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达穆斯林的葬礼-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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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神,鱼雁早回,以释挂怀,等等等等。这封信寄走了就石沉大海,她越盼就心里越〃慌。北平沦陷之后,这种恐惧感就更增强了,她害怕韩子奇会不会在路上让日本人给〃截住?要是落到了鬼子手里,那还不是和姑妈的丈夫海连义一样的命运?她不敢把这〃种猜测跟姑妈明说,仅仅心里闪过了这个念头就已经觉得不吉利了。而姑妈却一直坚〃信她的丈夫和孩子还活着,只要自己一天不死,就一天等着他们回来。人无权改变命〃运,而命运却在无情地改变人,这两个本来贫富悬殊、家境各异的女人,如今处于同〃样的境地,眼巴巴地度日如年,盼望着亲人早日归来!日军进城的时候,姑妈几乎要〃疯了,她没命地跑上大街,要找日本人算账,讨还她的丈夫和儿子,讨还她那被烧毁〃的茶水店。老侯拦腰把她抱住,拼了命地拖了回来,告诉她:早晨起来一开城门,日〃本人的队伍就如狼似虎地涌进来了,一个挑担卖菜的小贩在街上被〃试刀〃,肚肠子〃流了一地!跟他们能讲理吗?连清真寺都被日本兵占了,在院于里架起锅,煮大肉!〃真主啊。。。。。。
为防不测,韩太太让老侯搬进了〃博雅〃宅,连同他的媳妇侯嫂和五个台阶儿似〃的孩子,都住在倒座南房里。孩子们成了天星的玩伴儿,侯嫂帮姑妈洗衣做饭、料理〃家务,老侯白天去照应奇珍斋的生意,晚上看家守宅,正应了他在韩子奇临走时所许〃诺的:〃放心吧,我是您的看家狗。〃
岁月并不因时局的艰难而停步不前,三年过去了。这三年中,奇珍斋的生意惨淡〃得像个三期肺结核的病人,〃博雅〃宅却乱乎得像个几家人合住的大杂院。
第十一章 玉劫(二)
现在,天星睡了,侯家的三个淘小子、两个愣丫头也在南房里打上呼了。院子里〃黑灯瞎火,上房的客厅里却亮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黑布窗帘,这是战时的特产,连〃一星亮光也被遮挡得严严实实。侯嫂给韩太太沏上盖碗配茶,凑在灯下做针线。韩太〃太半闭着眼睛坐在八仙桌旁,听老侯向她报账。
老侯拨了一阵算盘珠子,说:〃太太,这个月进项寥寥,创去伙计们的工钱、饭〃钱、电灯钱、水钱、房产税、地皮税、营业税,一个子儿也入不了柜,还得往外赔法〃币一千二百六十七元五角!〃
〃啧,〃韩太太不耐烦地睁开了眼,〃我不懂得这个税那个税的,简断捷说,月〃月都得干赔?我不是让你在账上想想法子嘛!〃
〃这不用您吩咐啊,太太,〃老侯赔着笑说:〃先生在家的时候,我们也是两本〃账:一本是实打实的,自个儿存底儿;一本是给税务局打马虎眼的。这已经是打了一〃半儿的虚头了,要是实报,赔的就不止这个数了!〃
〃唉!〃韩太太叹了口气,拈起一根牙签剔着牙,〃你这还光说的是柜上呢,还〃没算上家里的开销,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姑妈就只知道朝我伸手,这花销也见〃风儿长。。。。。。〃
〃那可不!〃侯嫂插嘴说,〃别瞅着吃不上喝不上,东西倒是赛着地贵!肉也吃〃不着,卖菜的也不敢进城了,混合面儿吃得孩子们拉不出屎来,倒比白面还值钱!洗〃衣裳没有胰子,买盒取灯儿都得。。。。。。〃
老侯打断她的话说:〃你跟着瞎叨叨什么?太太跟我说正经事儿呢!〃
韩太太端起茶碗,〃她说得一点儿不错,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家里的日子可都指〃着柜上呢,老侯,咱老是这么样儿光出不进算什么事儿?〃
〃太太,这可不是咱们一家的事儿!自打日本人一来,什么买卖不这样?东来顺〃饭庄、天义顺酱园、月盛斋马家老铺、全聚德烤鸭店、同仁堂药铺。。。。。。连王麻子刀剪〃铺,都一天不如一天,眼瞅着要玩儿完,〃老侯阖上账本,扳着指头,一一历数,再说咱们玉器行吧,宝珍斋、德宝斋、富润斋、魁星斋、荣兴斋。。。。。。也衰败萧条〃了,有的铺子都想关门不干了。日本人什么都'封锁',玉料没法儿进了,坐吃山空〃能糊弄几时?欧美的洋人都跑了,'洋庄'的买卖哪儿还有主顾?中国人连命都怕保〃不住,谁还有闲心玩儿珠宝玉器?唉,我瞅着这一行要完啊!。。。。。。〃
