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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部分

走向混沌 作者:从维熙-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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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低垂下头来,把满腹悲凉埋在我的心扉之中。列车又重新开动了——继续向西。在点
点灯火闪过车窗以后,车驶进了黑茫茫的旷野。
    那天是1969年冬季的12月28日之夜——还有3天就是1970年的元旦。
    别了,北京!
    永别了,茶淀!
                       1998年3月11日于北京

第1节 初识冰冻的汾河
        押解劳改号大转移的专列,夜间途经北京闯过河北与山西的交界处娘子关,等我们睁开
眼睛时,才知早已进入山西界内。列车在霍县车站停车时,从别的车厢下去了一大批劳改人
员,他们在车站列队集合点名(这些清一色的男儿国的劳役人员,去了隶属于劳改系统的王
庄煤矿),直到人数满员,证实没有逃号,这趟专列才又徐徐驶离霍县。
    在此期间,张沪一直闭合着双眼——她没有向外遥望一眼的兴致。我在视力能及的范围
内,似乎看见了我昔日的同类赵筠秋、程海炎留在了这支队伍中。这说明在大转移之中,劳
改队伍要重新打乱,重新组合;我们这些双双劳改的苦命鸳鸯,不知要到哪个驿站落脚筑
巢。在列车有规律的晃动中,死了梦幻的我,迷迷糊糊地似睡似醒,待到再次睁开眼时天已
大亮,列车已经从向西行改为南行。这个庞然大物,何时过的太原,我不知道——列车右侧
有一条冰冻的河流,有人说这条河就是汾河。汾河的河面时宽时窄,在这三九隆冬,我们只
能看见河面被冰凌封盖;只有在个别河段,有农民在炸开冰层打鱼,我们才发现冰层下的潺
潺流水。见到这条河,我想起昔日看过的寒窑苦戏《汾河湾》——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
我与张沪到这儿之后,演出了一场比那古戏还要苦涩的时代故事。
    我们这一节车厢的成员,是在汾河之畔的曲沃下车的。加上别的车厢下来的“内矛”与
“敌矛”(指刑事劳役人员与政治劳役人员两类,前者属于内部矛盾,后者属于敌我矛
盾),一共有二百多人。还有一部分没有下车的劳改成员,继续坐火车南下。我隔着车窗玻
璃,看见了我的同类杜友良、张永贤、刘景祥、李绵章……他们要到哪儿去,他们自己不知
道,我们下了车的也不知道——大转移,在当时是个战略机密,我们不过是棋盘上的一个个
棋子,只有到了下车的地方,才能知道自己在棋盘上的定位。
    我们这节带家属的车厢,由于同行了两个半昼夜,在漫长的行程中,我已知道了这几对
“劳改鸳鸯”的名字。他们是:徐盛增、孙西敏;赵光弟、张丽华;张汉文、马俊卿;边宝
华、程凤英;张富、赵爱晶;刘四、耿秀敏;陆恒庆、贾永莲……其中除前文提及的孙西敏
外,大多是因流氓、打架,偷窃等刑事问题进到劳改队里来的。其中只有徐盛增与陆恒庆是
来自国家机关的干部,他俩是由于经济问题而折进劳改队的,因而残存一些与流氓、扒手不
同的文化气质。我们这些双劳役的夫妻,被安排在同一排窑洞里;与我们同时在这儿落脚的
同类阮祖铨、李建源……以及其他劳改成员,分住在几排窑洞内。我们的南侧,有一圈矮墙
问隔,那里是犯人区,岗楼高高耸立,可见持枪的武警在岗楼上放哨巡逻——这儿的名字叫
“曲沃监狱”,对外的名字叫“曲沃砖场”。
    汾河湾之畔的曲沃,是中国历史上的名城,春秋战国时的“重耳走国”救赵的历史典
故,就发生在这块土地上。它的身旁有古文明的代表,景村远古人类遗址。以其历史对照今
天而言,已只剩下一片荒芜——特别是“文革”大破“四旧”之后,中国古代文明已从这儿
消失殆尽。所以当我们坐在卡车上,穿过这片古文明的诞生之地时,面对黄昏斜阳下的冬日
枯草,张沪突然对我耳语说。
    “重耳怕是要做恶梦了。”她读的古书极多,不禁见景生情。
    我提示她:“你还是少来点怀古,多面对一点现实吧!”
