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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部分

我的名字叫红 -[土]奥尔罕·帕慕克 著-第25部分

小说: 我的名字叫红 -[土]奥尔罕·帕慕克 著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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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说出了自己梦里的邪灵和恶魔一样,用刑强加给了他们从没做过的梦,逼迫他们承认这些梦。这么一来,在那个地方梦境就被用来证明人们与魔鬼交媾,以便加以控告并予以烧死。
  梦有三种用途:
  其一: 你想要某样东西,但人们却连想都不让你想。于是你就说你是在梦里见到的,这么一来,你就说出了你所想要的东西,却好像你连想都没想过似的。
  其二: 你想对某人使点坏。譬如说,你想诽谤一个人,于是你就说我在梦里见到他与某女人通奸,或者说在梦里见到有人给某某帕夏送去了一罐一罐的酒。就这样,就算人们不相信你,他们也会把你所说的这些坏话中的一部分传出去,你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其三: 你想要样东西,但你却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于是,你可以描述一个乱七八糟的梦,人们就会刻向你解释梦的含义,告诉你应当要什么、他们可以给你什么。比如,他们会说: 你需要一个丈夫、一个孩子、一栋房子……
  这些梦根本就不是我们真正在睡眠中看见的那些。为了能够让它起到效用,人人都把大白天做的梦说成是晚上做的。只有白痴才会一五一十地描述夜晚做的梦。如果真的这么做,大家要么嘲笑你,要么就把梦境解析为一个凶兆。没有人把真正的梦当真,包括那些做梦的人。难道你们把当真吗?
  通过不情愿地说出口的一场梦,我暗示丈夫可能真的死了。虽然父亲起初说不能把这梦看成是事实的征兆,然而从葬礼回来后,他却从这个梦中得出我丈夫确实已经死了的结论。因此,大家不仅相信过去四年来我怎也死不了的丈夫死在了一场梦中,而且也接受了,就像是已经正式公告过了似的。直到那时,孩子们才真正明白他们没有了父亲;直到那时,他们才真正开始感到悲伤。
  “你做过梦吗?”我问谢夫盖。
  “有。”他微笑着说,“父亲没有回家,但最后我娶了你。”
  他窄窄的鼻子、黑黑的眼睛和宽宽的肩膀比较像我,而不像他父亲。有时候,我很遗憾没能把他们父亲的宽阔额头传给我那圆脑袋的孩子们。
  “去吧,跟你弟弟玩剑吧。”
  “用爸爸的旧剑吗?”
  “好的。”
  我听着孩子们挥剑互击的声响,望着天花板看了好一阵子,努力地想压抑住心中渐升起的恐惧和焦虑。我走进厨房,对哈莉叶说:“我父亲好长时间以来一直想喝鱼汤。或许我会让你去帆船码头。谢夫盖喜欢吃的水果软糕你不是收起来了吗,去拿几片给孩们。”
  谢夫盖在厨房吃的时候,我和奥尔罕上了楼。我把他抱在怀里,亲亲他的脖子。
  “你满身大汗。”我说,“这里是怎么一回事?”
  “谢夫盖打的,说是叔叔的红剑。”
  “瘀青了,”我说,轻轻地摸了摸,“疼吗?这个谢夫盖真是没脑子。听我说,你很聪明,又很细心,我想你做一件事。如果你照我的话做,我会告诉你一个没有跟谢夫盖或任何人说过的秘密。”
  “什么事?
  “看到这张纸了吗?你要去外公那边,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把纸放在黑先生的手里。你懂吗?”
  “我懂。”
  “你愿意做吗?”
  “你会告诉我什么秘密?”
