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第1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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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当儿,又听老爷叫取师老爷的烟袋荷包去。当下两三个仆妇答应一声,便叫那个小小子儿麻花儿去取,大家都在廊下等着。一时,麻花儿取进来,众人一看那个蓝布口袋,先恶心了一阵。且不必问他是怎的个式样,就讲那上头的油呢,假如给了剃头的,便是使熟了的绝好一条杠刀布,却又合他那根安着猴儿头烟袋锅儿、黄白加黑冰裂纹儿的象牙烟袋嘴儿、颤巍巍的毛竹烟管两下里拿着。这件东西,说书的要不费些考据注疏工夫解出来,听书的可就更听不明白了。
请问烟袋锅儿怎么叫作“猴儿头”呢?列公,你只看那猴儿,无论行住坐卧,他总把个脑袋扎在胸坎子上,倒把脖儿拱起来。然则这又与师老爷的烟袋锅儿何干?原来凡是师老爷吃烟,不大懂得从烟袋荷包里望外装,都是从那个口袋里捏出一撮子来,塞在烟袋锅儿里。及至点着了,吃完了,他可又不大懂得往地下磕,都是一撒嘴儿顺着手儿把那烟袋锅儿往地下一墩,那锅儿里的烟灰墩的干净也是这一墩,墩不干净也是这一墩。假如墩不干净,回来再装,那半锅儿烟灰可就絮在生烟底下了。越絮越厚,莫讲辰年到卯年,便一直到他“盖棺论定”,也休想他把那烟袋锅儿挖一挖。为甚么他一天到晚烟只管吃得最勤,却也吃得最省?请教一个烟袋锅儿有多大力量?照这等墩来墩去,有个不把脑袋墩得伛偻回来成了猴儿头模样儿的吗?此他那个烟袋锅儿之所以名“猴儿头”也。
那个象牙烟袋嘴儿又怎么是“黄白加黑冰裂纹儿”的呢?
这就得晓得驯象所宠然一物的那个大象了。象这种畜生,他那张嘴除了水、谷、草三样之外,不进别的脏东西,所以象牙性最喜洁。只要着点恶气味,他就裂了;沾点臭汁水儿,他就黄了。怎禁得起师老爷那张嘴不时价的把他叼在嘴里呢!何况遇着赴席,喝着酒还要吃袋烟,嘴里再偶然有些倒不过窖来的东西,渍在牙床子、嘴唇子的两夹间儿,不论鱼肉菜蔬、干鲜乳蜜,都要借重这个象牙烟袋嘴儿去掏他。及至掏出来,放在眼底看看,依然还要放在嘴里咂咂咽下去。那个雪白的象牙合他那嘴牙是两个先天,怎的会不弄到半截子焦黄,裂成个十字八道?此又他那个象牙烟袋嘴儿之所以成了“黄白加黑的冰裂纹儿”也。
然则那烟袋杆儿又怎的会“颤巍巍”呢?太凡毛竹都是一头儿粗一头儿细。师老爷那根烟袋,足够营造尺五尺金长一个粗头细尾的竹竿儿,那头儿再赘上一个渍满了烟灰的猴儿头,有个不发颤的么?此又“颤巍巍”之所以然也。
当下众人看了这两件东西,一个个龇牙裂嘴,掩鼻攒眉,谁也不肯给他装那袋烟。便叫麻花儿装好了,拿进香火去,请他自己点。师老爷吃上这袋烟,越发谈得高兴了,道是今年的会墨那篇逼真大家,那篇当行出色;他的同乡怎的中了两个,一个正是他同案,一个又是他的表兄。只顾这阵谈,可把袋烟耽搁灭了,灭了他竟自不知,还在那里闭着嘴只管从嗓子里使着劲儿紧抽。这个当儿,呼噜呼噜,早灌了一筒子唾沫了。
老爷见师老爷的烟灭了,将要叫人拿香火,恰巧那个麻花儿一时不在跟前。一回头,正看见长姐儿站在那边,安老爷是一生忠厚待人,从不晓得甚么叫作闹脾气,嫌人脏,笑人怯,便叫长姐儿道:“你过来,把师老爷的烟点点。”这一下子可要了他的小命儿了!登时急得他脸皮儿火热,手尖儿冰凉,料想没地缝儿可钻。只得拿过香盘子来,还想闪展腾挪,闹个“捂着耳朵放炮仗”,单撒手儿去点。怎当得师老爷手里的烟袋也颤,他手里的盘香也颤,两下里颤儿哆嗦,再也弄不到一块儿。