〃完不了,完不了!〃韩太太最怕这种让人听了连腰都直不起来的话,把茶碗往〃桌上一搁,老侯就不言语了。韩太太懒懒地站起身,打了个哈欠,想去睡觉,不再想〃这些烦心的事儿,又怕躺下反而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越想越烦,就顺手从条案上〃取下那一盒象牙麻将,哗地倒在桌上,〃来,来,来,试试运气!〃
老侯笑笑说:〃太太,您这可真是黄连树下弹琵琶??苦中作乐!〃
韩太太重又坐下来,〃自个儿逗自个儿吧,要不,光听你报账,能把人烦死!侯〃嫂,把姑妈也叫过来,谁'和'(音hu)了谁请客!〃
〃哟,我们可是输不起也赢不起!〃侯嫂说着,伸嘴咬断了手上的线头,起身走〃到廊子底下,冲着东厢房喊:〃姑妈,快来,赢太太一把!三缺一,就等您了!〃
姑妈压根儿就没睡,揉着眼皮走进上房,叨叨着说:〃咳!我说话总是没人听,〃咱回回不兴赌博!〃
〃赌什么博啊?〃韩太太苦笑着说,〃拿这占着手熬夜吧,省得做噩梦!〃
把麻将搓得稀里哗啦响,颠三倒四地撒了一桌面儿,于是,四个人各安其位.码〃齐了,让韩太太掷骰子。
〃五!我坐桩!〃韩太太倒是一出手就是主将的地位。
〃红中!〃
〃六饼!〃
〃两万!〃
开始勾心斗角地较量,各人审视着自己的实力,互相保守着秘密,拼凑班底,组〃织武力,以击败他人为目标。牌桌上是一场没有枪声炮声刀光剑影的争夺战。姑妈纯〃粹是凑数,她不精于此道,老是探头去看人家的牌,侯嫂拦着她说:〃哎,哎,您这〃叫怎么回事儿?各人撞各人的运气,不兴摸旁人的底!〃姑妈就一次次地缩回去,正〃襟危坐。老侯为了给韩太太解闷儿,玩儿得挺认真,颇费心机地盘算着战局,欲知天〃下纷争,鹿死谁手。
其实韩太太的心思很难集中到牌桌上,她还是惦念着买卖的事儿,〃老侯,你才〃刚说,谁的铺子关了?〃
〃噢,是抱玉轩,〃老侯捏着一个〃六万〃说,〃他们老板病得不行了,等着料〃理后事,得用钱,柜上又没什么买卖,老板娘就把店整个儿'倒'出去了。〃
〃这个娘们儿,是个败家的货!〃韩太太感叹道,又问,〃'倒'给谁了?〃
〃汇远斋啊!〃
〃蒲绶昌?〃提起这个人,韩太太就恨得牙根疼,〃他是专干这种趁火打劫的缺〃德事儿!哎,他'倒'到手里不也是个包袱吗?别人的买卖玩儿不转,他能有什么咒〃儿?〃
〃他跟别人不同啊,〃老侯说,〃西洋路子一断,他就走东洋路子了,跟一个翻〃译官认了干亲家,如今一个什么'株式会社'包销他的东西,往南发货,香港、新加〃坡、婆罗洲!他买了抱玉轩,东西都挪到汇远斋去了,这边儿把'抱玉轩'的字号一〃摘,卖上日本的白面儿了!〃
〃啧啧,什么东西!好好儿的一个抱玉轩,叫他给灭了!〃
〃唉,这有什么法儿?如今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谁也不知道走到哪一〃步!〃老侯看着姑妈扔出来一个〃五饼〃,摇摇头,〃咱们奇珍斋要是这么下去,也〃够戗!〃
〃够戗怎么着?〃韩太太翻眼看看他,〃你也想把它'倒'出去?〃
〃哪儿能够啊?太太!〃老侯赶紧说,〃我是丫鬟拿钥匙??当家不主事,全凭太〃太的吩咐,能维持多久,我就尽力儿维持!〃
姑妈又在偷看人家的牌:〃哎,你这。。。。。。〃
跟她〃对戳〃的侯嫂伸手护着丈夫这边儿,〃别让她瞅见呀!哟,〃她自己倒去〃检阅老侯的阵容,不觉兴奋地叫起来,〃光顾着说话儿,你怎么连自个儿'和'了都〃不知道?〃
〃噢,我'和'了!〃老侯这才发觉自己的牌果然都凑齐了,刚才他嘴里说着买〃卖的事儿,手里瞎打一气,不料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侯嫂像赢了天下似的,〃轮流坐庄,该你了!〃
韩太太心烦意乱地把面前的麻将一呼噜都推倒,说:〃老侯,先生临走的时候,〃交给你手里的可是整个家当,你可别让他回来一瞅,奇珍斋改了姓!〃
〃太太!〃老侯听出了这话的分量,打麻将的闲心全没了,〃您把心放在肚子〃里,我老侯活着是奇珍斋的人,死了是奇珍斋的鬼!〃