    卡车行至曲沃监狱门口时,被北去的一辆辆坦克,挡住了路——当时我们不知道,公路
上为何跑着很多的坦克。进了砖场之后,土生土长的山西劳改成员,才告诉我们太原、榆次
一带,正在进行着造反派之间的派别大武斗。这就是初识汾河湾时,留给我和她的混浊而沉
重的记忆。
    汾河的水,在冰层下一路南流——它的归宿是黄河。

第2节 高筑狱墙与“骆驼样子”
        由于来时正是新年底,又由于远行带来的精神疲累,我们休整了两天。第三天,全体劳
改成员(包括原来的砖场劳役人员)正式出工。女号干的是什么活儿,我已记不清楚了,但
是男号干的活儿,至今使我难忘——我们被分配与服刑的犯人一起去加高监狱狱墙,我和也
是携家属而来的刘四,给一个穿灰色囚衣的瓦工和泥、运砖、打下手。
    “俺日他娘的,这不是给自己修坟吗?”刘四站在墙根下对我说,“来了就修坟,这不
是好兆头。”
    我说:“你是‘内矛’,我是‘敌矛’,‘内矛’吃了‘敌矛’的挂赘了。”
    “都他娘的是‘杂毛’。”刘四忿然他说,“咱俩和灰运砖,垒墙的却是他娘的犯人。
咱早就解除劳动教养了,哪条法律规定,叫大劳改和二劳改一块儿干活的。”
    刘四和耿秀敏与我和张沪为邻,来曲沃后常常有些来往,因而刘四对我不存戒心。但我
无法回答他提出的问题,按照我国立法机构颁布的劳动条例,我和刘四早就应成为公民,但
此时此刻我们和服刑的囚徒一块砌墙,岗楼上荷枪的士兵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枪口下,无
论“内矛”。“敌矛”,还是“杂毛”,一律是笼子中的鸟儿。
    “俺说班长,咱俩换件宝贝咋样?”喜笑颜开的刘四,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架式,与岗
楼里的士兵调侃道:“你胸前配戴的‘红太阳’,没有我的‘红太阳’大。咱俩勾干勾干
(交换)如何?”
    岗楼士兵向他吼道:“你老实一点,你们北京来的这批‘反革命’,干活净耍滑头。”
    “报告班长,俺可不是‘反革命’。”刘四仰脖,继续和那士兵磨嘴皮,“前几年俺闹
肚饥,偷吃了一回副食店的糕点,就关到笼子里来了!”
    “干活——”监管犯人的士兵,气得红头涨脸,“再耍歪调,对你可要不客气了!”说
着,威慑地把肩上的步枪摘了下来,把枪口从岗楼的凹形洞穴中伸了出来。“好。俺低头认
罪。”刘四一连朝岗楼鞠了三个九十度的大躬,“班长你上有老下有小,拉家带口的不容
易,还在这儿执行无产阶级专政,刚才俺真的是想向你表示敬意。”说话之间,他直起腰
来,神情嗫嚅地走到岗楼底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一枚碗口大小的“红太阳”像
章,抛向岗楼。他手法很准,像章不偏不倚地飞进了岗楼。
    因为我们砌墙的地段,在大墙的拐弯死角,除了在墙上挥动瓦刀的犯人能看见这幕无规
则、无方圆的游戏之外,能看见这幕戏的只有我了。那士兵捡起像章,用袖口擦了擦,竟然
没有投掷回来。他背起枪,背过了身子,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你敢乱扔毛主席像章,是要判无期徒刑的。”墙头上来自山西闻喜县的老犯人,看看
周围无人,低声对墙根下的我和刘四说,“俺原来是村支部书记,只因为开会时一马虎把
《毛主席语录》坐在屁股底下,便判了这个数。”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个“八”字,“俺劝
你们这群北京来的‘号子’,千万别往枪口上撞。”
    “‘老冒’,你不觉得冤吗?”
    我忙扯了刘四袖口一下,因为新近驻厂支左的军代表于连长来了。此人不仅长得高大魁
梧,而且讲话盛气凌人,“你们是‘鸡巴’什么东西”之类的脏话,常常挂在嘴边。刘四眼
观六路,耳听八方,神经触觉十分灵敏,他舌尖一转,便唱起自编自演的歌儿:
      旧的不去,
      新的不来。
      坦白了吧!坦白了吧!