  “你把纸条拿去。”我说。我再次亲吻他的脖子,闻起来香喷喷的。这个香只是说说而已,不知道哈莉叶已经有多长时间没带孩子们去澡堂了。自从谢夫盖的家伙开始当着那些女人的面举起来后,他们就没再去过。“我等一下再告诉你秘密。”我亲吻他,“你好聪明、好漂亮。谢夫盖是个讨厌鬼。他甚至有胆反抗他的母亲。”
  “我不去送这个。”他说,“我怕黑先生,他是杀死我爸爸的人。”
  “谢夫盖告诉你的,是不是?”我,“快点,下楼去,把他叫来。”
  奥尔罕看见我脸上的怒火,吓得从我的怀里下来,跑了下去。或许他甚至因为感到谢夫盖要倒霉了而有点高兴。过了一会儿,两个人都红通通、喘吁吁地来了。谢夫盖一只手里拿着一片水果软糕,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剑。
  “是你告诉弟弟黑先生是杀死你们爸爸的人的?”我说,“我不准你们在屋子里再讲这种事,你们两个应该要尊敬和爱戴黑先生。明白了吗?你们不能辈子没有父亲。”
  “我不要他。我要回我们的家,和哈桑叔叔—起住,等我爸爸。”谢夫盖胆大包天地说。
  这使我怒火中烧,打了他一巴掌,剑从他的手里跌落。
  “我要爸爸。”他哭着说
  然而我哭得比他还难过。
  “你们没有父亲了,他不会回来了。”我抽噎着说,“你们是孤儿,你们懂了吗,你们这两个蠢货。”我哭得很伤心,真怕他们在里面会听见。
  “我们不是蠢货。”谢夫盖哭哭啼啼地说。我们尽情地痛哭了很久。过了一会儿,我觉得我之所以哭,是因为哭能使我的心变软了,也能使我变成一个好人。哭着哭着我就和孩子们搂在一起,躺在了床上。谢夫盖把头塞进我的双乳间。有时候当他这样黏黏糊糊地贴在身上时,我感觉得出事实上他并没有睡着。也许我也会和他们一起就这么睡着的,但我的心思却在楼下。我闻到煮橙子的香甜气。我猛然从床上坐起,发出的声响把孩子们都吵醒了:
  “下楼去,叫哈莉叶填饱你们的肚子。”
  我独自在房里。外头已经开始飘雪,我求安拉的帮助,接着打开《古兰经》,再一次读了一遍“仪姆兰的家属”一章中的段落,上面说在战场上身亡、在安拉之道上被杀害的人,都将回到安拉的身边。我为自己亡故的丈夫感到心安了许多。我的父亲已经向黑展示过未完成的苏丹陛下的肖像了吗?父亲经常说这幅肖像肯定会十分逼真,任人看见,都会惊惧地转开眼睛,就像那些试图直接看进苏丹陛下眼睛的人一样。
  我叫来奥尔罕,这一次没有把他抱在怀里,直接深深地吻了吻他的头和脸。“现在,不要怕,也不要让你外公看见马上把这张纸交给黑。你懂了吗?”
  “我的牙齿松了。”
  “等你回来,如果你愿意,帮你拔牙。”我说,“你要扑进他怀里,他会吃一惊,然后抱你。接着你就偷偷地把纸条放在他手里。听明白了吗?”
  “我怕。”
  “没什么好怕的。如果不是黑,你知道还有谁想当你的爸爸吗?哈桑叔叔!你想让哈桑叔叔当你的爸爸吗?”
  “要。”
  “那么好吧,你就快去,我漂亮聪明的奥尔罕。”我说,“如果你不去,小心,我会很生气…… 如果你哭的话,我会更生气。”
  我把信折好几折,塞进他无助而顺从地伸出的小手中。安拉,求您帮帮我,不要让这些失去了父亲的孩子们没有安身之处。我着他的手,带他到了门边。到了门口,他害怕地望了我最后一眼。
  我回到我的角落,从窥孔看见他踩着扭扭捏捏的步子走向沙发,来到我父亲和黑的身旁,他停了下来,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做就那么呆呆地站着,他扭头找我,向窥孔望了一眼。他哭了起来。不过他尽最后的努力,成功地扑进了黑的怀里。聪明得足以做我孩子父亲的黑,一看奥尔罕在他怀里没来由地哭,并没有慌乱,而是看看孩子的手里有没有东西。
  奥尔罕在我父亲错愕的瞪视下走了回来,我跑去把他抱进怀里,不停地吻他。我带他楼到厨房,拿最爱吃的葡萄干塞满了他的嘴巴,说道:
  “哈莉叶,带孩子们去帆船码,到科斯塔的铺子里买些适合做汤的鲻鱼。拿上这二十个银币,用买鱼剩下的钱在回来的路给尔罕买点他喜欢吃的黄无花果干和红山茱萸果干,给谢夫盖买些炒鹰嘴豆和核桃蜜饯条。晚祷呼唤开始带他们到处随逛,可是小心别让他们着凉。”
  他们裹上厚衣服出门之后,屋子里的安静让我感到愉快。我上楼拿出公公亲手打造、丈夫送我的小镜子,挂了起来。我一直把它藏在有薰衣草香味的枕头套中间。我站一点照镜子时,只要轻轻地摆动,就可以一块一块地看见自己的全身。我的红色细棉背心穿在身上还挺相称,但我也想把母亲嫁妆里的一件紫色衫穿在里面。我拿出开心果绿棉袄,上面有外婆亲手刺绣的花朵,把它穿在身上,可是不相称穿紫色衬衫时,我感到一阵寒意,打了一个哆嗦,蜡烛的火焰也随之微微地颤抖。最外面,当然了,本来我是想穿那件红色的狐皮里子外套,然而最后一分钟我改变了主意。我悄悄地穿过门厅,从箱子里拿出母亲送给我的一件又长又松的天蓝色羊毛外套,穿上了它。就在这时,我听见门有声音,一时陷入惊惶: 黑要走了!我飞快地脱下了母亲的旧外套,换上那件红色的狐皮里子外套。衣服的胸口绷得很紧,不过我喜欢。接着我把头包得严严实实的放下了亚麻面纱。
