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达穆斯林的葬礼-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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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望着那两张玉盘似的面庞,缀着樱桃的鲜红一点,心中又是一幅图画,全身的疲劳就都消除了,转过身去,继续他那艰难而又漫长的琢磨。
他做活儿的手工磨床,叫做〃水凳儿〃,说来极其简单,只是四条腿支起来的一张〃凳面儿〃,一边装着转轴,带着磨玉用的〃坨子〃??砂轮形状的刀具,一边挖着洼槽,盛着磨玉用的金刚砂,洼槽头上开一小口,下面三角形的支架上托着一只水盆。梁亦清做活儿时坐在一只机凳上,双脚踏动水凳儿下面的踏板,带动凳面儿上的横轴,那坨子便转动起来;他左手托着玉件儿,凑在坨子锋利的边缘琢磨,右手不停地蘸起金刚砂,抹在坨子与玉件儿之间,为了降低摩擦的温度,需要不断加水,〃水凳儿〃之名便由此而来。工具虽然简陋,工艺却十分复杂,一个五件儿,从粗磨到细磨,要不断更换各种型号的陆子,逐渐递进细腻的程度,〃活儿〃形态各异,方圆不一,凸凸凹凹,都靠艺人的手上功夫,操作起来,手忙脚乱,却必须全神贯注,一丝不苟,两只眼睛像被磁石吸住,一颗心像被无形的绳子吊住,以至于连呼吸都极轻极缓极均匀,了无声息,〃沙沙〃的磨玉声掩盖了一切,融汇了一切,他做起活儿来就把人间万事万物统统忘记了。
这些日子,偏偏北京城很不平静。三千多名学生跑到天安门前集会、游行,要求惩办亲日派官僚交通总长曹汝霖、币制局总裁陆宗舆、驻日本公使章宗祥,放火烧了赵家楼胡同曹汝霖的宅子,还把章宗祥痛打了一顿。前几天〃博雅〃宅的老先生来看玉,慷慨激昂地说起这事,说是中国人去参加巴黎的和平会议,要求取消袁世凯跟外国人签订的〃二十一条〃,收回青岛,堂堂的〃战胜国〃的这个要求却被拒绝,才酿成了学生们〃外争国权,内惩国贼〃的举动。老先生发了一通〃治国无人〃的感慨,梁亦清听得似懂非懂,他只会治玉,哪会治国?也无法安慰老先生,只闷闷地谈了一阵子玉。玉的行情起落,关系到他的身家性命,关系到奇珍斋的存亡。。。。。。
现在,梁亦清上了水凳儿,便把一切烦恼抛在脑后,心中只有玉了。
外面忽然有叩门声。
梁亦清手不停工,吩咐壁儿去开门,反正他知道不管是老主顾上门取活儿或是送款,壁儿都是认得的。
壁儿打开了外间的大门之后,进来的却是两个陌生人。一老一少,老的年约六十开外,高大魁伟,面如古铜,广额高鼻,一双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颌下蓄着一部银白的长须,头上缠着白色的〃泰斯台〃,身穿一件不蓝不灰的!日长衫,赤脚穿一双草鞋;少的是个男童,十多岁的样子,个头儿不高,面色黧黑,眉目清秀,剃光头,穿一身不辨颜色的旧布衫裤,袖口、膝盖打着补钉。这两位陌生客,一副流浪汉的架势,壁儿一愣,不知该怎么打发,〃哦〃了一声,回头说:〃爸,您来!〃
梁亦清放下活儿,起身走出里间,抬头一看,也觉愕然,这一老一少,他也并不认得。
这时,那老者朝他微微躬身,右手抚胸,道了一声:〃按赛俩目而来坤!〃
梁亦清一惊,慌忙答礼,也是右手抚胸,微微躬身:〃吾而来坤闷赛俩目!〃
他们说的是什么?对于穆斯林来说,这是完全不必翻译的,前者是:〃求真主赐给您安宁!〃后者是:〃求真主也踢安宁给您!〃这是穆斯林见面时的相互祝福,表示具有共同的血统和信仰。这是全世界穆斯林的共同语言,无论他们走到天涯还是海角,都能凭借这熟悉的声音找到自己的同胞。
当时,一股温暖的电流传遍梁亦清的全身,〃噢,朵斯提,请坐,您请坐!〃赶快招呼客人在外间八仙桌旁的椅子上落座,又吩咐壁儿给客人沏茶。他所说的〃朵斯提〃,其含义也只有和他有着共同信仰的人才明白,那就是〃朋友〃、〃同胞〃、〃兄弟〃,一切穆斯林,四海之内皆兄弟。在中国,信仰伊斯兰教的有包括回族在内的十个民族。回回没有自己的语言文字,他们基本上使用汉语和汉字,但是其中经常夹杂某些不肯割舍的阿拉伯语或波斯语词汇,使〃朵斯提〃们听来无比亲切。
壁儿捧上两盏盖碗酽茶,两位客人一饮而尽。那老者说:〃行路的人,也只是为了讨碗水喝,才贸然打扰,刚才看见贵府的门媚上有'经字堵阿',就知道必是朵斯提了!〃
梁亦清心里又是热乎乎的,这两位客人虽纯属路过,和他的生意毫不相干,那信赖之情却让他感动。他在这条街住了好些年头了,还从未想到应该为过路的朵斯提尽一尽责任,哪怕是一碗水呢!
