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红-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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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叮当的响了门铃,囡囡去开门,站着的是一个短发女子,细长眼睛,恐怕就是细凉。「肚子很饿,有吃的没有?」细凉边进来边喊,见到细容,哇的一声:「怎么了,你回来了都没有人告诉我。」 细容望望细月细玉,「唧」的笑了:「细凉,你做了甚么,她们都不敢找你。只支派细眉打电话给你。细眉你知道的……」
细容见细凉打扮得广告女郎似的,仙奴耳环仙奴假金颈炼,一套仙奴粉红套装,配一只仙奴手袋,不禁啧啧称奇:「你们香港人都喜欢穿这么一身名牌子。」细凉一边脱鞋一边道:「月姊又不一样,你不数说她?」无线电话响起来,细凉「喂喂喂喂喂喂」的,细眉恶作剧似的将电视声浪调得老高,细凉便扯大喉咙:「我是。明天?明天我没约人呀,你是谁,你找谁?打错, 线。」细青在厨房里高声叫:「细凉细玉细眉,开饭了,快来张罗桌子。」细容忽然抱着双手,在灯下幽幽的向细月道:「有多少年我们没这样聚过。这情景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细月淡淡的道:「我可不愿意回到小时候呢,多么可怕。」细凉此时冲着赵得人:「你就是我姊夫?」细月方道:「这是赵得人,这是六妹细凉。」细凉紧紧的握着赵得人的手,像共党干部一样有一种夸张的热情。细凉又转过身去招呼细玉:「最近有没有参加甚么比赛,信心够不够,其实很多时候成功都是靠意志……」
细玉嗡嗡的听得她的话,却没听清楚,只是奇怪自己的妹妹,从那里遗传到说话的本领。细玉长她5年,从少到大倒上了她不少当,想到细凉还只有5岁的那年,细玉10岁,刚长耻毛,细凉便吓她,毛毛长齐了以后,便会养孩子,养了孩子后便会像母亲一样整天哭泣,只要毛毛给人拔了后才不会养孩子。细凉便要她每天给她一毛钱,才给她拔毛,让她每天巴巴的把自己的零用钱奉献给细凉,落得看着小朋友吃冰条自己在垂涎,结果去偷小朋友的钱包,给老师发现了,见家长,母亲打了她一身,细玉才结结巴巴的说钱都给细凉了,因为要拔毛。老母李红脱掉她的裤子,见她的下体光脱脱红擦擦的,把细玉细凉姊妹二人,狠狠的鞭打着,边打细玉边骂她:「你恁地没用,蠢,连妹妹几岁大都骗得你,蠢,笨,傻!」
细玉念此,脸上还是火辣辣的,20年前的耳光还隐隐作痛,她看着细凉,不觉轻轻掩着脸,现着几乎是痛苦和讶异的神情,细月心细,在旁看着,便止着细凉:「好了好了,细玉现在当教练了,不比赛了,还问甚么来着。」细眉看着电视,高声道:「我在电视看见你跳水,玉姊。你跌在水里,满池都是水花。」细凉道:「那已经是6年前的事,你弄错了,细眉。」也就在那一次亚洲区比赛,细玉折断她另一条腿骨,经一年物理治疗后还有点微跛。她的跳水生命就在她插水的那一刻──满池水花──然而毫无痛楚──我和我的以往,就在这一刻,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断裂。细玉霍的站起,抢身在电视前,说:「看甚么,有甚么好看。」「啪」的关了电视机。突然屋子非常寂静,失声电影似的,各人在灯光里互相望着,哦,细细长长的眼睛,微笑与眼泪,周家姊妹的前半生,影子一样的记忆,在静默里侵袭。细眉良久方小声道:「姊姊,我湿了,要换。」囡囡在叠麻将牌,为突然的静默惊吓,啪的失手按在麻将台上,也就将麻将台推翻了,擘擘啪啪的泻了一地的麻将牌。众人方回过神来,细容道:「细细怎么还不来,过年了,还要上学吗?」细青道:「她可能忘了。如果头不是生在颈上,她可以忘掉自己有个头的。」