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红 -[土]奥尔罕·帕慕克 著-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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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把完成的书送回伊斯坦布尔。要不是年少时姨父灌输我对绘画与精致书本的热爱,我绝不可能有机会从事这项职业。
在我姨父曾经居住过一段时间的街道,一头通往市场,在这街头,有一位技艺精湛的理发师,他还在那家店里,还在同样的镜子、剃刀、水罐和肥皂刷之间。我们四目相对,但我不知道他是否认出了我。我很高兴看见那只连着链子从天花板悬垂而下的洗头盆,他往里头倒热水的时候,仍然依循着旧日的抛物线,来回悠荡。
有一些我年少时频繁走过的街区和街道,十二年来已经消失在灰烬中,成为野狗聚集的场所,以及疯癫的流浪汉们吓唬小孩子的燃火之地。有些地方则盖起了富丽堂皇的别墅,奢华的程度足以令我这从外归来的人震惊不已,有些屋子的窗户镶上了最昂贵的威尼斯彩绘玻璃。我看到了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伊斯坦布尔盖起了许多豪华的二层楼房,二楼装饰着凸窗,拱出高墙之外。
和其他许多城市一样,金钱在伊斯坦布尔已不再具有任何价值。从东方回来后,我发现以前一个银币可以买到四百德拉克马那么重的面包,如今同样的价钱只能换得一半的面包,而且吃起来其味道也不如以前了。要是死去的母亲知道如今她得花三块银币买一打鸡蛋,一定会说:“趁那些鸡还没骄傲到往我们头上拉屎,赶紧走吧。”但我知道金钱贬值的问题哪里都一样。有传言说佛兰芒和威尼斯的商船载满了一箱箱伪币运至伊斯坦布尔。过去,官方的铸币是用一百德拉克马的银子铸成五百个硬币,然而现在,由于与波斯连年征战,同样重的银子开始铸成八百个硬币。当土耳其禁卫步兵发现赚来的硬币就像菜贩码头上掉落海中的干豆子一样居然可以漂浮在金角湾上,便群起暴动,把苏丹的宫殿当作敌人的城堡团团围绕。
在这段道德沦丧、物价飞涨、谋杀和抢劫盛行的时期,一位在贝亚泽特清真寺传道、并宣称是先知穆罕默德后裔的传道士努斯莱特,扬名于世。这位来自艾尔祖鲁姆的传道士解释说,这十年间降临伊斯坦布尔的灾难——包括巴切卡比和卡珊吉拉地区的大火、每次都要夺去上万人性命的瘟疫、与波斯人长年不断损失无数生命而毫无结果的战争,以及在欧洲基督教徒对奥斯曼城堡的占据——都是因为人们偏离了先知的道路,不听《古兰经》的教诲,过于纵容基督徒,容忍他们公开贩卖酒类,容忍他们在苦行僧修道院弹奏乐器。
卖酱菜的小贩口沫横飞地说完了艾尔祖鲁姆传道士的故事,又谈到伪币、新威尼斯金币、上面刻着狮子的假弗罗林以及含银量逐年降低的奥斯曼硬币——这些钱币充斥市场和商店,就像马路上摩肩接踵的切尔卡西亚人、阿布哈兹人、明格里亚人、波士尼亚人、格鲁吉亚人和亚美尼亚人,把人们拖往堕落的深渊,难以自拔。他告诉我,流氓和叛徒都聚集在咖啡馆,密谋叛乱直到清晨: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大秃子、抽鸦片的疯子以及海达里耶教团的残余分子,这群人宣称依循安拉的道路,彻夜在苦行僧修道院里随着音乐跳舞,用尖针穿刺自己的身体,从事各种邪恶的行为,最后再野蛮地彼此相奸,或对任何他们找得到的男孩下手。
我听到了一阵优美的笛声,不知道是因为我想去追随它,还是因为我再也无法忍受这个口出秽言的酱菜小贩,而模糊的记忆与欲望又使我觉得这是个逃脱的借口。然而,我确实知道一点:当你热爱一座城市并且时常漫步探索其间时,不仅你的灵魂,就连你的身体,也会对这些街道极为熟悉,以至于多年之后,在一股或许因为忧伤飘落的轻雪所引起的哀愁情绪中,你的腿会自动带着你来到最喜爱的一个山丘。
我就是如此离开了蹄铁市场,来到苏莱曼清真寺旁的一个地方,望着雪片飘落金角湾。清真寺面北的屋顶,以及圆顶上迎着东北风的几个部分,已经开始积雪。一艘逐渐驶近的船只,降下了向我致意而啪啪响的船帆。船帆和金角湾的水面都笼罩在这铅灰色的雾气当中。眼前的柏树和梧桐树、屋顶、凄凉的黄昏、下方住宅区传来的声响、小贩的叫卖、清真寺庭院里孩童的玩耍叫喊,这一切糅入我的脑海,决绝地使我感到,从今往后,除了这里,我将无法在其他城市生活。我莫名地感觉到,那遗忘了多年的恋人的脸孔,很可能会蓦然出现在我眼前。
我开始走下山丘,融入人群。晚祷过后,我在一间肝杂小店里填饱了肚子。坐在空无一人的店铺里,我仔细聆听了老板的谈话,他慈爱地望着我一口一口进食,好像在喂猫一样。天黑之后,根据他提供的线索,我依照他指示的方向,拐进了奴隶市场后面的一条小巷子,找到了一家咖啡馆。
咖啡馆内拥挤而温暖。一个说书人,如同我在大布里士和波斯城市看到的“表演明星”,坐在火炉旁的高台上。他挂起了一幅图画,粗糙的纸上有一条狗,尽管线条潦草,却颇具架势。说书人扮演狗的角色说起了故事,不时地伸手指向图画。
3、我是一条狗
亲爱的朋友,想必你们看得出来,我的犬齿又尖又长,几乎塞不进我的嘴巴。我知道这让我看起来很凶恶,不过我很满意。有一次一个屠夫看到我巨大的犬齿,他居然说:“哎哟,那根本不是狗,是头野猪!”
