太本不想惊动他们,扫了一眼,说:〃都来干什么?你们都睡去吧,这儿什〃么事儿也没有,我们娘儿俩说话儿呢!〃
但是,她只能掩饰自己的情绪,却无法掩饰新月的哭声!
韩子奇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争吵,他跌跌撞撞地奔到女儿的床前,急得手足无〃措,愤愤地瞪着妻子说:〃你呀!咱们不是说好的嘛,孩子病着,什么话都不要说!〃新月经不起。。。。。。〃
〃我经得起?我什么都经得起?〃韩太太愤怒了,这个男人哪,他只想着女儿,〃从来也没把妻子真正放在眼里!〃我受了你一辈子,还要接茬儿受你女儿的吗?我倒〃是造了什么孽?让她这么锉磨我,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病病恹恹的,全家伺候着都〃不成,还没忘了犯贱!这是从哪儿传下来的贱根儿啊?。。。。。。〃
〃别说了!〃韩子奇抖动着凌乱的白发,一双深陷的眼睛埋藏着痛苦,闪射着愤〃怒,〃我求你闭上嘴!别把人逼上绝路!〃
〃我逼你还是你逼我啊?〃韩太太怒不可遏,伸手指着他的脸,〃韩子奇,当着〃儿媳妇的面儿,我给你留脸,别招我把话都说出来!〃
〃得了!〃天星大吼一声,震得砖地都嗡嗡作响!他怕妈妈真的再说出什么话〃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个家还没到拆的时候呢,留着点儿吧!〃
韩太太果然不言语了,只用冰冷的目光逼视着韩子奇,韩子奇那双愤怒的眼睛终〃于黯淡了,惶恐地垂下头去。
陈淑彦过门以来还是头一次见着婆婆发这么大的脾气,作为这个家庭的一个成〃员,她不能袖手旁观,理当劝解,却又不知深浅,就扶着婆婆,试着步儿地说:妈,您别跟爸爸生气,当父母的都一样疼儿女,分不出个里外来;您也不用避讳我,〃我还不跟新月一样都是您的女儿吗!唉,您不说,我也知道您的心事,不就是替新月〃着急吗!其实,我也早就寻思过这事儿,按说楚老师倒是真好,跟新月也般配。。。。。。〃
这真是找不自在!韩太太正在气头儿上,没想到她亲自挑选的儿媳妇倒跟她拧〃着,威严地瞥了陈淑彦一眼,说:〃这里头没你的事儿,你甭搭茬儿!'般配'?你〃怎么不嫁个'卡斐尔'去啊?〃
陈淑彦的脸上像被抽了一巴掌,火辣辣的,低下了头:〃我。。。。。。我。。。。。。唉,我是〃说,可惜楚老师不是个回回。。。。。。〃
韩太太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那还可惜个什么劲儿?〃
陈淑彦不敢再言语,低着头,心里暗暗感叹:爱情!人要得到爱情怎么这样难〃啊?
旁边的床上,新月伏在枕头上痛苦地抽泣!
老姑妈坐在新月的床边,抬起袖子不断地擦泪。今儿这事儿,她心里都明白,可〃是她能说什么呢?只能感叹新月这孩子的命大苦,事事不顺,为她流下那擦不净的〃泪!
天星梗着脖子站在床边,妹妹的哭声让他心碎,他知道,一个人的心里要是爱着〃一个人,把他摘去是多么痛苦!他想冲着妈妈说出他憋了好久的话:您能容得下谁〃啊?容桂芳不是个回回吗?不是活活地让您把我们拆散了吗?但是,他抬头看见他的〃妻子,妻子给他怀着孩子呢,这个话能说吗?说了还有什么用?完了,他毁了,现在〃又轮到妹妹了!他像一头发怒的公牛,额头上的青筋乱蹦,浑身的血肉都要爆裂,他〃要憋死了!可是,心里的话又朝谁去说啊?这个倔汉子突然像一座倒了的铁塔似的蹲〃到地上,两手抱着脑袋,发出愤懑的、谁也听不懂的悲鸣:〃完了!完了!〃
到后半夜了,风还没停,像有一万头猛兽在怒吼,要掀翻屋顶,要毁灭这个世〃界!而〃博雅〃宅里人和人之间的那场酝酿已久的风暴却已经平息。各怀心事的老夫〃妻和小夫妻都离开了西厢房,老姑妈陪着新月躺下了。
屋里黑着灯,没有声息。
风暴真的平息了吗?
新月的那颗心怎么能够安宁?她闭着眼睛,却分明看见楚雁潮站在她的身边,一〃双炽烈的眼睛喷射着爱情火焰:
〃新月!爱情,是人类最美好的感情,当两颗心经历了长久的跋涉而终于走到了〃一起,像镜子一样互相映照,彼此如一,毫无猜疑,当它们的每一声跳动都是在向对〃方说:我永远也不离开你!那么,爱情就已经悄悄地来临,没有任何力量能把它们分〃开了!〃
〃新月!我献给你的是一颗心和全部感情,我交给你的是整个生命!〃
啊,这样的爱情,能够忘却、能够斩断、能够背叛吗?
人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在最艰难的时候,促使人活下去的往往不是水,不是食〃物,也不是药物,而是心中的一片真情、一线希望,当这些全部归于毁灭,人就没有〃活着的动力和勇气了。没有希望、没有爱的人生还不如死,死也许并不那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