  当然,黑先生还没有离开,是我因为激动而弄错了。如果我现在出去,我可以告诉父亲刚才和孩子们一起去买鱼了。我像猫一样蹑手蹑脚地走下了楼梯。
  我喀哒一声关上了门,像个幽魂一样。我悄悄地穿过庭院,来到街上后,转身朝房子看了一眼: 隔着面纱望去,它看起来一也不像我们的房子。
  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连只猫也没有。零星的雪花慢慢地飘着。我胆战心惊地走进了终年不见阳光的荒废花园。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树叶、潮湿和死亡的气味。不过,当我踏进吊死鬼犹太人的屋子,却感觉仿佛就在自家里一样人们说夜里精灵们在此聚集,点燃炉火,嬉笑作乐。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回响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有点吓人。我等着,一动也不动。我听见花园里有个声响,但很快一切就都沉浸在了寂静之中。我听见不远处有只狗在吠叫。我能分辨出我们街区每只狗的叫声,但却听不出这是哪一只。
  接下来在这寂静中,我有这样一种感觉: 好像屋子里还有别人似的,我僵直不动,免得他听见我的脚步声。外头街上有人聊着走过。我想到哈莉叶与孩子们,向真主祈祷别他们着凉。接着又是一阵寂静,慢慢地后悔的感觉笼罩了我的内心。黑不会来的,我犯了一个大错,我应该在自尊心还没完全受损前赶快回家。我惊慌失措,想像哈桑正注视着我。忽然,我听见花园里有动静,门开了。
  我猛然移动位置。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做,但当我站到窗户的左方时,一道微弱的光线从花园渗入,照在了我的身上。我明白黑将能看见我,身处于“神秘的阴影中”——借用父亲的用词。我拉下面纱遮住脸,听着他的脚步声,等待着。
  黑跨进大门,一看见我,就再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了下来。我们隔着五六步的距离站着,互相对视。他看起来比我从窥孔里见到的,更健康而强壮。周围又是一片寂静。
  “摘下你的面纱。”他轻声说,“拜托。”
  “我已经嫁人了,我在等待丈夫的归来。”
  “摘下你的面纱。”他用同样的语调说,“你的丈夫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把我叫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不,我这么做是想见到你。我想了你十二年。摘下你的面纱,亲爱,让我再看你一眼。”
  我摘下面纱。他静静地看着我的脸,默默地望进我眼眸处。我感到很高兴。
  “结了婚,当了母亲,这使你变得更漂亮了。你的脸与我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了。”
  “你怎么记着我的?”
  “非常痛苦。因为当我想起你时,不禁会想,我所记得的并不是你,而是一个你的幻影。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经常讨论胡斯莱夫与席琳,他们见到彼此的形象之后便坠入情网,记得吗?为什么席琳第一次看见胡斯莱夫的图画挂在树枝上时,并没有立刻爱上英俊的他,而必须看了三次之后,才陷入爱河?你以前经常说,在神话故事里,凡事都要发生三次。而我则争辩说,当她第一次看见图画,爱苗一定已经滋生。但谁有能力把胡斯莱夫画得足够真实,让她能爱上他,或者足够精准,让她能认得他?我们从没讨论过这一点。过去的十二年,如果我能拥有一写实的肖像,描绘你秀丽无双的面容,或许就不会受这么多折磨。”
  他用温柔的语气说了多动听的话,譬如观看一幅图画坠入爱河的故事,以及他为我受了多少痛苦折磨。他一步一步地走近,我的注意力也全都集中在这上面,因而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有在我脑海中停留,而是直接飞入了我的记深处。稍后,我将一个字一个字地细细回想,加以品味。不过此刻,我只是内心感觉到了他言语的魔力,让我不禁爱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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