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3年第4期-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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胆的那只,只缩了身子咕咕叫,却没啄老顺。
“疤鸡”们目瞪口呆。翻译叽哩咕噜解释着。“疤鸡”们阴阴地望一眼翻译,又望老顺。
老顺环视院里,找了个破纤维袋子,把黄鹰放进袋里。他照例去捉另外两只,却叫鹰狠狠啄了几下。老顺甩甩手,抽几口气,提起笼子,取开笼口,把鹰倒进袋子,提了出门。身后的叽哩咕噜声突地大了,似吵架。
老顺心头,一阵轻松。
那只叫野兔蹬废的黄鹰,因叫“疤鸡”们喂了带血的生牛肉,野性就活了,他准备再喂几天后放了它。另两个,还要捉兔子。一来,少叫兔子糟害庄稼;二来,叫嘴里添些肉腥味;三来,他想捉些兔子,叫猛子和他的那些活爹爹朋友到城里试一下,看能不能卖得动。猛子的媳妇,是羊头上的毛,迟早得燎。
一想猛子媳妇,老顺心里又毛了。
5
老顺给孟八爷喧了退鹰之事,孟八爷很是赞同,他说:“就是。活人活的是心。穷死也不使昧心钱。”
正说着,猛子进来,说:“又来了些外国人,听说,不是买鹰,他们带了网,要抓鹰呢。”
孟八爷笑道:“那鹰,又不是鸡娃儿,想抓就能抓住。我插过几次网,白白损失了几个鸡儿。”
老顺也笑道:“就是。老先人传下的法儿,也不是他‘疤鸡’们想想就能得到的。随他去吧。”
猛子道:“这回来的,是另一泡人,还带了好多东西。听说,人家请数学家算好了角度,鹰咋飞下,吃了诱饵,咋飞上,都算好了,跟你插的一模一样呢。而且,那网,也科学,折叠的,折住,尺把大,取开,嘿,漂亮得很。而且,丝儿线儿也科学得很,鹰只要粘上,休想飞走。”
这一说,老顺心里才嘡嘡了。那插网的诀窍,说穿了,就是个角度,叫鹰能飞来,不能飞去。这群“疤鸡”,虽粗糙,看来真摸着了窍门,就对孟八爷说:“走,我们看看去。”
大沙河里人很多,都来看稀罕。外国人稀罕,外国人捉鹰,更稀罕。人虽多,却没噪声,也没人唱那个“美国高鼻子”的歌儿,大家都叫“疤鸡”们手中的漂亮网架吸引了。看那外观,真是漂亮,想来是铝合金制的,上了和沙一色的漆,比老顺那木棍扎的好看多了。那网丝儿,几乎看不见,却不知是啥做的,显然比棉线高级,却不知管不管用。
但老顺,还是有自惭形秽的感觉了。
毛旦说:“顺爸,人说劁猫儿的不骟猪,人家可不,瞧,要撺你的行了。”
老顺嗓里发噎,但还是打个哈哈:“撺吧,那兔鹰,又不是我养的,谁有本事谁捉。”
北柱问:“顺爸,你瞧这洋鬼子的新鲜玩艺儿管不管用?”
老顺噎噎地说:“不知道。我只知道老先人传下的管用。”
却见那新来的“疤鸡”们弄出好些网来,天女撒花似的插了,中间拴个鸽子。老顺知道,用鸡也罢,用鸽子也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网的角度。“疤鸡”们显然也知道这个,正拿个半圆的东西比划着,调整着网的角度。老顺一看,却放心了。因为,那角度,跟老先人传的差太多。照这样子,别说捉鹰,连鹰毛也扯不下一根。他长长地吁了口气。
毛旦又笑道:“顺爸,你可别怪我,人家雇我看网呢,一天十块,叫人不到网跟前来。”他抡抡手中的“抛溜子”——一种拴着绳子的皮囊,能发飞石——说:“吃人的饭,忠人的事,也顾不了太多了。等人家清了场子,谁来,谁挨石头。”
老顺很想说:“我们的地盘,还由不了我们了?滚!滚出我们的地盘,你们干啥干啥去。”可又怕别人说他霸道。毕竟,人家是自己的行来的,人会说:“瞧,同行真是冤家呀。”
却听得孟八爷说了,“毛旦,你个汉奸,你吃里扒外。要是日本鬼子再来,我敢说,你准当汉奸。”
毛旦笑道:“我不当成哩,你给我一天十块钱。冬上的煤还没一把呢。去年,差点成冻死鬼。今年,长脖雁叫得欢,又是个冻死驴的天,你叫我挨冻呀?”
孟八爷说:“麦秸放多些,炕填烫些,冷啥?”