      政府宽大。
      旧的不去,
      新的不来。
      政府改造我们,
      是为了我们成材。
    刘四有意高声哼唱,借以转移于连长的视线。可是于连长和尾随在其后的砖厂头头们,
并没注意和灰搬砖的我们——他们在计算着大墙的高度以及电网什么的,没心思听刘四哼唱
“争取积极表现”的小曲,便气字轩昂而过。我有些蹊跷,望着于连长的背影,实在想不通
在部队上的一个小小连长,何以有那么大的威慑力量。自从他支左进驻砖厂后,若同一鸟入
林,百鸟压音。我亲眼见到劳改队长们和他谈话,都两手垂直,中指对准警服的裤线。大墙
之内各种有前科的成员,当然就更惧之如虎了。
    刚到曲沃砖厂的头几天夜里,通往太原公路上响着坦克的履带声。来曲沃的当天,我们
已经知道了,这是当地部队去平息省城的武斗。坦克碾在公路上的声响虽然使我和张沪难以
成眠,但是我们并不惧怕这种声音——我们是关在笼子里的死虎死猫,武斗的子弹是不会朝
我们头上射击的。使我们心里发怵的是于连长这号人物,自从他来支左后,肃杀之气便在砖
厂里蔓延开来。他生气时常以拳头擂桌子,嘴里还要吐出“鸡巴”之类的字眼。监管干部们
对此瞠目结舌,劳改成员更是个个噤若寒蝉。
    静夜之中她对我说:“简直像个军阀!”
    “是军阀你能咋的,目前咱们的命运是在人家手心里捏着。”我说。
    “刚解放时,我爸是接管北京院校的军管会代表之一,作风平易近人。”她喃喃他说,
“这号军代表,哪像来支左的,简直像恶霸。”
    我说他没多少文化,不要对人苛求;再则,直接管我们的是劳改队长。他的行为,与我
们无关。还是合上眼睛多关注点我们自身的吃、喝、拉、撒、睡为好。
    张沪生性刚烈,为此她已付出了不小的牺牲。仅从她少年时就参加了革命来说,怎么也
该比我早摘掉右派帽子。就因为她刚直不阿,又不会取悦于那些劳改干部,因而尽管饥荒年
代在茶淀农场女队,她被树为惟一个不偷吃葡萄的人(女队曾在葡萄园劳动)的模范人物。
但是由于她的洁身自好,不能舍去清高而与那些女号同流合污。队长说话若有失当之处,她
仍敢于当面直言——直言在专政与被专政的机关中,可以解释成“顶撞干部”的同义词。她
五七年划右,吃了这个亏;进劳改队,依然为此付出代价。她是戴着一顶右派帽子来到晋阳
大地的,这在几百名发配山西来的老右当中,属于绝无仅有的;在山西曲沃当然更是只此一
家,别无分号了。
    尽管如此,我们初到山西时,还是觉得山西劳改系统,比北京劳改单位要人道一些。从
1960年底至1969年,我和她始终分监在男号和女号,“牛郎”和“织女”有一条天河相
隔,不能生活在一间屋子里。来到山西,汾河给了我们一点恩赐,凡属夫妻的,一律不再分
而治之,给了双方一间共同生活的小屋。因而在某种意义上说,转移至山西腹地,也算是有
失有得。失即离北京的老母亲和儿子更远了,得即是两只昔日分飞的劳燕,有了一个共同居
住的巢穴。此为山西省劳改局的人道主义行为之一。之二,对女劳改成员,劳动上给予了适
当的照顾,男的去和犯人一起干活,女的则干些织毛衣和一些不太费力的活儿。对她们来
说,比在茶淀农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着实要轻松多了。
    来曲沃不久,我们就发现了山西人的精明。在我们男号完成了高筑大墙的任务之后,就
被分派到这儿犯人干活的砖厂,和犯人们一起运土、打坯和烧砖。我当时的劳动项目是供
土,即把一车车制坯的泥土,送往打坯车间。山西人的精明,就在于他们对劳动场地的设计
能榨干劳改成员的汗水:一车打坯的土,至少有二百多斤,前后皆有遮板挡着,假如再配上
一个木盖,那形状大小犹如一口棺木了。妙就妙在你拉起车来,不用有人在后边挥鞭,你就
会像奔马一般拉着土车一路飞跑。因为一路下坡,使你无法放缓脚步,想当一头懒驴或中途
停步擦擦汗水——没门儿。所以,在我一路像奔跑的驴儿一般,向制配车间运土时,我曾经
想起“不用挥鞭自奋蹄”的诗句。我还想起,如果在曲沃砖厂改造上几年,我会成为一名优
秀的长跑运动员,因为把一车土拉到制坯车间,要有二里地的路程呢!
    将上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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