〃先生这贵店是做什么生意的?〃老者问。
梁亦清答道:〃小店是个玉器作,我没有别的能耐,只靠这家传的手艺。。。。。。〃
〃啊,您是穆斯林的明珠!〃老者欣然说,〃穆斯林和美玉珍宝有缘啊!和阗玉出在新疆,绿松石产于波斯,猫眼石源于锡兰,夜明珠来自叙利亚。。。。。。〃
梁亦清大惊:〃老先生原来是赏玉行家,有这样的学问!〃
老者笑道:〃过奖,我只是读过几卷旧书,寻章摘句;又一路云游,道听途说而已,让先生见笑了!〃
〃您。。。。。。这是从哪儿来?〃
〃远了。〃老者说,〃从福建泉州来,经府过县,晓行夜住,算来也有五六个年头了。〃
〃噢!〃梁亦清心中不觉升起了一种对徒步苦行人的怜惜,〃您到北京来,是投亲,还是访友啊?〃
〃这,倒也不是,说来话长了。。。。。。〃老者又喝着续上的茶,眯着那双深邃清亮的眼睛,仿佛在脑际追溯久远的往事,片刻,忽然问道:〃您听说过筛海?革哇默定的名字吗?〃
〃听老人说过,那是在。。。。。。在。。。。。。〃梁亦清深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惭愧,脸都有些红了。他只知道〃筛海〃是阿匐中极高的品级,也恍惚记得〃革哇默定〃这个名字,却说不清具体年代了。
〃是在大来真宗至道二年,也就是伊斯兰历二百九十五年,西历九百九十六年,筛海?革哇默定从西域来到中国,〃老者缓缓地说,他丝毫没有嘲笑梁亦清的意思,因为这年代也实在是过于久远了,〃他有三个儿子,长子叫赛德鲁定,次子叫那速鲁定,三子叫撒阿都定,都是饱学之士。大宋真宗皇帝极为赏识,御赐官爵,却都坚辞不受,皇帝便授他们为清真寺掌教。长兄远出传教,不知所终;二弟三弟奉敕在燕京建清真寺,一在东郭,一在南郊。南郊之寺,也就是今天的牛街清真寺了。。。。。。〃
〃噢!〃梁亦清好似伴随老者经过了近千年的历史跋涉,听到这里才轻轻如彻如悟地〃噢〃了一声,仿佛周身的血管长久都是滞塞的,如今才得以疏畅。浑浑噩噩地过了半世,却不知道祖上留下怎样的轨迹。
其实,如果追溯中国穆斯林的历史渊源,比筛海?革哇默定来华的年代还要久远得多。早在大唐高祖武德年间(西历六百一十八年至六百二十六年),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门下的四位大贤就曾远来中国,其中一位传教于广州,一位传教于扬州,两位传教于泉州,这两位大贤逝世后葬于泉州东郊的灵山,后人称之为〃圣墓〃,一直留存至今。唐永徽二年,即西历六百五十一年,伊斯兰历二十九年,阿拉伯第三任哈里发奥斯曼又曾派出使节到达长安,谒见高宗皇帝,并且介绍了阿拉伯人的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从那以后,〃西域〃的穆斯林由于种种的机缘来到中国,并且居留下来,繁衍了世世代代的子孙,逐渐形成了〃回回〃民族。而筛海?革哇默定来华和牛街清真寺建立的年代,由于历史的疏漏,也没有一个确切的时间,老者的依据,只是凭寺中现存碑文的记载而流传的说法,但〃至道〃并不是宋真宗的年号而是宋太宗的年号,而且自从石敬塘割让燕云十六州之后,燕京已不属中原管辖,与其说牛街清真寺建于宋,不如说建于辽更为妥当,宋太宗至道二年即西历九百九十六年,按辽的纪年应为圣宗统和十四年。但牛街清真寺殿后高起的穹庐角亭,则又是宋代风格。这祖先遗留的扑朔迷离的踪迹,一直在吸引后世子孙作种种猜测,原非从未读过书的琢玉艺人梁亦清所能弄明白的。老者所说的一切,他都只是第一次领教,便也只有惊叹和神往了。
〃那远出传教,不知所终的赛德鲁定,近千年来被人忘却了,〃老者说到这里,发出一声感叹,〃岂不知,他也有后人啊,我就是他的第二十五代嫡亲长孙??吐罗耶定!〃