〃得了,红口白牙的,赌咒发誓地干什么?〃韩太太又把话往回说,〃接着来,〃再打一圈!该谁了?噢,该你了,给你给你!〃
于是又周而复始,直到都困得认不清麻将几是几。
第二天老侯还得到柜上去〃维持〃,姑妈和侯嫂陪着韩太太在家里〃维持〃,混〃合面儿的卷子掏上花椒大料芝麻盐儿,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味儿。老侯晚上回来就带回〃一大堆和玉器买卖无关的新闻:老二西堂存的过去给皇上印家谱用的御制〃榜纸〃,〃让日本人讹走了好几刀,那纸每一张都合四块银元呢,这一家伙老二酉堂亏大发了;〃内一区警署的一个署员上东来顺吃饭,没伺候好,经理被警察抓去打了一顿旧本宪兵〃队到宝文堂搜查抗日的书画,把掌柜的给押起来了。。。。。。这些事儿,让人越听就心里越〃烦,无处排遣,就搓麻将。人需要自己麻醉自己。
后来麻将从家里挪到了柜上。韩太太不放心柜上的买卖,隔三岔五地到柜上去瞅〃瞅,奇珍斋门可罗雀、架上生尘,伙计们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儿讨老板娘的笑脸儿,就〃陪她打麻将。姑妈和侯嫂自然都不去的,韩太太跟那些小子们又没话说,就邀了张家〃的太太、李家的姑娘、刘家的姨太太,闲着没事儿在账房喝茶嗑瓜子儿打麻将。这都〃是些闲人,爷们或是有公务在身,或是出去张罗买卖,娇妻贵妾们百无聊赖,又没个〃地方花钱去,乐得陪韩太太吆五喝六,听她讲讲韩先生怎么从侦缉队长手里买了那所〃尊贵的宅子,怎么瞅见半夜里从天上掉下来一颗夜明珠,真吧假吧,好似听戏一般,〃也怪有意思。一边儿聊,一边儿打麻将,开头只是解闷儿,不论输赢。后来就有嫌不〃过瘾的,要下注。这注开头也寥寥,后来就渐渐增加,几十几百都打不住。来的都是〃趁钱的主儿,输了赢了都是现钱,硬哗哗的票子摆在桌子上。韩太太又有了主意,不〃让她们揣着票子走,〃您这副银镯子太单薄了点儿,还是翠的是作儿!您这串珠〃子是哪儿买的?瞧这成色,摆在我们柜上都觉得寒碜!〃这些贵妇人于是就感叹韩太〃太的眼界宽、见识广,洗耳恭听她的忠告,该戴什么、插什么、挂什么、别什么,听〃得心里痒痒的,而这些东西又一定是奇珍斋都有的,于是精挑细选各人都有了称心如〃意的首饰,对韩太太千恩万谢,约好了明儿再来,或者还要邀来七大姑八大姨。牌局〃一散,老侯就露出了笑容。韩太太疲惫地长出一口气,数落着老侯和伙计们:〃你们〃呀,怎么学的买卖?还不如我一个妇道人家呢!其实这点儿眼眉前儿的本事不算什〃么,买卖常是在饭桌牌桌上做成的!〃
奇珍斋的买卖本来已经微弱得像个眼看要熄灭的蜡烛头,韩太太竟然能使这火苗〃儿又闪了几闪,兴许能起死回生也说不定。
太阳懒懒地爬上半空,掩在灰??的薄云后面,惨白如月亮。影壁旁边的藤萝架,〃叶已落尽,只剩枯藤横躺竖卧,像一窝冻僵的蛇。
垂华门里出来一群小将,为首的是侯家十二岁的大小子,躬着腰,手脚着地往前〃爬,天星骑在他身上,〃?儿,驾!〃原来是把他当马骑,二小子和愣丫头还有两个小〃的跟在后头乐。耳鬓厮磨的孩子们分不清高低贵贱,骑马的和被骑的都充满了兴致,〃大小子一边学着马跑,还一边摇头晃脑地唱着《颠倒歌》,那词儿好古怪,没有一句〃是真的:
东西街,南北走,
忽听门外人咬狗。
拿起门来开开手,
拾起狗来打砖头,
又被砖头咬了手!
天星听得十分开心,格格地乐:〃你瞎说,砖头还能咬手?〃
大小子又唱:
骑了轿子抬了马,
吹了鼓,打喇叭。。。。。。
〃博雅〃宅的大门突然被擂鼓似地敲响了,这边正玩得高兴,没人答理。那门接〃着响,天星吼道:〃干吗干吗!〃
外边嚷上了:〃是我,快开门哪!〃
大小子住口不唱了:〃噢,是我爸!〃
二小子上前拉开了门闩,老侯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趴在地上的大小子抬起头来,〃呼哧带喘地问:〃爸,您怎么刚走不大会儿就回来了?〃
〃哼,作死吧你!〃老侯瞟了一眼满脸泥汗的儿子,就急急地往里走,〃太太,〃太太!〃
韩太太正在上房里喝茶,听得声音不对头:〃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