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缥缈录5-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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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篷里,不是先照顾自己的手,而是给我讲了这个故事。”比莫干顿了顿,直视洛子鄢,“洛兄
弟有没有想清楚,你为什么而做这件事?”
“好!好!好!”洛子鄢忽的抚掌大笑,“这个问题好,我能回答。”
他收去了笑容,面沉如水:“我的爷爷是风炎皇帝手下三千个金吾卫之一,他也是风炎皇帝
秘密组建的‘狮牙会’成员之一,如果不是在太清宫起事的那个晚上断了腿,他大概能和后来的‘铁
驷车’一样有名。可惜他断了腿,从此就是个废人,只能拿一份俸禄回家等待他的同僚们北征的
消息。但他从没有说过他后悔,他总对那个夜晚他做的事情津津乐道。本来我应该去皇室做个
文书,可是我遇见了梁秋侯,从此走上了这条路。如今我回想我爷爷,觉得我和他是一样的人,
我不是为了什么而冒险,不为钱,不为女人,也不为我在梁秋侯的幕府里有什么地位,我这么
做,是因为我想做大事。就像我的爷爷是为了造反而造反,我洛子鄢是为了颠覆东陆的政局而
颠覆东陆的政局。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有些男人生下来血管里就流着这种不安的血,为了权力
和名誉不惜代价……”
他歪了歪嘴角,又笑了起来,仿佛自嘲:“这是我的命,我接受。”
比莫干默默地站着,盯着炭火盆出神。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帐篷外的笳声变得清晰起来,
千丝万缕,在风里纠缠复又解脱。天地间空旷哀凉。
“听着真是寂寞啊!”笳声断绝的时候,比莫干又说。
二
风扯着帐篷前的白纛,呼啦啦地响。呼玛佝偻着背,披着沉重的羊皮袄子,捧着一盆新炭
从纛杆下走过。她仰头去看风中急振的大纛,干涩的眼睛被风吹了,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来。
她赶紧擦了擦,生怕被寒风冻在脸上了。这是她在金帐宫当女官的第四十个年头,她想自己怕
是要死了。她没有丈夫,也不曾生过孩子,死了就扔在雪地里,春天来了架一堆草烧掉,也就
这么没了。
金帐宫就是这么个地方,是男人的地方。女人,就算是大阏氏侧阏氏,也不过是捧炭盆端
马奶生孩子的工具而已。
这话是二十多年前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说的,她的名字叫做勒摩,从朔北部来,发间插着
一朵巨大的龙血花。后来她变成了青阳部的白帐侧阏氏。她和她的姐姐是一起嫁给大君的,下
车时,姐姐惊恐不安,妹妹却像只怀着敌意的小野猫似的,死死盯着大君,小脸儿绷得紧紧的。
大君只是笑笑,让呼玛伺候她在白帐里住下,女孩子被呼玛牵着走进帐篷的时候,冷漠地回头
说了这么一句,大君听了只是沉默。
呼玛抓住绳子摇了摇白帐前的铜铃。
“是呼玛么?”男人低低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是我,给火盆添炭。”
“进来吧。”
呼玛揭开帘子钻了进去,听见磨刀的苍苍声。侧阏氏的白帐分成内外两层,外面是给守夜
的女奴们住的,此时只有一个披着铁甲的汉子盘膝坐在地上,抓着磨石打磨手中凶蛮的重刀。
那是巴夯·莫速尔,青阳有名的将军,他和他的哥哥巴赫·莫速尔一起带着上万骑兵。巴夯亲自在
这里守夜有小半个月了,上次他们兄弟一起来看望大君,出帐的时候巴赫将军脸色不好,叮嘱
巴夯将军留下来保护大君。巴夯再没离开,吃饭睡觉都在白帐里,憋不住了才跑出去拉屎撒尿。
呼玛不太懂男人的事情,却也能嗅出一点味道来,最近城里传说大王子和几位大汗王在金帐里
张弓搭箭,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乱糟糟的。这座白帐周围也多出些呼玛没见过的人来,神色鬼
祟地张望。这些人但凡被巴夯看见,巴夯提刀就逼上去查问,渐渐地这些人才不敢靠近白帐了。
呼玛从炭盆里提出一瓶酒,艰难地弯下腰,放在巴夯的身边:“古尔沁的烈酒,带给将军喝
的。”
巴夯沉默着点点头,表示了谢意,继续磨他的刀。呼玛掀开内帐的帘子,就看见床上年老
