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书艺人-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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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经自个儿偷偷跑去看电影了。”
“对呀,这就是您的不是了,二哥。您怕她学坏,不乐意她跟别的作艺的姑娘瞎掺和。她没有朋友,没有社交活动,缺乏经验。她成了您那种旧思想的囚徒。怎么办呢?她很有可能闷极了,跑出去找刺激。您的责任是要把她造就成一个正直的人,让她通过实际经验,懂得怎样生活。等她有了正当朋友,生活得有意义,她就不会跑了。”
“那我该怎么办呢?”宝庆问。
“送她去上学。她到底学些什么,倒不要紧。主要是让她有机会结交一些正当朋友,学学待人处世。她会成长起来的。”“您教她的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再说我也没法儿继续教下去了,我随时都可能走。”
宝庆胡涂了。“您说什么?干吗要走?”
“我有危险,不安全。”
“我不明白。谁会害您呢?谁跟您过不去?”宝庆一下子把秀莲忘到了九霄云外。这么贴心的朋友要走,真难割难舍哪。
孟良笑了。“我没干什么坏事,到目前为止,人家也没把我怎么样。不过我是个新派,一向反对政府的那一套,也反对老蒋那种封建势力。”
“我不明白。封建势力跟您走不走,有什么关系呢?”剧作家摇了摇头,眼睛一闪一闪,觉着宝庆的话挺有趣。“您看,您的圈子外边发生了什么事儿,您一点儿都不知道。您已经落在时代的后面了。二哥,中国现在打着的这场抗日战争,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儿。问题复杂着呢。我们现在既有外战,又有内战。新旧思想之间的冲突,并没因为打仗就缓和了。现在虽说已经是民国,可封建主义还存在。我们现在正打着两场战争。一场是四十年前就开始了的;另一场呢,最近才开始,是跟侵略者的斗争。到底哪一场更要紧,没人说得准。我是个剧作家,我的责任就是要提出新的理想,新的看法,新的办法,新的道理。新旧思想总是要冲突的。我触犯了正在崩溃的旧制度,而这个制度现在还没有丧失吃人的能力。政府已经注意剧院了。有的人因为思想进步,已经被捕了。当局不喜欢进步人士,所有我写的东西,都署了名,迟早他们会钉上我。我决不能让人家把我的嘴封上。他们不是把我抓起来,就是要把我干掉。”
宝庆一只手搭在诗人的肩上。“别发愁,孟先生,要是真把您抓起来,我一定想法托人把您救出来。”
孟良大声笑了起来。“好二哥,事情没那么简单。谢谢您的好意,您帮不了我的忙。我是心甘情愿,要走到底的了。我要愿意,满可以当官去,有钱又有势。我不干,我不要他们的臭钱。我要的是说话的自由。在某些方面说来,我和秀莲面临同样的问题。我和她都在争取您所没法了解的东西。告诉您,二哥,您最好别再唱我给您写的那些鼓词了。我为了不给您找麻烦,尽量不用激烈的字眼,不过这些鼓词不论怎么说,总还是进步的,能鼓舞人心,对青年有号召力。腐朽势力已经在为自己的未来担心。我们要动员人民去抗战,去讨还血泪债。而老蒋们要的是歌功颂德、盲目服从。”
