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7年第01期-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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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与文学绝缘的文明步伐迟滞的边陲,我看到的是:这不是一个适合写作的地方,我的写作道路前途渺茫。我为了写作来到这边陲,最终看到的,是写作道路的无望。
现在可以确定一件事,为了过一种作家生活,我来到这边陲,得到的却是此种结局:第一,我来之后生活上出乎预料的漫长的困顿表明了,在生活上。我再无机会得到世俗意义上的安逸、富足和美满,至少短时间里不可能;第二,我眼下的、也是未来将长期生活的这个地方,严格地说,不是一处理想的作家居住地。
我的困扰在于,作为一个越来越“高龄”的人,我已不打算让自己有第二次迁徙选择的机会。我必须在这里生活下去。那么接下来我该如何继续?
既然在生活上已经很难获得世俗人们的认可,若想人们认可就只能放弃文学但那是绝不可能的,那么聪明的话,我就不要再理生活这道家常菜了。现在我除了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再没别的路可走。
那么就使劲想想如何在这个与文学几乎绝缘的边陲,继续走我的文学路吧。
该如何去走呢?必须另辟蹊径。
一定有别的方式可以使我不再孤独,一定有别的力量能够不停激活起我的文学激情。
我游荡了许久,最后终于找到了一种方式:上网。
互联网是没有疆域的,在网上,来自北京、上海、广州、南京,甚至海外的作家和准作家们随时随地都可以和我亲近。我开始通过网络寻找我的同伴们。起初是欣喜的。我发现有那么多热爱写作、喜欢谈论写作的人出没在那里。我以一种乐此不疲的精神劲儿交结着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我们交流文讯、互看最近的写作,一度,这种生活使我倍感充实。我不再生活在一座孤岛上,不再孤单,网络使每一个人成为中心,我住在一个艺术沙龙的圆形广场的中央。
但很快,我警惕地发现一个问题:我被大堆大堆的泡沫包围了。是的,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不是我需要的人。我多么想找到这样的人:他说出的每一句话几乎都可以被俗人当做格言——真正的艺术家就是早已远远走到俗人前面的人,随便一张口就是智语——他们是饱学之士,既可作为我的朋友又能充当我的老师;我希望他们沉稳、练达、心境淡泊、宠辱不惊,具有艺术家的真正内质。他们的人格魅力可以映照出我的浅陋,促我成长。但网络上到处弥漫着浮躁、急功近利的烟尘。从某种意义上说,惯常出现在那个世界里的人和这边陲的市民们没什么两样。我很快厌倦了网络交流。我不需要这些口水式的、缺少积淀的声音。我需要的,是认真的、深思熟虑的金子般的语言和思想。我离开了网络。
我重新回到我的“孤岛”,带着沉静和反思。
现在我走在这边城的街上、坐在自己二十七平方米的房间里,太阳高挂中天,微风乍起。我置身的城市依旧平静、寂寥,文明的脚步稍显滞后。我在想:我从前对这城市的迁怒、对从大城市迁移到边陲小城这一“错误”行为的迁怒,是否都是莫须有的?
一个人,如果想迁怒的话,最该迁怒的,是不是应该是他自己?
为什么我会厌恶、甚至敌视这边陲贫乏的文化现状?为什么我会跑进虚无的网络寻找文朋诗友?是我总在寻找寄托物。我把文学的成功寄托于外部环境的优劣、文学圈子的大小。那是否表明了,我一直在为自己预先精心构建一条退路:如果我失败了,我可以怪环境不好、氛围不佳,而不用从自己身上寻找诱因。
难道我的性格存在一个致命的顽症?一个作家,哪怕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成熟的人,怎么能够不断地希望借助外物来平息自己内心的彷徨、苦闷和失落呢?他自身内部是否应该具有某种强大的力量?我是一个喜欢为自己找开脱借口的人吗?是不是我的身上缺少某种成熟的人格力量?
