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世佳人-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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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殷炽一点儿都不嘴馋,将糕饼放到百日后才想起有这么回事,原该直接丢弃,却又想看看里头装的到底是什么。殷炽坐在窗下就着阳光开启饼盒,讶异地发现木盒里连块饼都没有,仅见素笺一张,上头细细密密地写着:
炽哥哥,听说上次送去的糕饼全都馊了,这次就不给你做糕饼送来。我把做法材料全写上了,你请家里厨子做吧,你爱吃甜的,我挑了几项甜而不腻的写,做好了,趁热吃。
下头密密麻麻全是食谱,一句都不提殷一双的过世。
殷炽握着素笺,望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字迹,明明不觉得悲伤、明明心头为了笺上映出的光晕而温暖,眼泪却缓缓滑过面庞。味道,是他不爱的咸。心底,隐隐有些酸,有些甜。
一晃眼三年已逝,小他两岁的弟弟丹曦在半年前住进火云堂内。对殷炽来说,这名少年终究是他的亲弟弟,他并没有太多排斥,该他的一份仍会给他,毕竟火云堂就只剩他们两人了。
但是,对殷夫人来说,丹曦的存在却是她最深的痛、她丈夫不忠的证明、她爱情的瑕疵。
她的反应十分直接,他进来她便出去!殷炽没有像从前一般迁就娘亲,选择将丹曦赶出大宅去,他甚至连哄都没哄她一声,冷眼任她搬进城郊别苑住。
十八岁的殷炽没有成为幼时向往的侠士,因为好人容易死,而他不想死。
接下堂主之位后,殷炽首先学到的便是残酷二字——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想要的东西便伸手去抓,危险事件就闪身逃避。身为火云堂主肩负堂里上上下下养家活口的责任,他可没空作侠士梦。
一直到这个时候殷炽方才发现,他一直认为刚直不阿的爹亲……事实上死后大概会下地狱。
江湖上享有盛名的炎火掌创始人殷一双其实擅长用毒,死在他狠毒阴招之下的人不计其数。这点直到丹曦出现在殷炽面前,他才知道虽然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却完全不了解殷一双是个什么样的人。殷炽没有太多不满,虽然殷一双选择将擅长的毒经交给丹曦,留给他的则是掌谱,可是殷一双终究把火云堂交给了他,承认他是正统继承人,于他来说这样便已足够。
一方面太忙,一方面娘亲镇日安静度日没了从前的气焰,总之和云史的婚约再也没有人提起,任由殷炽有事没事往青楼里逛,在温柔乡里纾解事务疲劳。
另外,殷炽亦学到了好朋友不等于良家子弟,只要是对他有益的,无论三教九流出身都能成为他的好友。此外,当个正义侠士更是痴人说梦,想在江湖上打混,没点心机怎么可以?于是他跟着他们进出各种玩乐场所,两三天不归成了平常之事,并非他爱玩成性、不顾堂务,而是……想要消息当然得往人堆里钻。
青楼逛久了,逛到相姑堂子似乎不是什么大事,这片大陆本来男风甚盛,据说北方强国昭阳的君王未曾立后,宫里品级最高的妃子即是男性。日子久了,殷炽开始习惯欣赏男子的风情,不明白他幼时发什么神经竟然排斥娶云史,云叔叔云婶婶模样都生得好,云史自然也是个美人胚子,他当时怎么就不懂得这个中好处。
在这一点上,殷炽从小到大都没有改变——重色。
他虽然没有重色到没品格的程度,但确实是非美人不要,跟内在学识涵养比较起来,在殷炽的世界里,眼睛看得见的东西才具有决定性地位。所以啰,当云婶婶带着云史前来投奔火云堂时,他没有说话,因为十三岁的云史美得让殷炽说不出话来。
再遇的那天是夏末,濡热渐渐退去的傍晚。
殷炽难得到城郊跟娘亲一道用晚饭,吩咐了人到城里最好的店叫菜送去,才刚刚踏出门、侍从牵来健马,未及翻身上马,对街一抹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先是觉得那人漂亮,凡心蠢动,方想起那张脸的名字——云史。
定睛细看,云史身后跟着一辆马车,他小小的身子走在前头准备过街,马车则停在路边。
为什么不过来呢?殷炽很快地从云史眼中得到答案——在江湖上虽说他仍算新生稚儿,但也已能掌握一些脉络痕迹,云史衣衫虽华贵如昔却相当肮脏,远路前来南夏羽却不见随从车夫,亦未曾有人先来通知。莫非,云家发生变故了?