毛旦说:“又叫我在炕上烙饼呀?暖暖前心,再暖暖后心,底下火烧,上头冰盖,那叫受罪……北柱,你的嘴叫驴踢了吗?”
北柱这才笑道:“人家也请了我呢,先付钱。”他掏出新崭崭的票子,弹出一声脆响,喊,“我不干了,谁要。”
四下里,马上泼来一片声音:“我要!我要!”
北柱笑道:“八爷,瞧,这是个抢手营生呢。”又伸了脖子,喊一声:“瞧,角蜗折了。你们想干,我还不给呢。”
话没落,招来一串骂声:“北柱,你耍老子们?”
“北柱,你个驴操的,咋说话不算话?”
“北柱,拉的屎你能吃上吗?”
后来,一人喊:“北柱是汉奸!”
百人应:“北柱是汉奸!”
“打倒汉奸!”
“打倒汉奸!”
竟似电影中的场面了。
北柱笑道:“骂啥?你们想当,还当不上呢。”又取出那钱,弹几下,说,“我可真不干了,谁干?”因上回受骗,都不敢应声,却听到一阵咽唾沫的声音。
孟八爷骂:“北柱,这可是沙湾的地盘,你牛啥?不信,你也到巴基斯坦?”
老顺接着道:“那兔鹰,可是中国的,叫人乱抓,可不行。”
毛旦说:“顺爸,你又不是太平洋上的警察,管得倒宽。人家是乡上同意的,交了钱的。人家弄几个,搞科学研究哩。人家,有批文哩。”
孟八爷问:“真的?”
北柱说:“当然是真的,是大头跑撺的,给乡上交了五千块呢,就批了。”
毛旦说:“五千?那是明的,还有暗的呢?”
孟八爷怒道:“谁批的也不行!这鹰,是国家保了的。就是国家不保,也不行。知道不?鹰和狐子一样,主要吃老鼠,有些地方,还招鹰灭鼠呢。咋能叫人乱抓?”
毛旦嘲讽道:“孟八爷,你是个乡长还是个村长?你连个组长也不是,口气倒比市长大。人家批,是人家有那个权,你着啥急哩?”
这几句,把孟八爷气得够呛。他抖着胡子,抖着嘴唇,半天,抖不出一句话来。老顺劝道:“那毛旦,有奶便是娘,你跟他计较啥?再说,我瞧他们,也捉不住根鹰毛。”孟八爷长吁一口气。
那些人布好了几十张网,取出个录音机一样的东西,一按按钮,就响起一阵奇怪的声音,似鸟鸣,似啸声,又似鹰叫。老顺只熟悉其中一种声音,就是雌鹰勾引雄鹰时发的那种。
那翻译朝毛旦嘀咕几句,毛旦就开始抡那“抛溜子”,边抡边叫:“回!各回各家,人家要工作了!”有了“工作”的毛旦格外卖力,六亲不认。老顺和孟八爷不等他来驱赶,就回家了。
吃晚饭时,猛子哼着歌进了门。老顺问:“那些疤鸡,捉到兔鹰没?”
猛子说:“没。可怪,那兔鹰,一听那玩艺儿发出的声音,都齐齐飞来了,却不敢往下落。”
老顺冷笑道:“就算落下,也是吃了鸽子,溜之大吉。祖宗没那样插网的。不信那数学家啥的,比老祖宗强。”
猛子道:“听说,那网怪,一有东西进来,就活了。”
老顺耸耸鼻头,一脸瞧不起的样子,心里却不实落,就去大头家。
大头院里,正有一群人在喳喳。老顺叫过大头,悄声问:“抓了兔鹰没?”
大头说:“没。”
老顺高兴了,“瞧,我说咋的?科学也罢,能比上老先人的法儿?”
怪的是,他虽这么说,心里却不踏实。因为,“疤鸡”是外国人。老顺眼里,外国人几乎不是人了,跟《西游记》上的妖怪差不多,保不定也会干些出乎他意料的事儿,就问:“乡上真同意了?”
大头笑道:“有啥不同意的?人家是外宾,还交了钱呢,闹好些,人家到这儿来投资,就成引进外资了。这是好事儿呀。我可给他们说了,这儿野兔多,叫他们引些资来,建个兔肉罐头厂啥的,肯定赢利。还有老鼠,听说,一鼠顶三鸡呢,南方人就爱吃老鼠……你可别坏大事。”
老顺心里却灰塌塌的,总觉得,那兔鹰,叫外国人逮了,总是可惜;却想:“不信那法儿,真能逮了兔鹰。若能,老先人早用了。”这一想,心里轻松了。
出得门外,心又悬空了,一想“疤鸡”的新鲜玩艺儿,又一肚子不畅快了。
6
大沙河里,那“疤鸡”们正下网。夜里,怕人愉,取了。早晨,再下。那网,很精致,那匣儿里放出的声音也怪,除了母鹰叫春的声音,听来还有别的东西。该不是迷魂曲吧?