梁亦清只觉耳畔震响了一声惊雷,不禁离座站了起来,〃啊!筛海,筛海。。。。。。〃就像见到了神灵,他不知所措了,只是兴奋,只是景仰。
〃我不是筛海,和您一样,只是一个普通的穆民啊!〃吐罗耶定依然缓缓地说,〃这些年来,云游四方,遍览古寺,从泉州的清净寺出发,历经广州的怀圣寺,杭州的真教寺,上海的小桃园寺,南京的净觉寺,西安的清修寺,开封的东大寺,济南的南大寺,济宁的临清大寺,沧州大寺,泊镇大寺,天津的南大寺、北大寺,最后来到北京。。。。。。〃
吐罗耶定一口气说出这一大串寺名,像星斗一样撒满了大半个中国,全是他足迹所到之处,听得梁亦清目瞪口呆!他们说话的时候,随同吐罗耶定来的那个男孩,把壁儿递给他的那碗茶,喝了又续,续了又唱,总共喝了七八碗,可见渴得可以。璧儿看见父亲那么尊敬吐罗耶定老头儿,自然也不敢怠慢这个男孩,便耐着性子一次一次地给他续水,心里暗暗发笑。那男孩望着亭亭玉立、肌肤如雪的壁儿,怯生生地连话也不敢说。再望着老成持重的梁亦清,心里充满了敬畏,大人说话,他更不敢插嘴。喝足了水,就愣愣地坐在靠墙的机凳上,看着桌上、柜上摆着那一些玉件儿,老半天才移动一下位置,嘴里发出无声的赞叹。奇珍斋,对他来说,是偶然闯进了一个全无所知的天地,一个新奇、神秘的世界,他看得呆了。
〃你们爷儿俩走了那么多地方!这孩子是您的孙子?〃梁亦清瞟了瞟这个男孩,问吐罗耶定。
吐罗耶定笑笑说:〃不,真主没有赐给我子孙,这是我一道云游的朋友,无父无母的耶梯目(孤儿),经名叫易卜拉欣。〃
易卜拉欣猛然听到叫他的名字,从入迷的玉雕奇观中被惊醒,回过头来望着吐罗耶定:〃巴巴,您叫我?〃
这一回头,梁亦清才仔仔细细看了看那张脸。这孩子虽然衣衫破旧,却是一副好相貌:圆圆的脸盘儿,尖下颏儿,鼻直口方,宽宽的额头,两道乌黑的眉毛,眉心微微发蹙,像是时时在琢磨什么,眉毛下面,眼窝微陷,嵌着一对清亮聪慧的眼睛。梁亦清心说:好眼!一看就像回回的眼睛,有能耐的眼睛!他想起自己也在这么大时,跟父亲学手艺,父亲说:〃清儿,凭你这双眼睛,不用教,光瞧就瞧会了!〃心里这么一动,隐隐萌发出怜才之意,并未说出口来,朝那孩子笑笑,替吐罗耶定说:〃易卜拉欣,巴巴没叫你,巴巴跟我说话儿呢。你瞅吧,到跟前儿瞅去吧!〃又转过脸来,问吐罗耶定:〃巴巴带着这孩子,从北京还要回福建吗?〃
他不知不觉也随着易卜拉欣叫〃巴巴〃了。在穆斯林的语言中,〃巴巴〃本来是对老者、学者的尊称,类似汉语中的〃夫子〃,后来沿用成了对祖父的称呼,梁亦清以此称呼吐罗耶定,便两种意思兼而有之了。
〃不,泉州无家无室,我的方向是克尔白!〃吐罗耶定捋着长髯说。
〃克尔白!您去朝克尔白?〃梁亦清又着着实实地吃了一惊。克尔白是穆斯林尊贵的天房,远在阿拉伯的圣地麦加,全世界的穆斯林一日五次的礼拜都朝着那个方向;每一个穆斯林一生之中,如果条件许可应该前往克尔自朝觐一次。每年的伊斯兰历十二月上旬,来自世界各地的穆斯林,远离家乡,成群结队,有的步行,有的骑乘,有的沿途经商,有的一路乞讨,奔向日夜思慕的麦加,虔诚受戒,脱去衣服,以白布遮身,环绕天房克尔自,亲吻〃天手〃黑石。人们如醉如痴,泪流满面,从此获得了安拉的宥赦,求得了死后进入天园的门券。这是穆斯林最崇高的愿望,真正的归宿,无上的光荣!可是,克尔白远在天边啊!梁亦清这个小本经营的手艺人连想都没敢想过的事,分文莫名的流浪汉吐罗耶定竟然敢去做,而且还带着个没有成年的孩子!〃这孩子也跟您一块儿去吗?〃他问。
〃当然,易卜拉欣和我同往!〃吐罗耶定坦然地说,〃没有他做伴,我也许跨不过那千山万水,就倒毙途中了!求真主慈悯,让我们平安到达天房。如果我寿数不够,有易卜拉欣总不会半途而废,他还年轻,一定会走到!〃
梁亦清向这位胸怀伟大抱负的长者吐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