的男人。男人身上裹了一件东陆织造的绛红色软丝袍子,敞开的领口里露出依旧结实宽厚的胸
膛。他身上盖着貂皮,静静地仰面躺着。他睁着眼睛,可是眼睛里没有生气,眼睛里那块白翳
原本锋利,如今像是散开了,显得瞳子灰蒙蒙的。大君从马上跌下来之后一直是这样,呼玛知
道他其实还能看见,只不过看不见左右两侧的东西,只能直直地看向前方,而且也是模模糊糊
的。从那以后他就彻底地老了,吃喝都需要人服侍。
大君一直握着床边女人的手。女人带着笑,嘴里低低地不知哼着什么歌儿,她一只手被大
君扯住了,另一只手搂着她心爱的娃娃,间或扯着脸颊边的细辫子。侧阏氏生了孩子以后就疯
了,十几年了一直是这样,也不见老,像是当年那个头戴一朵龙血花的十五岁女孩。
呼玛蹲下身去,给火盆添炭。
“勒摩,你在么?”大君低低地问,虽然他就扣着女人的手。
“我在,我在,我抱着阿苏勒,吃忽速黑的松仁糖,听你讲故事给我听。”侧阏氏笑,“阿苏
勒很乖啊,一点都不哭。”
“你在啊……”大君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父亲。”
呼玛把一块一块的炭扔进火盆里,纷纷乱乱的火星飘了出来,在空中一闪而灭。
“梦见我父亲握着我的手,教我射箭。他的手很大,可以把我整个手都包住,把我抱在怀里,
帮我拉开七十斤的硬弓,帮我射死了一头鹿。
“他一直是那样,把别人都看做他手里的木偶人,那时候他喜欢带着我登上北都的城墙,指
着下面进进出出的人说,将来你要放牧我的羊群……
“我很小的时候,他骑着马,把我放马鞍前面,带我去南望峡看海。冬天,那里很多的鲷
鱼……”
呼玛不说话,她也伺候过钦达翰王。她记忆中的钦达翰王却并非是那样温和的人,他可能
因为暴怒而杀死从小一起长大的伴当,驱逐自己最心爱的母亲,甚至有人说他用鞭子绞死了自
己的女儿。她一直以为大君其实是痛恨自己的父亲的。
她把炭灰铲在盆子里,起身要出去。
“呼玛,”大君在背后说,“把勒摩带去休息吧,她也很累了。”
“是,大君。”
呼玛上去搀扶侧阏氏,目光落在她和大君握着的手上。大君把手松开了,只是两根指头还
勾着,和侧阏氏的手指勾在一起。侧阏氏跟着呼玛站起来,可是也不松手,孩子一样回头去看
大君。
呼玛的心里动了一下:“大君,侧阏氏午后休息过了,还不急着睡,再说一会儿话吧,新添
了炭,这间帐篷里暖和。”
“是么?”老人低低地说,“勒摩,你累了么?”
“我陪你说话,”侧阏氏认真地说,“阿苏勒也陪你。”
短暂的沉默后,老人的手又扣紧了。呼玛觉得一阵心酸和茫然,她还记得第一夜侧阏氏和
大君同床,大君喝醉了,蛮横得像头牛,十五岁的女孩在帐篷里发疯一样地哭喊,听得人心都
揪了起来。就这么二十多年过去,当初被强攥住的手自然而然地扣紧了,像是生来就可以融在
一起那样。
呼玛想大君就要死了。前些日子,巫师拆玄明的骨头向盘鞑天神祈福,说是过了冬天大君
的病就会好。可是呼玛不信,青阳部能洞彻神意的人只有大合萨,大合萨来看过大君几次,他
有一次对呼玛说其实神的心是不可以打动的,不必向神祈求福庇,没有人听说过不死的英雄。
“勒摩,真热啊……”大君喃喃地说着,头渐渐向一边歪去,似乎就要睡着了。
呼玛忽然回过神来,急忙把手探进大君的睡袍中。大君的胸口热得烫手。
“发热了!”呼玛吃了一惊,急忙提着裙子往外面跑。
“什么人?”半梦半醒的巴夯忽地跪坐而起,手按刀柄,像只蓄势的豹子。
呼玛被他吓到了:“是我,去给大君拿冰奶来,大君的身上发热了。”
巴夯没有解除戒备,他完全不看呼玛,而是死死地盯着帐篷帘子。那张厚实的老羊皮帘子
被风振动,拍在木框上啪啪地响。
“是我,”沉稳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给父亲送药过来。”
“大王子……”巴夯松了一口气。
帘子揭开,比莫干扫视了一眼,对巴夯和呼玛分别点头。几个伴当跟着他进来,手里都捧
着漆木的药盒子。呼玛也松了一口气,如今大王子大婚了,和过去不一样,做事沉稳,白天坐
在金帐里为大君处理政务,晚上经常带着药和东陆的大夫来探望。前些年几个王子之间斗得厉
害,后来大君怒了,挑了三王子和四王子的错,把他们驱逐到南面的草场去放牧。二王子喜欢
酒和女人,性格轻浮,就算来探望父亲也是匆匆地看一眼。只有大王子比莫干细心,每次总要
细细地询问大君最近的状况。女官们都把比莫干看做了未来的大君,也没别的人选了,北都城
只剩下两个王子,二王子铁由又是衷心支持比莫干的,大君总不能传位给那个被送去东陆当人
质的孩子。
“大王子来得正好,大君发热了,我得赶快去取点冰过的羊奶来。”呼玛说。
“不急,”比莫干揽住她的手臂,“让大夫先看看。”
“大夫来了么?”