我狠狠地咬进他的腿里,犬齿深深陷进肥腻的肉中,感触到了他那硬邦邦的大腿骨。对一条狗而言,确实,没有什么比在一股本能的愤怒下,用牙齿深深咬进可恶敌人的身上更令它愉快的。当这种机会自己送上门时,也就是,当我那活该被挨的牺牲者无知而愚蠢地从我跟前经过时,我的牙齿因期待而发疼,脑袋渴望得头晕目眩,不由自主地从嗓子眼里发出令你们寒毛直竖的嗥叫声。
我是一条狗,但因为你们人类是一种比我还没大脑的动物,所以你们就告诉自己:“狗怎么会说话呢!”而另一方面,你们却相信这样的故事:死人会说话,其中的角色还会用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的字。狗会说话,不过它们只对听得懂的人讲。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名没有什么见识的传道士从一个乡下小镇来到一座大城市最大的清真寺,好吧,我们就叫它贝亚泽特清真寺。这里也许应该不透露他的名字,比如说应该姑且称他为“胡斯莱特教长”。可是我干吗还要隐瞒:这个人根本是个呆头传道士。虽然他很笨,但老天保佑,他的口才却很好。每个星期五大众祈祷的时候,他是那么富有煽动性,那么能让人感动落泪,以致有些人哭到昏厥、喘不过气般死去活来。千万别搞错我的意思,不像其他有说教天赋的传道士,他自己可是一滴眼泪也不流,相反的,当大家都在哭的时候,他反而更专注于他的演讲,眼睛眨也不眨,仿佛在责备他的信徒们。就这样,园丁们、宫廷仆役、做哈尔瓦糕点的人、低贱的贫民,以及像他一样的传道士都变成了他的跟班,显然正是因为他们享受这种口舌的鞭笞。嗨,他毕竟不是狗,他是吃过奶的人;面对着这群死心塌地的人群,当他发现吓唬这一帮人就跟让他们痛哭流涕一样有趣时,他昏了头。尤其当看到这件事还有大利可图时,他厚颜无耻地说出了下面的话:
“物价上涨、瘟疫与军事失败的惟一原因,在于我们忘记了我们伟大的先知那个时代的伊斯兰训示,错把其他的书本和谎言当成了伊斯兰。先知穆罕默德时期,有过诵读先知的出生史诗吗?为死者举行过第四十天祭礼,用哈尔瓦发糕或烤甜饼之类的甜食祭祀过死者吗?先知穆罕默德时期,伟大的《古兰经》是像唱歌一样地配着音乐诵读的吗?是否有人曾经自认为自己的阿拉伯语说得是多么好,说阿拉伯语时就像阿拉伯人一样而上到清真寺的宣礼塔,骄傲地用花腔高唱宣礼词?今天,人们到坟前乞求宽恕,希望死去的人可以帮帮他们;他们到圣人的墓园,像异教徒一样朝一块块石头墓碑膜拜;他们在衣服里里外外绑满了许愿信物,然后就赌咒发誓。穆罕默德的时代,有散布这种信仰的苦行宗派吗?苦行宗派的宗师伊本?阿拉比,由于发誓说异教的法老王以信徒身份死亡而成为罪人。苦行宗派、莫拉维派、哈尔维提派、海达里耶派的信徒们,以及那些合着音乐吟唱着《古兰经》、声称我们在和孩童及青年一起做祷告而跳舞的人,他们全部都是异教徒。苦行僧修道院应该被推倒,挖掉五米的地基,拿去填海。只有这样,那些地方才能再举行祷告仪式。”
我听到这个胡斯莱特教长变本加厉,唾沫横飞地大声宣布:“啊,我忠实的信徒呀!饮用咖啡是一项严重的罪行!我们荣耀的先知半滴咖啡都不沾,因为他明白它蒙昧神志、引起溃疡、疝气与不孕;他了解咖啡根本是魔鬼的诡计。咖啡馆这种地方,让追逐享乐的人和游手好闲的有钱人促膝而坐,从事各种粗鄙的活动;事实上,比起关闭苦行僧修道院,咖啡馆更应该被禁止。穷人们有钱喝咖啡吗?经常光顾这些地方,沉溺于咖啡中,会丧失控制自己心智思想的能力,甚而听信杂种狗的话。不过,那些诅咒我和我们信仰的人,他们才是真正的杂种狗。”