况且……还有什么能让个十三岁的孩子如槁木死灰,眸光啮人而不自知?
但,殷云两家世代相交,怎么发生如此大事,他竟没得到一点消息?
这个问题尚未想出个解答,云史已穿过街道走至他面前。
「好久不见。」
殷炽浅浅一笑,多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笑给云史看,可惜现在的云史没有心思领这份情,他只在意殷炽等会儿的回答。
「炽哥哥。」云史轻轻开口唤道,那双水翦双瞳中有着诉不尽的千言万语。
尚未变声的童音里缺乏温和,有些蛰人。云家突逢变故,如今云史已经不知道谁是敌谁为友,但到了这种地步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只能向殷家求援了。殷炽没什么在意云史这声呼唤背后的深意,他仅是色迷迷地盯着娇丽脸蛋直瞧,瞧得心底痒痒的,直想把可人儿拐进家门。
「我爹被人杀死了。」云史仰起头望着殷炽,语气平静异常,「我和娘躲得快才得以逃过一劫,云家除了咱们娘俩……全数皆灭。」
他们当晚随便收拾点细软即从云府逃了出来,可追兵竟不肯放过他们母子,一路紧逼,如今除了火云堂外他们无处可栖,更不敢连累别人。可是,打从殷一双过世后,云府和火云堂的连系也似中断,云史并不指望殷炽会收留他们,厚着脸皮前来只因别无选择。
「嗯。」殷炽一半在听,一半则在欣赏眼前美色。
这种事若是发生在任何一户江湖人家,殷炽绝对不会在意,江湖里仇来杀去是常有的事,但是富豪云家?有什么深仇大恨竟然要灭掉整个云家?
话说回来,他爹的眼光真是不错啊,当年竟然帮他跟这美人儿订下亲事,这下他想动手动脚、甚至手脚一起动都方便极了。眼前开开合合的唇看起来多么柔软,因路途疲惫而微乱的鬓发亦诱人,尤其是那巴掌大的脸蛋儿,全城所有小倌、花娘都比不上他一个。果然年纪小时不懂事,当年他怎么会讨厌娶男孩子呢?要像云史这么漂亮,再娶几十个他都愿意。
「炽哥哥,你有在听吗?」云史的声音瞬间将殷炽拉回现实。
他露出一抹从容微笑,装出诚恳眼神,「当然有,这等大事我怎可能不仔细听。」
殷炽继续笑,欣赏美人之余顺便回想一下刚刚到底漏了什么……很好,完全想不起来。没有关系,反正他奉行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若真答应下什么无法做到的事,大不了耍赖。
「炽哥哥,你若不想收留我们母子,我也不怪你,毕竟这事并不容易处理,之后会不会有仇家追到火云堂来,我们也不能保证……」
云史一直是个倔脾气的人,虽然表面上身段柔软温和,但遇上大事情总是有他的骨气,若殷炽当真不愿意,或为了旧日交情勉勉强强收容他们母子俩,他也不愿连累旁人,宁可当作没来这一趟。殷炽瞬间敛起色心,脑袋开始转啊转地思考火云堂的未来,以及云家一事的问题重大性——当然啦,还有他想跟云史堕入火热激|情地狱的欲望有多深。
尚未等殷炽回答,云史头已低垂,声音也软了下来,思绪回到三年前和殷炽在树下时的感觉……殷炽在他心目中终是熟人,可以信任的熟人。
「除了你这儿,我们无处可去。」云史的声音里露着可怜。
软声软调的一句话,瞬间瓦解殷炽所有理智。
「我们是许过婚约的人,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殷炽说得诚恳至极,顺势执起云史冰冷的小手放在双掌中温暖着,吃豆腐于无形之中。云史倏地抬头,几分感动地望着他的炽哥哥。
殷炽打算发挥口才再多说些什么,结果云史根本不理他。
「我去跟娘说去。」云史快速甩开殷炽的手,雀跃地跑向街道另一头。
手中温度陡然消失,殷炽忽尔感到几分空虚。望着云史引人遐思的背影,殷炽一脸色样,想着来日方长,别打草惊蛇把猎物吓跑了才是。他敢发誓,总有一天他会把云史弄到床上去!至于究竟是哪一天……这问题太过神圣,等他成功再回答。
收留云家母子一事进行得十分顺利。
