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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走向混沌 作者:从维熙-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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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是命运安排?还是天意的撮合?刘绍棠也在该刊4月号发表了《现实主义在社会主义时
代的发展》,一个质疑,一个变相否定,真是珠联壁合。白纸黑字印在了刊物上,是抹不掉
抠不去的。其实,我写这篇文章时既没和绍棠打过招呼,他也没有告诉过我。当时,正处在
鸣放期间,每天报纸上的鸣放新闻以及各种小道消息已使人目不暇接。其间,惟一的一次电
话联系,是我受《北京日报》文艺组之托,约绍棠写一篇鸣放的短文。因而,这两篇文章刊
在同期,纯属一种巧合。直到反右的锣鼓敲响之后,在《北京文艺》刊出的批判我俩文章的
编前话中,我才管窥到这是编者有意导演的戏剧。编前话大意如下:我们是有意让这两株毒
草出土的,只有让毒草出土,才易于辨别,继而锄之云云。对于批判我的端木蕻良同志,我
并不十分介意;对于“引蛇出洞”的阴谋,我非常恼火。稿子是你们来人约的,原来是为了
张网捕雀。
    网。谁能想到诱捕金丝雀的网呢?即使是中国最最聪慧的知识分子,也意识不到鸣放就
是捕雀的诱饵。费孝通、周谷城、储安平……一批阅历和年龄大我们几轮的知识分子,都在
鸣放,我们这些吃新中国乳浆长成的“小萝卜头”,能有什么醒觉呢?记得,当时中宣部办
公地点在沙滩红楼(五四运动发源地),有一天周扬同志在中宣部召集在京的青年作家开座
谈会,出席会议的有王愿坚、陆柱国、西虹、刘绍棠,邓友梅、高延昌、赵坚、邵燕祥、李
希凡、蓝翎等约二十位青年作家。议题很快转到了文学创作的公式化、概念化问题上。我这
个平时默默寡言并有着说话口讷毛病的人,不知是五四运动中那些先驱的亡灵在我身上注入
了热情,还是会上的鸣放气氛感染了我,我从后排的椅子上斗胆地站了起来,居然向周扬同
志提出了意见。我说:文学作品的公式化、概念化问题,作者当然有责任,而我们的指导理
论,似乎责任更大。周扬同志您一会儿倡导学英雄人物,一会儿又倡导写矛盾冲突,就是没
有涉及作品反映生活真实问题。接着,我为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唱了赞歌。
    会场愕然。原因有二:一、会上有的作家意见尽管尖锐,但还没有直呼周扬同志之名;
二、这些话如果出自于刘绍棠之口,也许没有人感到奇怪,而出自于我这个坐在后排椅子上
的从维熙之口,则使人感到惊奇。就连我自己也好像不相信刚才这段话,是我自己讲的。我
沉默地擦着头皮上的汗珠时,坐在我身旁的好友蓝翎,向我耳语说:“蔫人出豹子!”是
褒?是贬?我脸红心跳,甚至后悔刚才的莽撞之举。
    我自视才情低下,其他文友都是大树,而我只不过是树冠阴影下的一株小草。那天,小
草居然也发出了低吟,而且是语惊四邻,这实在是个谜。我一无哗众取宠之心,二无摇撼文
坛主帅之意,只是深感文学作品公式化、概念化蔓延(包括我自己的某些作品),便放了一
声闷炮。据心理学家们剖析:人生活在世界上,都有一次或数次的生命曝光期。以此来推
断,那可能算我一次生命的曝光了。随着这声闷炮,我在创作上也寻觅着生机。1956年我
给《新港》(今天的《天津文学》)写了一篇小说,题为《阳春三月》,被编辑部退稿。退
稿信中委婉地提示我这篇创作,出现了不健康的苗头。其实,我这篇东西是从郊区一个农业
社因无限制地扩大公共积累,导致农民手中拮据,官僚主义萌生,农民被迫到区委闹事的真
实材料写成的。是我第一次挣脱了理论约束,进行的小说创作尝试。也许它不如我50年代
初期荷花淀派的作品清新、透明;但50年代中期,蓝天下已有沙尘,我把它写进作品,目
的还是为了蓝天碧透,并无顺风扯沙之意。适逢《长春》(今天的《作家》)编辑部黄三川
同志来我家组稿,我便将稿交给他,将题目《阳春三月》改为《并不愉快的故事》,发表在