为什么我要离开那个美丽的城市?我事前不知道我将去的那个地方的闭塞吗?一个专业作家的岗位对“作家生活”来说,是必须的吗?作为一个保险公司职员的卡夫卡,一辈子都是只能利用业余时间写作,他却当之无愧地跻身世界文学巨擘之列。“作家生活”应该是一种内心的生活。而并不一定是你恰好从事“作家职业”。如果我真的一早就树立了成为一个伟大作家的宏愿,我是否从事“作家职业”又有什么关系呢?说到底我是肤浅的、急躁的、贪慕职业作家这种外部身份所带来的虚荣的——我和我厌烦的众多“市民”一样,也是个很俗的人;我和那个利用文学的美名将手伸向文学女青年的小官僚是一路货色。现在我还敢狡辩来到这边陲是为了写作吗?我还好意思诋毁眼前的生活,认为我来到这里受了多么大的委屈吗?作为一个世俗意义上的人,如果没有一种强大的内心力量支撑自己,我到哪里都会厌烦。到哪里都会拿从前生活的好处与现在生活的劣势作比,而不是平心静气地、理智地对待目下拥有的生活;一个作家,如果有一种强大的、恒定的文学人格,在哪里他都能带着镇定和坦然永远屹立不倒、勇往直前。
巴尔扎克债台高筑,处于极其艰辛困顿的生活之中,然而他的写作速度、其作品的质量,都令人叫绝。我为什么要责怪环境呢?为什么要强调自己的境遇,将自己铸造成一个悲壮的孤岛文学斗士形象?真正的作家内心始终都该具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同样,一个真正具有成熟人格的人,身体里一定也存在着一种摇撼不动的内力。如果内心有强大的力量支撑,无论身居何地,都能随时看到文学、艺术、人生的中心。我站在这个边陲小城的马路上,时常问自己:是否,我已经找到一种强大的内心力量。
责任编辑 晓 枫
印象·守礁者王棵
余泽民
初识王棵,是在“2l世纪文学之星2005年卷”新闻发布会上,他和我同是入选这套丛书的作者。王棵的书名给我留下了特别的印象——《守礁关键词》,他是十位作者中唯一的军人。对于出国多年散漫成性的我来说,在如此庄重的场合上面对如此之多的陌生面孔,本来就有充满局促不安的“异类感”,而王棵“军旅作家”的威耀身份更从直觉上增大了与我的距离。意外的是,会后的几句寒暄和下意识的观察,王棵身上有股沉傲内敛的灵气和并非没有锋芒的教养,我发现,除了他腰板笔直的坐相和不露声色的耐性外,很难用通常歌颂军人的规范词汇来描述他。王棵俊朗阳光,并不威武;含蓄自制,并不刻板;朴厚诚挚,并不单纯;温顺敏感,并无概念化军人的豪放之气。他说话不多,音调不高,而且语态里有着南方人说普通话时特有的轻婉和清晰的咬字;尽管他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青年军官,但我能够感到,在他温良的骨子里,一定是个不仅拒绝暴力、甚至可能会在暴力面前无措的人。正是王棵身上这股内在的、难以调和的矛盾张力,吸引了我。
王棵回了湛江的南海舰队。我怀着好奇翻开他的小说集,不仅读进去了,而且格外喜欢。王棵以他个性的视角、机敏的构思、新锐的笔触,刻画出守礁者寂寞奉献的象征性生活,在封闭受限的空间内,真诚袒露了军人生活中的丰富人性和悲壮的寂寞。
王棵讲述的世界,不仅超过我的阅历,甚至超过我的想象:一边是随海潮漂远的礁堡,一边是随时可能游来的鲨鱼,《海戒》中将要退伍的小四拦着马苟僵直的身体在海浪中惊恐挣扎,他必须作出残酷的抉择……还有《飞鱼》中从舰艇上永远失踪的马沥,一个在陆地上坚毅的士兵却无法熬过海上漫长的寂寞,他的心理崩溃,同样是军人的牺牲,这种牺牲掩藏着人性的无奈与没能成为英雄的悲壮。人与人,人与海,海与生,生与死。王棵的小说,就像“威胁大师”品特的戏剧,只留下“封闭的空间”与“意外的对话”这两个最基本的舞台元素,将作品全部的艺术张力,全部聚焦于人性本身。