细容细月细玉在「兵兵」的放碗筷,赵得人帮不上甚么忙,愈觉得自己的闲及局外,退着退着,便退到门后去,有人按铃他便吓得一大跳:在周家,很容易变成为竭厮底里的。 「我迟了,我迟了。」进来的是个小小的女子,周家女子数她长得最小,然眼睛依然细细长长,微桃,不笑也像笑,因为小,五官精细得不得了,象牙微雕似的让人惊异。穿着一件男装衬衣,一条烂牛仔裤,一双明紫塑胶鞋。「我挨家挨户的按门铃,他们以为我传教,或推销,或打劫。」细容道:「这是老家呀,你没来过吗?」细青放下了一盘叫化鸡:「她把这里当作寄宿学校,每次回家都可以忘记门牌。」细月便笑,拉着赵得人:「这样你记得他是谁?」细细端祥他一阵,道:「记得,你是月姊的男朋友。」细月抿咀道:「你上当了,你根本没见过他。男朋友倒是真的。」细细便「是吗是吗」的推搪过去,放下球拍书本,和囡囡谈话玩游戏机去了。 「到齐了,到齐了,开饭吧。」细青拿着镬铲在指挥,看着细细和囡囡在玩吃怪兽游戏,没想到自己这妹妹已经长到那个年纪了,是个成年女子,大学四年级,可以谈恋爱决定独身结婚移民还是留下,快要穿起套装上班画设计图,或戴头盔到地盘去察看工程进展。一眨眼前她还是个饱受惊吓的孩子,躲在衣柜里不肯出来,叫她:「姊姊,带我走。」她长她整整23年,老母出走后她几乎就是她的母亲了,有时她错语会叫她「妈妈」,然而这个妹妹原来不应该生下来的。母亲怀着她时第二次肺病发作,在疗养院里,天天发着微热,万念俱灰,夜来喝拉素消毒水自杀,剧痛不堪,不禁大声求救,以为孩子会不保,拉拉扯扯,还是生了下来,只是紫紫的,小小的,所以叫做细细。孩子生下来特别不哭,李红怕她肺不好,成天打她,希望她哭,肺气量可以大些。细细小时是个敏感复杂的孩子,才那么几岁大,老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长大了便好了些,进了大学住宿念工程后就不大回家,总是很忙很忙的,每次回得细青家里总闹着走,像这次她刚进门来便嚷:「吃完饭我要走了,我要跟同学去逛花市。」 细青站在热气腾腾的鲍鱼鸡汤后,脸目在灯下晃动,就像忽然很伤心的样子:「你老是这样,忙忙忙,走走走。你月姊升到当公司的总监了,又不见她忙得要走走走。你们来来去去当家里是巴士站。」细月便打圆场:「好了好了,她小孩子不跟我们这群老妖玩。」又做好做歹的对细细道:「你到花市买一株桃花给大姊吧。你知道大姊喜欢桃花。」细细看见大厅明明插着一枝大桃花,想说:「不是有了么。」细月作势叫她噤声,她也闭上嘴,「好,好。」的便算了。七姊妹挨挨凑凑的坐满一桌子,囡囡拉着细细:「我要和细姨坐。」细容叱她:「别多事,跟妈咪坐。」囡囡闹起来:「我要和细姨坐。要和细姨坐。妈咪我天天都见着,细姨不常见。」细容也就让囡囡挨着细细坐着了,2人又耳朵凑耳朵的,不知谈些甚么。细青靠梨木餐椅坐着,感到前所未有的累,打从骨子里累出来,连眨一下眼皮都乏力,因此眼睁睁的,她们给她夹来了她做的叫花鸡,发菜蚝豉,生菜包,她却看着一桌子的菜和人,无法下咽,眼前都是盛开的桃花。
他要送她去相亲时下着大雨,她那双月白的缎鞋子挤得她痛得不得了,她便默默的一直流眼泪。细月才只得15岁,似懂似不懂的看着他们步出家门。老母去了打麻将,细月便在那里帮忙抹地。细月的青春好像都和湿地布地拖有关:发霉的,微微腥臭的,邋遢的。细青头昏脑涨,像大竹提琴,八音锣鼓都在拉打,她父亲周秋梨踏着七星步出场。她的妹妹成天在抹地。她的父亲要将她出嫁。她便哽咽着:「我实在不想结婚。」周秋梨只说:「你不要多说了。你已经28岁。我们再这样下去,我可担当不起。」
细青抬头看她父亲。已经五十多岁的人,还非常的清秀,满头乌发,嘴角微松,似笑非笑,低头有一种女儿家的媚态。细青低头说:「这……这从前呢……从前又怎样……」周秋梨转过脸去。她便没有话,一路开车,驶向不可知的将来。「人家是古玩商人的儿子,你可不要失礼了。」细青低道:「这件事一开始便失礼。」便踏着油门,想不如撞车齐齐死掉算了。他却没理她,望着窗外,沉思些甚么,好会方道:「要过年了。」细青望出车外,原来已经满街都是桃花。