太阳探出半个脑袋,在沙丘上窥探,鬼鬼祟祟的。这些天,啥都鬼鬼祟祟了。仿佛,那“疤鸡”们一来,就把鬼祟传给万物了。
毛旦和北柱像起兴的叫驴一样,在大沙河里忙活着。他们已能熟练地开网,下网,放鸽子,这是傻子也能干的活。那网上有标尺,有刻度,又不易混搅漫缠,按那要求,照猫画虎就成。昨天,他们各得了十元新崭崭的票子,惹得不少人眼冒恶气。今天,他们自然格外欢势了。
老顺数数那网,总有三十二张。毛旦们开始工作,因有“疤鸡”们在场,他们喝斥得格外起劲。那劲道,能值一百块钱。老顺知趣地提前退到一处地坡上。那距离,既不影响毛旦的“工作”,又能观察河中动静。
几个老汉陆续来了。白狗爹说:“那老外,真球势。昨夜,乡长都敬酒咧。”
花球爹说:“人家当然球势。人家到北京,中央领导也请着吃饭呢。”
白狗爹说:“人家当然。好日子,叫他们过尽了。信不?人家国外,顿顿饧面拉条子?”
花球爹说:“饧面拉条子算啥?人家顿顿羊肉香头子。”
老顺不由失笑了。他捋捋鹰毛,耸耸鼻头,说:“你们真是土地爷的卵子,土蛋。人家‘疤鸡’们,顿顿牛肉疙瘩,信不?不定,还是红烧的。”老顺这一说,老汉们不由得啧啧几声。
花球爹说:“怪不得人家人高马大,顿顿红烧牛肉疙瘩,癞皮狗也能喂成条狼,老母羊也能喂成骚狐。”
白狗爹也说:“怪不得。”
几人啧啧一阵。
忽听娃儿们叫:“鹰来了!鹰来了!”
老顺一望,果见几只鹰自远处飞来。那匣儿发出的声音隐隐可闻,鹰飞到头顶,只是盘旋,并不下落。远处,尚有星点移来。不多时,大沙河上空就有几十只鹰。老顺明白了,那匣儿发出的声响有诱惑力。
毛旦北柱很卖力,把河里闲杂人等一起赶出,免得惊动兔鹰。河床里空荡荡的,除了那匣子隐隐的叫外,还有老顺很猛的心跳。
几只鹰越旋越低,试探几次,不知是经不住乱跳的鸽子的引诱,还是抵御不了怪声的迷惑,竟栽了下来。怪的是,明明那网不合角度,鹰一落入,网竟合拢了,笼子似的圈了鹰。鹰乱飞一气,见无法逃脱,才安心吃起鸽子来。
“有机关。”老顺叫。他看出,那网,不是寻常的网,是上了机关的那种。其构造,想来似村里人捉老鼠的“铁猫儿”,鹰一入内,带动机关,有进无出。只是“疤鸡”们这网,机关更为巧妙,加上那网丝若有若无,天空飞行的鹰,见下去的“同行”在大嚼鸽子,并无危险,竟纷纷下栽,很快,约有一半的网里落了鹰。
“好呀!”毛旦大叫。
老顺头皮发麻。这“疤鸡”们,虽不用老先人的法儿,可捉起兔鹰,竟比老先人传的法儿厉害百倍。老先人那法儿,是瞎猫儿碰死老鼠,十天半月,碰上一只。“疤鸡”们则用了怪匣儿。那匣儿一呼叫,便有成群的鹰来报到。
隐在远处的“疤鸡”们也欢呼起来。
老顺嗓门很干,恍然似在梦中,揪揪大腿,有疼感,可不揪,又觉入梦了;见人们都向河里跑去,便也晃晃脑袋,梦游似的跟了去。拳上的鹰掉下来,在空中乱扇翅膀,老顺恍惚里抡几下,把鹰抡到拳上。
到跟前,见那网,也不似自己的棉绒网,一动,就把鹰翅粘了,非得行家解。“疤鸡”那网,粘时齐心,即使网合拢不及,凭那丝绒,也能桎梏了鹰;取也齐心,机关一按,“嘣”地一声,网就齐刷刷下了鹰身,还原为一张新网,很是利索。“疤鸡”们使来,竟似耍魔术。
“疤鸡”们取过不锈钢笼子,戴着皮手套,一一装了鹰。鹰拼死挣扎,但“疤鸡”的手套,虽比老顺的薄,竟似要坚韧十倍,任鹰抓啄,都没事。那曳风的翅膀,扇起一地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