宝庆摇了摇头。“我承认,我确实不明白这些事。”“您对秀莲也不了解。我了解您和嫂子,因为从前有一阵,我也和你们一样。我现在走过了艰难的路程。我随时代一起前进,而您和嫂子却停滞不前。或许我是站在时代的前列,而您是让时代牵着鼻子走。我了解秀莲,您不了解她。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二哥?所以我说,要给她个机会。我给您写封介绍信,让她去见女子补习学校的校长。只要您答应,她就可以去上学,经历经历生活。您要是不答应呢,她就得当一辈子奴隶。到底怎么办,主意您自己拿,我不勉强您。”孟良拿起帽子。“记住,二哥,记住我临别说的这些话,也许我们就此分手了。要是您不放她自由,她就会自己去找自由,结果毁了自个儿。您让她自由呢,她当然也有可能堕落,不过那就不是您的责任了。很多人为了新的理想而牺牲,她也不例外。我认为,与其牺牲在旧制度下,不如为了新的理想而牺牲。”他走向门边,“我走了,天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好朋友,好二哥,再见。”他转眼就不见了,仿佛反动派就在后面追。
二十一
孟良走了以后,宝庆呆呆地坐着,发了半天楞。又失掉了一个亲人。先是死了亲哥,接着又走了最要好,最敬重的朋友。孟良,他才华四溢,和蔼可亲,又那么贴心。他为什么要走呢?这点他闹不明白。因为不明白,就要愁闷了。好象孟良刚帮他打开了一道门缝,让他看了一眼外面的世界,又马上把门关上了,周围仍是漆黑一团。
孟良跟他,到底有什么不同?他不由自主,把自己和秀莲的老师,仔仔细细地比了一番。自己为人处世,表里不一,世故圆滑,爱奉承人,抽冷子还要耍点手腕。现在,这都显得很庸俗。而孟良是那么勇敢、坦率。讲起话来,总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决不拐弯抹角,吞吞吐吐。宝庆觉着自己实在太软弱了,只知道讨好别人。
他猛地站了起来,把孟良给他的信往口袋里一搁,走出了门。不能再瞻前顾后了。他要到学校去看看。要是称心,就马上让秀莲去念书。不能再拖延了。孟良说得对,办事要彻底。要好好拉扯秀莲,尽量帮她一把,让她有成长起来的机会。要是她不成材,那是她自己的错儿。他加紧脚步,容光焕发,兴奋得心怦怦直跳,仿佛他自个儿也要开始一场新生活了。
学校设在山顶上一幢大房子里,只有三个教室。校长是位老太太,她办这所中等学校,专收想读书的成年女子,以及因为逃难耽误了学业的人。
她彬彬有礼,恭恭敬敬地听他说。宝庆毫不隐瞒,把他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送秀莲来读书,都一五一十告诉了她,特别强调闺女干的是行贱业。老教师马上表示,她并没有成见。她说,每个人都有权利上学读书,她乐意收秀莲做学生。最好先上三门课:语文、历史、算术。一天只有三个钟头的课。往后,要是秀莲乐意,还可以学烹饪、刺绣和家政。要想找个好丈夫,这些都很有用。这一类课程的进度,没有一定之规。老师讲,学生可以回家去照着做。
据她说,多一半的姑娘不光上基本科目,还上家政,为的是受了教育,好找个好丈夫。“时代变了,”她淡淡的一笑,说:“长得再漂亮,不识字的姑娘,还是不容易嫁出去。找不着称心的丈夫。”
她的话给宝庆开了窍。她跟孟良的说法不同,可意思一样。时代变了,姑娘要是没文化,就成了没人要的赔钱货。要嫁个象样的丈夫,就得识字。
学费之高,使他吃了一惊。贵得出奇,不过他还是高高兴兴付了钱。秀莲总算是有了受教育的机会,能结交一些体面朋友。他几乎把孟良的介绍信给忘了。他后来终于想起,把信掏出来,给了老教师。她高兴极了。“孟先生有学问,有眼光,比我们强。二十年前我也跟他一样,现在我落伍了。”第二天,宝庆送秀莲去上学。
秀莲穿了一件朴素的士林布旗袍,不施脂粉,也不抹口红。胳膊底下夹着个小白布包,里面装着书和毛笔。一出门,宝庆就问:“雇辆洋车吧?”