该刊1957年7月号的头条位置上。
    此时,我已在为自己编织罗网而不自知。之所以如此,实因自己揭露麻木的官僚主义的
目的,正是为了消灭这种恶迹。此时,大鸣大放的空气正浓,许多知识分子以满腔热血,坦
诚地向党迸谏。漫画家李滨声画了一幅漫画,题为《没嘴的人》,他用怪诞的夸张手法,画
了一幅身穿四兜中山服的干部肖像:堂堂五官中缺了“一官”——他没有嘴。很显然,这是
对我们社会生活中缺乏民主提出了尖锐的嘲讽;也可以解释成某些官僚主义者最欣赏、最器
重这样的干部。另一位漫画家廖冰兄,则发表了一篇诗配画,对文艺创作中的指导理论提出
了异议。此画,我已淡忘了,但画家那道打油诗的片断,我至今记忆犹新。诗曰:
      技巧必须如此,
      题材不可这般,
      最好人如机器,
      没头没脑简单……
    这些漫画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共鸣。本来,此时不仅是完善中国民主建设的大好时机,
也是中国真正的现实主义文学的起点。因为在1956、1957两年中,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
年轻人》、宗噗的《红豆》、耿龙祥的《明镜台》……一批揭露时弊和纯情的文学作品相继
问世。假如我们能从资产阶级民主宪政中,汲取一些有益于社会主义民主建设的东西,1957
年后将是中国经济和文化比翼腾飞的时刻。中国摆脱半封闭的贫穷落后的时刻表,将因此而
大大提前。否!原来发动知识分子大鸣大放只是一种手段,“不是阴谋而是阳谋”,原来是
“大鱼正在撞网,便于聚而歼之”。一个盛夏的夜晚,当我妻子把那一文件内容(北戴河会
议)告知我时,我简直是瞠目结舌。
    “这可能吗?我不相信?”
    “什么叫‘阳谋’?‘阳谋’和‘阴谋’有什么区别?”
    “与其如此,何必当初号召鸣放?”
    “主席不是说‘言者无罪’吗?怎么又成了撞网的大鱼?”
    她沉默不语。她回答不出我的质询。
    最后,她一边奶着怀里的孩子,一边不能自圆其说地解释说:“这些词儿,可能是指那
些资产阶级政客而言,不是指广大知识分子鸣放说的。”
    记得那天夜里小儿子还发了高烧。我和妻子身心疲惫地抱着他去医院打针,归来时已过
子夜。我失眠了——这是1957年第一个失眠的夜晚。天拂晓时,我才迷迷糊糊地睡去,梦
见了普希金《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中的场景。不过,那大海是黑墨色的,钻进那小口大肚缸
中的金鱼,不止一条,而是一群……早晨,我把梦境讲给她听,她说:“反正不是什么好兆
头。”
    不久,我这个梦境应验了。《这是为什么?》和《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必须批判的
社论,见诸各个报刊。一鸟入林,百鸟压音,黄鹂、百灵、杜鹃、翠鸟的啼春之声顿时消
失,“资产阶级右派分子”这个专用称呼,进入了中国历史。昨天的广播员,还在盛赞鸣放
的鸳歌燕舞;今天,则转口说它充满毒汁,语调中流露出肃杀之气。街道上一度播放着的印
度电影插曲《拉兹之歌》突然哑了;金嗓子周璇唱的《四季歌》,也从广播中销声匿迹。仿
佛在这盛夏时节的短短几天,历史的火车头来了个急转弯,一下子从车厢里甩下来几十万对
事业充满创造活力的知识分子。
    反右斗争的号角吹响了,知识分子的劫难降临了。
 
第2节 混沌之初到“第十三名”
        《北京日报》首当其冲揪出来的右派分子不是我,是漫画家李滨声、小品文家杨凡(即
刘波泳,他在鸣放期间发表了杂文《灶王爷的小本子》,曾纳入《扫帚集》出版)。美术组
只有女画家陈今言逃脱,其他几个画家:王复羊、骆拓、郑熹、李滨声皆戴上了右帽。农村
组里记者丁紫、编辑徐钟师和我全军覆没,一律成了资产阶级右派分子。
    出人意料的事情,是我妻子张沪也被划为右派分子。鸣放初期,她曾转达过岳丈对我的
忠告,她一没有写小说,二没有写杂文,三没有报道过“煽风点火”的文章,四没有向党提
出什么尖锐的意见。但她也划为右派,而且定案在我之前。在我印象里,她对鸣放并不热
心,她是跑高校的记者,白天匆匆忙忙去西郊采访各大院校,晚上归家照顾没满周岁的儿