如果你们允许的话,我想针对这位自以为是的传道士的最后几句话作些回应。当然啦,大家都知道教士、教长、传道士和讲道者瞧不起我们狗。我认为,这整件事归因于我们尊崇的先知穆罕默德,愿他平安而幸福,他曾经为了不吵醒一只躺在长袍上睡觉的猫,割下自己的袍子。由于他对猫特别宠爱,不经意排除了我们狗类,加上我们与这种猫科动物是宿敌,使得最愚笨的人也认为我们忘恩负义,因此人们私自解释先知自己讨厌狗。他们相信我们会亵渎实行斋戒沐浴仪式的人,基于这种恶意中伤的错误认识,好几个世纪以来,我们被禁止进入清真寺,并且在清真寺庭院饱受挥舞扫把的门房毒打。
容我提醒你们《古兰经》中最优美的一章:“山洞”。我之所以提醒你们,不是因为我怀疑在这间优雅的咖啡馆里,我们当中有些人可能从没读过《古兰经》,而是想让大家再清楚地回忆一下:这一章叙述七个年轻人的故事,他们厌倦了居住在异教徒之中,躲进一个洞穴睡觉。安拉封住了他们的耳朵,使他们整整睡了三百零九年。等他们醒来,其中一个人回到人类社会,试图用一枚过时的银币买东西,结果发现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得知事情的真相后,所有人都惊讶地呆住了。这个篇章巧妙地描述了人类对安拉的依赖、真主的神迹、时间的短暂,以及熟睡的愉悦,我不是要跟你们说这些,而是想跟你们谈谈,第十八行诗句里提到的在七个年轻人熟睡的山洞口休息的一条狗。毋庸置疑,任何人只要他的名字能够出现在《古兰经》中都该感到骄傲。身为一条狗,我对这一章引以为傲,不但如此,更想借这个章节,来使那些把敌人比喻成肮脏杂种狗的艾尔祖鲁姆教徒重新省悟。
那么,对于狗的仇恨,真正原因究竟从何而来?你们为什么坚持说狗是不纯洁的,只要有条狗不小心闯进屋内,你们就要从里到外清洁打扫三遍?你们为什么相信只要碰触到我们,就会毁了斋戒沐浴?如果你们的长衫拂过我们潮湿的毛皮,为什么非得像个疯女人似的把那件长衫洗七次?如果一条狗舔过了一个锅,那么这个锅一定要被丢掉或重新镀锡,这种谣言显然是镀锡匠传播的,或者很可能,是猫散布的……
当人们离开村落、野外,放弃游牧生活,来到城市定居时,牧羊犬被留在了乡下;这时候狗也就变成肮脏的了。伊斯兰降临之前,十二个月中有一个被称为“狗月”。然而如今,狗却被视为恶兆。我并不想用自己的烦恼来伤你们的心,我亲爱的朋友,你们来到这里是要听故事,思考其中的教诲,而我的愤怒是来自于那位自以为是的传道士攻击我们的咖啡馆。
如果我说这位艾尔祖鲁姆的胡斯莱特身世可疑,你们会怎么看我呢?他们也这么说过我:“你以为自己是什么狗啊?你辱骂德高望重的传道士,只因为你的主人是个在咖啡馆里讲故事的挂图说书人,而你想为他辩护。出去,滚!”不,不是那回事,我不是要说谁的坏话。但我非常喜欢我们的咖啡馆。要知道,我不介意我的肖像被画在一张廉价的纸上,也不在乎自己是只四条腿的动物,但我确实很遗憾自己不能像人类一样,跟你们坐在一起喝杯咖啡。要是能拥有自己的咖啡和咖啡馆,我们死也愿意……啊?!那是什么?……我的主人正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