老爷看了,说道:“我不会吃烟,也罢了,怎的你给人点烟都不在行呢?你把那只手拿住烟袋就好点了哇。”老爷如此一指点。他这才更“缸里掷骰子——没跑儿了”,万分无奈,只得鼻子里闭着气,嘴里吹着气,只用两个指头捏着那烟袋杆儿去点。偏生那油丝子烟又潮,这个当儿,师老爷还腾出嘴来向地下“呱咭”吐了一口唾沫,良久良久才点着了。他此时便像放了郊天大赦一般,忙松了那根烟袋,把身子一扭,一掀帘子。出了门儿,扔下香盘子,一溜烟望后就跑。舅太太只从玻璃里指着他暗笑,他也不曾留心,梗梗着个脖子如飞而去。
这里师老爷吃完那袋烟,才戴上帽子要走。安老爷主人情重,见师老爷那根帽襻儿实在脱落得不像了,想着衣冠不整也是朋友之过,便说:“大哥莫忙,把帽襻儿扣好了。”他从谏如流,连忙伸了一把渍满了泥的长指甲,也想把那扣儿掳上去。只是汗沤透了的东西,又轻易不活动,他那来回扣儿怎得还能上下自如?些微使了点劲儿,吧,两截儿了。安老爷着实不安。他倒坦然无事的一只手扶了帽子,一只手揪着那根折帽襻儿,嘴里还说道:“寝,寝,寝。”(寝,请也。)
才告辞而去。这么个当儿,偏偏儿的安老爷养活的那个小哈吧狗儿从后院儿里跑过来,见了师老爷,是前撺后跳,扑着他咬。
当下安老爷依然叫人开了屏风,亲自送到腰房才回。又叫公子跟到书房,给师傅谢步。里头的女人们便赶紧拿锯末子守地。丫头们又拿了个手炉,烧了块炭。抓了一把①吧香[吧香:大香。①吧,大的意思。烧着。梁材家的早把那个茶碗拿去洗了又洗,扣在后院儿里花棵儿底下。正忙着,安老爷进来问道:“怎的客走了,忽然倒扫地焚香起来?”安太太只得含糊道:“亲家合大姐姐回来借咱们的地方儿作主人,难道也不给人家打扫打扫地面么?”
安老爷倒也信以为实。
舅太太憋不住,早嚷起来了,说道:“姑老爷,要说你真瞧不出你那位程大哥那个脑袋合他那身打扮儿的恶心来,我就再不信了。”安老爷道:“阿!怎的这等娃娃气!陶面削瓜,尹躯植鳍,姬手反掌,孔顶若圩,究竟何伤盛得?”舅太太道:“是哟!难道他那件褂子上的补子也该那么跳着格磴儿钉的吗?”安老爷道:“我倒请教,怎的叫作个‘士志于道’?你们那里晓得他那个人,诚笃长厚的可敬!”一面说着,一面摘帽子脱褂子,安太太便叫长姐儿来收衣裳。
那知长姐儿此时的忙,如何顾得到此。你道他在那里作甚么?原来他从方才点了那袋烟跑到后头去,屋子也不曾进,就蹲在那台阶儿上,扎煞着两只手,叫小丫头子舀了盆凉水来,先给他左一和右一和的往手上浇。浇了半日,才换了热水来,自己泖了又泖,洗了又洗,搓了阵香肥皂、香豆面子,又使了些个桂花胰子、玫瑰胰子。心病难医,自己洗一回又叫人闻一回,总疑心手上还有那股子气息,他自己却又不肯闻。直洗到太太打发人叫他,才忙忙的擦干了手上来。绷着个脸儿,只道这件事屋里不曾留神,不想才一进门儿,舅太太便怄他道:“长姐儿呀,好漂亮差使啊!”太太也不禁笑道:“该!那都是他素日干净拐孤出来的!”舅太太又道:“只恨我方才出不去,我要在跟前,必撺掇你们老爷叫你把那袋烟抽着了再递给他!”这一怄,把个长姐儿羞的几乎不曾掉下眼泪来。何小姐笑道:“娘,何苦呢!”便催着他给老爷收衣裳帽子去了。
安老爷道:“你大家此等见解,尤其可笑。夫所谓‘西子蒙不洁’者,非以其蓬头垢面也,是责备他既受越王重托,便该终身报越;既受吴王深恩,何得匿怨事吴?到头来既为恶已甚,为善不终,却又辜负了两家,转暗地里随了他苎萝初会的那个大夫范蠡,闲泛五湖去了。这等的‘秽德彰闻’,焉得不‘人皆掩鼻’?所以下文便说:‘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合起来讲,这章书的大旨,讲得是凡人外质虽美,内视自惭,终不免于恶,多端作恶,一念自修,便可与为善。那程老夫子便算欠些修饰,何至就惹得你大家‘掩鼻而过之’起来!”舅太太听了这话,真耐不得了,站起来问着安老爷道:“姑老爷,你这么着,你这会子再把你那位程大哥叫进来,你就当着我们大家伙儿,拿起他那根烟袋来,亲自给他装袋烟,我就服了你了!”安老爷听了,没得说,只摇着头笑向公子道:“是故恶夫佞者。”
列公听这段书,切莫道怪那燕北闲人,也切莫笑那程老夫子这班朋友。其实“君子未有不如此”,并且还不止于此。