比莫干看了看自己身后的伴当们:“他们中有两个懂一点药草,让我先进去看看父亲。”
比莫干掀开帘子要进内帐,巴夯却向帐篷帘子那边看了一眼,神色有些警觉:“大王子,外
面……”
比莫干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拉着他一起进了内帐。
“白帐侧阏氏,”比莫干按着胸口,先向女人致意,而后才缓步地走近床边,“父亲。”
“比莫干我的儿子,是你么?”大君依然直直地看着帐篷顶。
“是我。今天有几件事,非常紧急。父亲生病,本来不应该过来打扰,不过如果不及时决断,
怕是青阳的祸根,所以深夜来这里。”比莫干低垂眼帘,看着地面。
“有什么事,你处理吧。我困了。”
“父亲可以看一眼么?看一眼就可以了。”
“什么?”大君努力地转过头来。
捧着药盒的伴当们揭去了盒盖,鲜血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呼玛惨叫了一声,跌跌撞撞地
退后。巴夯就要暴起,可几个身手快捷的伴当冲上去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逼着他一路后退,
直到贴在了帐篷壁上。另一个伴当上前几步,扯住侧阏氏的领子把她从大君的床边拖开。
“大王子!”巴夯怒喝。
“巴夯,你和你哥哥一直阻止我这么做,不过都太迟了,”比莫干还是低着头,轻轻地叹了
口气,“已经成了定局。”
盒子里不是药材,而是人头。呼玛能清楚地认出台戈尔、苏哈和格勒三位大汗王的样子,
他们死死地睁大眼睛,大概是至死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三位伯父召集了武士和奴隶,意图作乱推翻父亲,我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和父亲商
议,立刻带兵冲进伯父们的寨子。伯父们召集家奴抵抗,儿子没有办法,只能下令就地诛杀。
儿子有擅权的地方,请父亲原谅,可这些都是为了青阳的将来。父亲要责怪儿子,儿子甘愿领
受。”比莫干缓缓抬起头。
老人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看着那三颗头颅,像是和他们对视。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可
是说不出话,灰蒙蒙的眼睛里涌出了一些东西,说不清是震怖或者悲哀。被拖离床边的侧阏氏
呜呜呜地喊着,去打那个伴当的手。比莫干看着父亲,一言不发。
过了许久,大君转身躺平了,像是被抽掉了骨头。
“我的……好儿子,你还是下了手。我为你驱逐了旭达汗,因为我以为你的心比旭达汗的宽,
你可以容下你的兄弟和叔伯们,虽然他们是你的敌人,”他喘息着,仿佛低声自语,“可是你还
是下手了,我的好儿子……你还想从父亲这里得到什么呢?”
“父亲年纪已经大了,天暖和起来还是去南方休养。北都城的事情儿子可以为父亲承担,旭
达汗被驱逐了,阿苏勒又在远方,儿子想父亲手写一卷文书,把豹尾和九尾大纛授给儿子。”
比莫干轻声说,“现在跟随伯父们作乱的叛逆已经被押到外面了,贵族和将军们也都被儿子传唤
来了,父亲当众宣布一下,剩下的事情,儿子自会处置,保证不让父亲失望。”
“不让我失望……不让我……失望……”大君低低地笑了起来,“我的儿子,你冲进你父亲的
帐篷,粗暴地对待如你母亲的人,拿刀威逼对你忠诚的将军,你没有让我失望。”
他的声音变得恍惚迷离:“父亲,帕苏尔家的命运,真是一代又一代地重复着啊……”
“你过来,”静了一会儿,他低声说,“让我看看你。”
比莫干挪动了一下步子,又退了回去:“父亲责怪我么?”
“责怪你又能怎么样呢?把豹尾拿去吧,就在我的手腕上,你自己来摘了它,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