殷炽的娘亲大人和云夫人素来感情深厚,云家遭逢这么大变故,母子两人孤身前来身无长物,又不知何时有追兵来袭夜不安寝,殷夫人自然是乐于收留,还握着云夫人的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会好好照顾他们母子俩。
其余人等也未反对,难得他们母子俩意见一致,大家都希望以此为契机让母子和好,加上在殷一双生前,火云堂与云府确实相交甚深,若不收留云家遗孤,恐怕将来江湖人士笑话火云堂怕事。收留的问题解决后,另一个问题接踵而至——
殷夫人因讨厌丹曦而住到城郊别苑,殷炽为处理堂务和逛街方便,一直都住在本家大宅里,当两边都抢着要照顾云家母子时,当着他们母子的面,殷家亲子险些演出母子对决。
不知情得云氏母子感激涕零,他们原以为殷家会拒绝收容他们的,毕竟这世上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没想到殷家人竟抢着照顾他们。最后,决定依照各人要求均分。
殷夫人想要云夫人作伴,她们俩当然住到一块儿去;殷炽则以安全为由,建议云史单独住到大宅内,由他就近照顾。至于能照顾到什么程度,就看他造化啰。但是即便他想吃得很,云氏也才十三岁,现下大概得先培养培养感情,等时候到了才将嘴巴张得大大的,一、口、吃、掉。
随侍小僮端了盆热水进来后,云史客客气气地将他打发走了。
那随侍小僮唤作三狗子,是几个贴身伺候殷炽的人之一,虽然殷炽说了调过来给他用,他也不敢真的使唤什么,那毕竟是火云堂的人,他现在只是个孤苦无依、附在殷炽底下白吃白喝的人,凭什么要人替他做事?
云史慢慢除了鞋袜,露出一双白净但饱经风霜的脚,定睛细看,脚底都磨得泛白起了水泡了。
小几上烛火摇曳,映照一室温暖光华,他仔细将鞋袜放好,双足缓缓浸入温水中,享受多日来难得的小小温暖。
这几天他和娘虽然一路坐车赶路,但是遇到路窄地不平处仍要下车走路,赶路速度又不能太慢,慢了怕敌人会追杀过来,这样日夜兼程,他这个自幼养尊处优的少爷自然受不住,脚底都起水泡了,能撑到殷家全凭一股意志力。
殷炽的随侍小僮也是个机伶人儿,知道太烫的水无益,端了盆温水过来。
只是……这种时候还是他们云家自个儿的仆佣好,知道该替他揉揉脚、敷药、处理伤处,不过,遭逢大灾之后还能有个安身之处,有盆泡脚的温水,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当云史发出第一个满足的叹息时,门板上突然传来敲门声,还来不及问来者是谁,答案旋即揭晓——殷炽。
殷炽笑吟吟地推门进来,那步伐身形不像个江湖人,倒像是个逛相公堂子的公子哥儿。
「炽哥哥?」云史愣了一愣,不知道殷炽这么晚了来做什么。
「没什么,我来看看你有没有短缺什么?若是少了什么东西我让人张罗去。」殷炽微微笑道,眼睛不由自主地往云史白皙双足瞟,又速速移开。
「一切都很好,劳你费心了。」云史浅笑摇头,眸子微露苦涩。
「怎么没见到三狗子?」殷炽走近了几步,眼睛又瞄了一眼云史纤白的小脚,再度不自在地移开。
「我让他先回房睡了,反正我这儿也没什么事要做。」云史依旧是那张陪小心的笑脸,他很了解讨好别人的的重要性。
殷炽显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再度走近了几步,都快站到云史跟前了,才就着微弱烛火看见云史脚底的水泡。殷炽一惊,快步上前捧起云史的足踝。
「怎么没人处理?那些个蠢货都在干什么!」殷炽皱眉低声骂道,十分心疼。
说着,殷炽回头扬声唤人,命人拿药替云史敷上。
「炽哥哥别忙了,我不疼。」云史轻声阻止道。
他说的确是实话,水泡这种东西在破掉之前都不会太过疼痛,一旦成为血泡或破皮流血,才会疼得受不了。这一路虽是逃难,云史仍是坐车多走路少,所以只是长了几个水泡而已。
可惜他的话说得太迟,已经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