他一样有眼根,却从来不解五包六章何为好看,何为不好看,(一样有耳根,却从来不解五声六律),孰为好听,孰为不好听。鼻之于嗅也,除了吃一口腥鱼汤,他叫作透鲜,其余香臭膻臊,皆所未经的活泼之地。口之于味也,除了包一团酸馅子,他自鸣得意,其余甜咸苦辣,皆未所凿的混沌之天。至于心,却是动辄守着至诚,须臾不离圣道。所以世上惟这等人为得天独厚,也惟这等人为受福无穷。
只是这位程师老爷,看他从前到吏部给安老爷打听公事,以至近日公子练场那天他在书房陪安老下棋,一切举动言谈,也还不到得这等腐臭。何以今日一朝“动则变,变则化”,就变化到如此?语不云乎:“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又云:“砧刀各用。”盖上房为燕居之所,师爷乃函丈之尊。师爷在二门以外,自安老爷以至公子,是臭味与之俱化;师爷到了二门以内,自安太太以至媪婢,是耳目为之一新。何况师爷之为师爷,又未免有些“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怎的会不弄到如此?这是个至理,不足为怪。不然七十二侯,纵说万类不齐,那《礼》家记事者,何以就敢毅然断为“爵入大水为蛤”哉?此格物之所以难也。
闲话少说。却说安公子自进门起不曾得闲,直到此时,诸事完毕,才得回到自己房中。歇息了片刻,因惦着晚饭是舅母、岳母移樽就教,给他父母贺喜,他夫妻三个也不及长谈,便各各脱去礼服,换上常衣,仍到上屋来伺候。
舅太太见他姊妹两个过来,笑道:“二位姑奶奶来得正好。今日请客,咱们娘儿们是借人家的地方儿,就趁早儿张罗起来罢。”安老爷早拦道:“怎的认真反客为主起来?”舅太太道:“槅!今儿个咱们得分清楚了,你们爷儿三个是客,我们娘儿四个是东家。你们带着你们的儿子等着吃,我们各人带着我们各人的女孩儿张罗我们的,不用姑老爷管。回来还带是让是你们爷儿三个上坐,我们娘儿四个陪着。我们就是这么个糙礼儿,姑老爷爱依不依。不你就别吃,还跟了你那块大哥吃去。”安老爷那里肯依,还只管谦让。安太太说道:“老爷,我看咱们竟由着大姐姐合亲家怎么说怎么好罢。你合他让会子,也是搅不过他。”安老爷道:“我倒从不曾见‘宾之初筵’是这等的‘温温其恭’法。”竟没奈他何!
舅太太也不来再让,早同张太太带着金、玉姊妹调停起坐位来。便在那上房堂屋里对面放了两张桌子,中间止留一个放菜的地方,把安老夫妻的坐位安在东席面西,他同张太太在西席面东相陪,公子合金、玉姊妹两个分两席打横侍坐。
当下摆上果子,大家让坐。张太太合舅太太道:“咱俩到底也得给他老公母俩斟个盅儿耶!”舅太太道:“你老那小酱王瓜儿似的两把指头,真个的还要闹个‘双双手儿捧玉盅’吗?依我说,这个礼儿倒脱了俗罢。”安太太也拦道:“那可使不得。依我说,今日这席酒,你二位都是为玉格费心,竟罚他斟罢。”
舅太太也道:“有理!”当下公子擎杯,金、玉姊妹执壶,按座送了酒,他三个才告座入席。安老夫妻此刻看了看儿子,是已经登第成名,媳妇又善于持家理纪,家里更有这等乐亲戚情话的一位舅太太,讲耕织农桑的一双亲家,时常破闷帮忙,好不畅快。一面喝着酒,大家提了些已往,论了些将来。
安老爷这里只管酒到杯干,却见公子只端了杯酒在那里虚作陪饮。老爷便吩咐道:“家庭欢聚,不必这等竞持,你只管照常喝。”公子答应着,拿起酒来唇边抿了一抿,却又放下了。安老爷问道:“想是酒凉了?”只见公子欠身回说:“酒倒不凉,近来总没大喝酒了。”老爷道:“为甚么?你的酒量也还喝得,再者,我向来又准你喝酒,为甚么忽然不喝了?”公子见问,无法,只得推说:“因一向在书房里读书,怕耽搁了工夫,所以戒了。除了赴宴那天领了三杯琼林酒,其余各处宴会也不曾喝。”老爷大笑道:“我只晓得个‘发愤忘食’,倒不曾见你这‘发愤忘饮’。并不是我自己爱吃两杯酒一定也要捉住儿子吃酒,岂不见‘乡党’一章,我夫子讲到食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