男的有一点兔唇,有一点迟钝,古玩商人介绍父亲是周秋梨,女儿是周细青,男的总是叫她「秋梨小姐」,又问「你今天晚上有没有客」,害得古玩商人连连叱喝他:「周小姐是正正式式在外面做事的,不接待客人。」又问细青:「周小姐在那里办事?」细青低道:「没办事,在家里帮忙,照顾妹妹。」商人又问:「读书到甚么程度了?」细青道:「小学六年级。」周秋梨陪笑道:「小女挺老实,其实她一直念夜校,已经中学毕业了,又念了些甚么记簿。」细青便道:「是簿记。」古玩商人便道:「周小姐挺贤慧内向的,不像这时代的人。和我家犬儿倒相配。小儿小时候患了脑膜炎,有点后遗症,但人挺老实,我怕他太老实了,就带他上舞厅夜总会玩玩,让他见识见识。他不喜欢欢场女子,说过不得夜,大天亮便走了,害得他早上总是脚尖儿冷冷的,就想找个媳妇。」细青听得双眼瞪着:「怕脚冷买张电毡子不就行了吗,何必要娶媳妇。」古玩商人立刻沉下脸来:「他年纪还轻,才26,看上去比周小姐少多了,周小姐你可以多教教他。」相亲在一间夜总会,还没开门做生意,黑沉沉的,满地是碎玻璃,泛着黯紫的光芒。
古玩商人可能是夜总会的股东,在叱喝打瞌睡的小伙子:「去弄了好的西点给周小姐吃,她少出来应酬,好东西不常吃。」细青便道:「不了不了,我吃不下。」古玩商人说要的要的,大家却没了话,在等西点上场。小伙子送上了黑莓母斯,苹果史都,玫瑰酱士高。细青对著一台食物,男的裂著兔唇向她笑,她想起他的冷脚尖,忽然呕吐起来,呕得西点都是黄黄的呕吐物,古玩商人跳起,说:「没事没事。不吃也不用呕。」周秋梨连连在道歉,在混乱中便告了辞。
出来已经是黄昏。周秋梨没了话,人很多,他和她不离不丢的走在人丛中。她要去开车,他便说:「不如去逛逛花市。」她点头说好。
她小时候他带过她去花市。那时她是他的小宝贝,穿著红红的丝棉袄在他的怀中。后来。或许这是她的错。
人这样多这样吵,她无法听到他的话。他们在桃花甘橘吊钟勺药牡丹之间站著,细青那双月白鞋子痛得让她流眼泪。她说:「我很痛,不如回去吧。」他看中了一盘甘橘:「还是买一株桃花吧,桃花好兆头。」细青脱掉鞋子,赤足站著,问:「甚么好兆头。」周秋梨淡淡的道:「希望你早日可以出嫁。」一朵桃花,跌在细青的淡红山茶花长衫之上。「不要再穿长衫了,现在不流行了。细青。」周秋梨低低道:「你出嫁后我想你母亲会离开我。」细青问:「你怎知道?」周秋梨道:「你不明白她。这些事情,由来已久了吧。」周秋梨便和老板讨价还价,让细青抱著那一株桃花。
她一直走一直将桃花一截一截的扯下来。
后来有话无话都记不清楚,只记得,一脸桃花,落红如雨。
「来来来,喝一点酒吧,细青,你也累了。」细容给细青倒了一点清香的干邑:「20年的XO,还可以的。」细月道:「二姊你可会选,我的大陆客人受礼都要这个。他们是不贵不选的。」细青倒了暖暖的琥珀液进脾胃,就舒泰了些,便空著肚子,一直的喝下去,片刻双颊飞红,就回光反照似的,年轻了很多。
细容在细青对面,看着细青憔悴细致的脸,在灯火和酒精的感染下,如地狱花一样缓缓绽开,她便像看着镜里花容,如是数十载,开落的是细青也是她自己。她一直以为细青会很早死去,没想到挨着凑着,细青还活着,成天喝酒,也没中酒精毒,一次喝醉酒通街跑,一栽栽进大沟渠底,在渠底趟了2天才爬出来,到医院检查后居然没事,就放她回家。细青失了踪他们找细月,细月在赶报告,只差秘书给每个姊妹打电话,细容在墨尔本接到电话吓得立刻订机票回港,以为她会死,已经出了机票细月秘书又挂电来,说细青已经回家了,害她巴巴的又退了机票,无端端损失几百元澳币。
细容想起她和细青的年轻岁月。细青没念书在家照顾弟妹而细容就是一般人说的交际花了,虽然她的职业美其名是秘书,她的老板是个电影公司的监制也是她父亲周秋梨的一个戏迷,她父亲就半明不白的接过她拿回家大把大把的钞票,也没问她当个秘书怎可能赚这么多钱,足以让他们在西环山头建一间小房子,也就是细青现在住着的房子。细容有时想,那些日子,说好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