子。稍有闲暇,就打开那部被她翻烂了的《红楼梦》。她酷爱《红楼梦》,常常背诵几句
“梦”中诗句,并向我讲述这部书的深厚艺术功力——因为我在年轻时不喜欢读这部书。
    也真是该着。那天,她去高校采访归来,穿过麻线胡同回报社时,一辆小卧车从她身旁
风驰而过,轮下扬起滚滚黄尘(当时北京的许多条胡同,还没有铺柏油),使得她无法逃避
黄尘洗面之灾。回到报社文教组后,就仿照陶行知先生1929年的一首旧诗,在小黑板上诌
下了这么几句:“大老倌坐小汽车,小老倌坐大汽车,没车坐的——吃灰……”
    这几句歪诗,充其量不过是宣泄她对黄尘洗面的不满,尽管其中掺杂了少许黑色幽默和
反差度很大的对比,并无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含义在内。但是这几句歪诗成了导火线,有人揭
发张沪在党内曾提出过“五一节搞大规模的游行实属劳民伤财”之类的意见,这些意见和党
外右派分子互相呼应。牛唇不对马嘴的荒诞分析,居然成了法律,她很快被确定成右派分
子。她十足年龄16岁时,就参加了上海地下党,在国民党疯狂大逮捕、大屠杀时,她曾经
奉地下党之命,参加学生“反缴费运动”,被国民党抓获后,国民党特务看她个头太小,实
在不像个共党分子,便脆脆地赏了她一记耳光,把她轰出特刑厅。地下党为了保护她,把她
送往了苏北解放区。这场灾难使她很伤心,但她外表又极其冷静,她照常挺胸走路,没有其
他右派分子身背十字架的负罪之感,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她去厕所,在马桶上仍
然翻着《红楼梦》,这一镜头被那位美术组里惟一逃脱右派厄运的女画家看在眼里,在大楼
楼道里画了她一幅漫画,把她画成一只长着长长尾巴的狼,说她是死不认罪的右派。这下,
可激怒了她,她气愤地对我说:“我接受说理批判,可不接受这样的侮辱,我要叫她把这张
大字报撕了去。”
    我生性懦弱,在风浪面前更为胆怯,规劝她说:“吞下这口气吧!这是政治运动!”
    “她为什么要侮辱我的人格?”
    “也许是怕把她也划进右派圈子,这是可以理解的。”我说,“这种心理状态,和右派
一样可怜!”
    “不是可怜,是可卑!”她高声喊着。
    她这种嫉恶如仇的性格,使她在漫长的改造岁月中吃了不少亏,这是后话。但在当时,
我还没有被定成右派,权衡利弊关系,她还是吞下了这口气。但她屡屡向我表示,要把侮辱
过她的人,记上一辈子!
    我没有她的傲骨,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日子里,我只希望像一只被人遗忘了的土拨鼠那
样,在幽暗的洞穴里躲过这场雷暴。但幻想终究取代不了现实,文艺界的泰斗们首先被报刊
点名了:艾青、丁玲、冯雪峰、钟惦棐、江丰……接着,北国的神童作家刘绍棠以及南京
“探索者”成员方之、陆文夫、高晓声等被点名示众。虽然报纸上尚未直呼他们为右派分
子,但在批判文章中,无一例外地去掉了“同志”的称呼。按照50年代的阶级分析法,庞
杂纷乱的大千世界只有革命和反革命两大营垒,“同志”二字是革命者神圣的标志,取缔了
“同志”称呼,当然就意味着是敌对分子了——对此,我感到不寒而栗。
    文坛皆知,我和刘绍棠是孙犁的得意门生,又是性格相异但亲密无间的文友,真是在劫
难逃了。一天,领导报社反右斗争的五人小组成员之一、总编辑周游同志,约我去办公室谈
话。我以为给我背上黑十字架,打入另册的时候到了,因而心跳得如同击鼓,迟疑着不想去
推总编辑的房门。
    门开了。他严肃地坐在一张棕色的大写字台后面,面色冷峻地对我说:“你最近怎么
样?”
    这句话问得很笼统,但我知道他所要问的是什么,便回答说:“我正在考虑自己发表过
的东西,是不是有……”
    “应该这么做。”他似乎在肯定我的想法,但是脸上并无赞许的表情,“尽量避免摔大
跤子!”
    是暗示?还是打招呼?我不禁暗自盘算起来。周游原是延安鲁艺的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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