带着阅读后的震撼,我拨通了王棵的长途电话。他接电话的语调,显出意外的欣喜。王棵说:他一回到位于湛江郊区的小屋,就感觉被世界抛弃了。我说喜欢他的小说,而且欣赏他从特殊的视角对人与自然主题的深度开掘。与世隔绝的守礁哨所、远离人群与社会的舰艇和飞鸟不落的边陲礁岛,为王棵的主人公们提供了一个剔除了繁杂社会因素干扰、纯化了人与自然关系的、观察人类灵魂的天然舞台。要知道,有多少像克拉斯诺霍尔卡依、普鲁克丝那样的欧美名家,为了能给自己的作品营造一个适合审视人性的象征性背景而穷思极虑。从这个角度讲,王棵是幸运的,他所祭献的青春是值得的。
聊到阅读,王棵说他喜欢外国文学,在翻译作品里相对含有更真的纯文学品质。他说在现今国内的文学圈里,许多人默默维护着一些与真正文学要旨相抵触的所谓技术——王棵称之为“中国式的技术”——许多技术根本就是反技术的,屏蔽了作者的内心。在外国作家中,王棵最欣赏卢梭、马尔克斯、卡夫卡和库切,他欣赏的理由不仅因为他们是公认的大师,而是因为能从他们身上找到竟与自己灵魂交错的蛛丝马迹。他抱怨湛江的偏远,报摊上的文学杂志都是过期的,店里的书很多,可读的很少,我翻译的四部凯尔泰斯作品他一本也未能买到。次日,我按照他给我的地址寄了两本给他:凯尔泰斯的《英国旗》和《船夫日记》。至于湛江在哪儿?我毫无概念。
在接下来的两周里,我俩互发过几次手机短信,王棵始终没有收到书。我想一定是丢了,这么长时间,就是从北京寄到布达佩斯也该到了。我说:“没关系,再过几天如果还不到,我再给你寄。”在我临回匈牙利前,王棵兴奋地告诉我:书居然到了!高兴之余,我对王棵所在的城市,有了一个间接的概念:那个地方离我很远。回到布达佩斯后。我在QQ看到他的留言:“《英国旗》里的那篇《笔录》,我巨喜欢!”王棵从凯尔泰斯的字句之中,印证着作家必须从自身生存里汲取到孤独之中的定力。
王棵和我都是心疼时间的人,都不喜欢挂在网上让时间滑过。因此,我俩的交往变成了只表示挂念的QQ留言,王棵经常比我还懒,有时只给留一个“嘿嘿”的怪脸。偶尔在网上撞到一起,于是就跟赎罪一样地多聊几句,还将各自手头正写的东西给对方看……在他一篇尚未完成的小说里,有个潜入河底跟亡灵对话的怪小子给我印象很深。
或许由于打字网聊的形式本身,决定了咖啡馆闲聊似的QQ短语。对话框中的王棵像个小孩子,每句话结尾都跟着“呀、啊、啦、哇噻、嗯哪”之类的感叹词,再有就是随手甩出的小动画。由于我电脑上的版本太老,他抛来的鬼脸变成了密电码。好在我训练有素,几个回合之后就能直接破译出他俏皮的表情。
有一次他告诉我他在写中篇。不久,他给我接连发来了几篇新作,题材脱离了他以前的作品,用王棵自己话分类:以前写的是“军旅题材”,现在则是“地方题材”,并且随口唠叨了几句写作动机。
《随他去吧》是王棵去年年底在朋友的热心怂恿下到深圳“相亲”期间闪现的灵感,对老生常谈的男女关系进行了新式的剖析。他将一对生活中常见的普通男女,像两种成分不同的化学药液一样注入同一只试管里混合,然后饶有兴致地观察他们的融合与排斥……另外,我想借王棵的好友徐东之口,讲一个那次“相亲”的戏剧性挫折:“有一次棵棵去相亲,女的是个事业有成的女士,他们彼此都还有好感,可是后来棵棵把自己刚发表的一个小说拿给对方看,结果事情黄了。我觉得他多少受了点打击,同时也感叹文学的无力。于是对他说,以后千万别把自己的小说给对方看;想了想又说,以后还是找个懂文学、懂得欣赏写作的女人吧。棵棵只是笑。”
是啊,就像“多少人”与“少数人”的概念一样,在琐碎的世界上,强与弱、好与坏、成与败都是相对的。王棵在自己的空间里,选择了别人定义的后者:“现在,我不再是六七年前那个把文学当成一种生存工具的人,文学之于我,已经成为一杯净化心灵的水,我懂得了文学之于人的真义,懂得了应该怎样与文学相伴。”这个决意,权当王棵“相亲”的收获吧。
我欣赏王棵,是因为他真而不莽、诚而不迂、怯而不卑,在他身上有种成熟孩子的精灵气。关于写作,王棵的情致远大于野心,思考远多于冲动;他热衷于探讨人与人的、既跟常态相驳、又合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