秀莲高高地昂起头,两眼发亮,笑眯眯地说:“甭雇了,爸。我乐意走,让重庆人瞧瞧,我成了个勤恳用功的学生啦。”宝庆没言语,见秀莲那么高兴,他很满意。
走了没几步,秀莲又低下头说:“爸,还是雇辆车吧。不知道怎么的,我的腿发软。”
宝庆正打算招呼车子,她又抬起了头,说,“不用了,爸。我不坐车了,我得练习走道儿。我不乐意把钱花在坐车上,就是下了雨,我也不坐车。”
“要是打雷呢?”宝庆问。
“我就拿手把耳朵堵上。”她调皮地笑着。
秀莲正在胡思乱想,想到什么说什么。“爸,您不是说过要办个艺校吗?等着我,爸。等我毕了业,我来帮您教书。没准我以后也会写新鼓词,写得跟孟老师一样棒。”“你吗?”宝庆故意打趣,他也高兴得很。
“就是我,”秀莲说着,挺了挺胸脯。“我记性好。我是个唱大鼓的,不过我要当学生了。我在唱大鼓的这一行里,就是拔尖儿的了。”
到了山脚下,宝庆要陪她上去,她拦住了他。“爸,”她说,“您在这儿站着,看着我往上走。我要一个人,走进新天地。”她轻快地爬上了石头台阶。
爬了几步,她转过身来冲着他笑,两手拍着书包。“爸,回去吧。一下学我就回家,我是个乖孩子。”
“我看着你上去,我看着你上去。”宝庆舍不得走。
她慢慢走到学校门口,先停了一下,看了看学校背后那些高大的松树,然后转过身来,跟山脚下的爸爸招手。
宝庆仰起脸儿来看。远远瞧着,她象个很小很小的女孩子。他清清楚楚,看见她时常用来装书的白书包。他想起了当初领她回家那一天的情景。那时她真是又小,又可怜。他一边跟她招手,一边自言自语。“好吧,现在总算是对你和孟老师,都尽到了责任。”他转身回了家。
秀莲一直瞧着爸爸,直到看不见影。然后她抻了抻衣服,整理了一下头发,走进了校门。
一进大门,她就忘掉了自己的身分。她只是“秀莲”。
是呀,她就是秀莲。往日的秀莲已经一去不复返,如今是新的秀莲了。纯洁,芬芳,出污泥而不染,真象莲花一样。
校长在教室里分派给她一把椅子,一张课桌。一起的还有二十来个学生。有的已近中年,有的还是十几岁的少女。秀莲注意到,少数穿得很讲究,多一半跟她一样朴素。有的读,有的写,还有几个正在绣花。屋当间坐着级任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矮矮胖胖的女人。
秀莲高兴地看出,没有琴珠那样的人。她很兴奋,乐意跟这些姑娘们在一起,和她们交朋友,照她们那样说话。她们说的事儿,或许会跟孟老师说的一个样。
不过她很快就觉出来,大家都定睛瞧着她。她让人瞧惯了,倒也不在乎。所以她就看了看坐在她身边的姑娘,笑了笑。那位姑娘没理她,秀莲红了脸,继续写她的字。忽地一下,她有了个很不愉快的想法:要是这些姑娘认出她来,那可怎么好呢。唔,肯定会认出来。因为总会有人上过戏园子。但愿没人能认出她来,可又有什么法儿呢。重庆只有两个唱京韵大鼓的,一个是琴珠,另外一个就是她。
她仿佛听见她们正在高声耳语:“就是她。”沉默了一会儿,她听到了嘘嘘声。一下子,象起了风暴似的,姑娘们叽叽呱呱地说开了。过了一会儿,又是沉默。只听见一个刺耳的抱怨声:“哼,年头变了。没想到咱们还得跟个婊子一块儿念书。”马上又有另外一个声音接着说,“这到底是个什么学校,叫有身分的人跟个卖艺的坐一块儿?”这个女人约摸三十来岁,两眼恶狠狠,冷冰冰,不怀好意地看着秀莲。秀莲认识她,她是个军阀的姘头。另外那个姑娘,是个黑市商人的女儿。
有个姑娘捡起了一团纸,冲秀莲扔了过来。有人叫:“把她撵出去,把这个臭婊子撵出去!”
老师擂了擂桌子,“注意,注意,”下面还是一片嗡嗡声。姑娘们愤怒地瞅着秀莲,大声吵嚷。
秀莲气得脸煞白。她象个石头人,呆呆坐着。她们是什么人,凭什么骂她。她转身看她们。有个姑娘拿大拇指捂着鼻子,另外一个做了个鬼脸。秀莲越想越气。
老师走到门边,喊校长。黑市商人的女儿趁机大声喊道:“要是让婊子来上学,我就退学。我不能跟这种人在一起。”“我赞成,”军阀的姘头叫起来,把她织的毛衣朝地上一摔。“把这个小臭婊子撵出去。”
秀莲站了起来,开始用发抖的手把书撕成碎片。然后,象演完戏走进下场门一样,走出了门。她听见女孩子们在她背后哄笑。恶毒的语言利箭般朝她射来。
走出教室,她迸出了眼泪,校长撵上来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大门口。小老太太把她带到办公室,替她揩干了眼泪。“真对不起,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我应当负责任。我听了孟先生的劝告,想收一些下层社会没机会受教育的姑娘,没料到今出这样的事。你很规矩,是她们欺侮你。我真过意不去。”秀莲坐着,咬着嘴唇。
“别难过,我来处理这件事。我要好好跟她们谈谈。”老太太接着说:“你是个好孩子,不该这么欺侮你。”秀莲没言语。老太太叫她第二天一定来,她摇了摇头,慢慢走回家去。
走到山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