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柳春眠水子地藏--吃眼睛的女人-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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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欢蔷薇园。便选这个了。」
「你不要迁就我。老朋友了。英国屋的烘饼也好吃。我可以去英国屋。」
「蔷薇园又香蕉苹果批——」
我真有点混沌。今井勇行为何不自动找我?只有我找他?他不会找我?他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我一直在微笑?……
跟本岩正博约好了。
我坐在地下街扇町通泉广场附近的蔷薇园,等了半个小时,不见他来。我呆坐,正好什么也不做、不想。只是等。
再等了十五分钟,我没时间了。他气急败坏地推门。连眼镜也在冒汗。
「由纪子,我在——英国屋——等了你老半天——」
他也没时间了。我站起来:
「不要喝了,边走边谈。」
他想问,我是不是与勇行出问题?他想约会我,星期三一块去有马温泉散散心?他希望我诉苦?他是我每晚见面的老朋友,——但,我们竟然会走错了地方。只有两个选择,我们也见不上面,各自苦候,还误会对方不来。大家没缘分。他在最低落的一刻伸出手来,我没有心情。是不是因为走错了地方?
此刻才知道,他是英国屋,我是蔷薇园。他对我再好,我们是碰不上一块的。
在扇町通走着,人人熙来攘往,我俩被淹没了,像各自被折入隔了几层的扇页中。
我在熟人跟前哭了:
「正博,真不巧,定休日约了男朋友玩呢。对不起。」
勇行伤了我的心。我仍然按他的流动电话的号码。我无法通另一个好人到有马温泉。
除了他,我无法通任何人到有马去。
——除了他,我儿,还有你。
你会记得这个地方。
但你更要记得“人间优生社”。
这是一家私家诊所。——说是“优生”,实乃“刑房”。
我在此地,把你谋杀。
妈妈是意外的,才知道有你。那年,我二十。你是两个月。我不能让你出生!
医生先给我注射。我不怕苦,也不怕痛。像你爸爸。比他强的,是我不怕注射。——我只怕这一针,效力不足。人工流产是普通手术,其实肉体不痛,心灵受伤。
我进房间时,来了两个女人,坐在沙发上掀杂志。在等。
看来时中国人。说中国话。
她们看着我进去。然后跑到护士的柜台前,同她打个招呼。
做手术前,医生给我看了一个录影带,他很平淡地解释过程,并要求签字作实。
我既已来了,一阵空白,我签了字。耳畔他还絮絮叨叨:
「手术之后,或混在血水中。有时找得回,有时找不着。……都不要。……无权取回。……不追究责任。……同意……」
头两个月,孩子略成人形,如草上珠,柳上絮,一团血污。他在我肚子中,暖暖的。若我送他走,得用和暖的水冲到马桶去。我亲手做。
我分叉双腿,感觉又东西在把你吸出来。力度大,不很痛。真的。是真空吸盘。左右摆动一下,像手在试位置,好一下子给抽走。
——一——下——子
猛地一下,你被吸掉。那感觉,似高潮。麻麻的。带来了一切。带走了一切。
一定是那一次。
在有马温泉。
“千裕和水母”事件之后,岩本正博填不上他的位置。我太窝囊了。
我想见勇行。
勇行把头发剪短,染茶色。
我抱怨:
「当我把头发剪得同你一样短时,你又把它剪得更短了。——你叫我怎么办?」
我又道:
「今后,我决定长长了。并且,不管你染了红茶绿茶,我才不管呢。」
他笑:
「若我们一起泡到金泉中染金了,再也没有这个争拗。」
「才怪。我去泡银泉。」
在JR大阪站乘宝塚线列车,再转一程巴士,我们到了六甲山脚的有马,才一小时多些。这是最近的温泉了,“金泉”含强铁是赤褐色,“银泉”白得半透。
——但我们进了房间,勇行把“请勿骚扰”牌子挂出来。
我们竟然没有泡过温泉。我们热爱彼此的身体。马上把一切都忘掉了。——只有在斗室,他才真正属于我。不能放出去呀。……
由星期三到星期四早上,我们做了四次。
我们有一些日子没有见面,我总不能让着千裕。以前,我不知有对手,现在,我觉得取舍应该自主。
我们做了四次。只第一次和第二次来不及用安全套,——我知道,应是第二次时,有了你。
因为第一次太饿、太快。
第三、四次有点累。
我儿,在最激烈时,我会流泪的第二次,他的欲念最强,我感觉最混乱。想死。我心中想着,即使最后我们分手了,我还是爱这个男人。不能放他出去。
这是直觉。妈妈很清楚。我忽地张开了眼睛,费了很大的劲。我张开了眼睛,在极近的距离,在他的眼中,竟看到了自己。又看到你。
记得“大东洋”弹子房马?就在阪急东通商店街。那长年“新台入替”招牌旁边,看手相女人对面,有一座“未来婴儿面貌”组合机,把我的样子,和他的样子,经电脑分析,现出“你”的可能面貌。
我的肚子暖。人又瞌睡。以后也不想做。——我意外地有了你,忽然间很疲倦,太疲倦了。
翌日,我几乎下午才有力气起来。昏昏沉沉,身心无着。空气中净是精液的味道。
太阳亮丽。
今井勇行,你二十岁的爸爸,正抽着LARK。侧脸向空中呼出一团烟雾。
他问:
「你有没有要问我的?」
我问:
「我要问你什么?」
「你为什么不问呢?」
「没有呀——」
勇行狠狠地抽一口烟。伤感地:
「你们都随我。你们根本不在乎我。你们只想同我造爱。」
他把枕头用力扔向远处:
「世上没有人要花功夫来管我呢!」
我不答。
我为什么要管管不住的人?他走了。木格子门大开。
这是最后的温存了。
……
「医生医生」。我问这白袍子刽子手:「孩子在哪儿?」
我用一根玻璃棒,拨动那小小的金属盆子。有些东西沉淀,有些东西浮升。
上层的血水浅红色,下层的有薄衣、血块……。我拨到一小块物体,约两吋高。两吋!
我儿这便是你了。
原来有小小的夭折了的手脚雏形。也有头。嘴巴给压扁了,好像说“不依”。软软的一滩。我心痛:「医生这突出的小点是什么?」
「是眼睛。」他正欲把那盆子拧走:「颜色略深一点。啊,很完整那。」
我用力抓住盆子。
「不是黑色的吗?」
「还没有眼珠子。」
「我多看一阵。」
他拿出那份文件,给我在最后一项签字。并以现金付帐。
「我想带他走。」
「不可以的。这儿,」他指:「写着:你无权取回婴胎。」
「为什么?」
「放弃了又何必可惜?拧出去不好。而且你要来无用。」
难道你们有用吗?
我愤怒起来:
「难道你们有用吗?」
忽然想起外面那两个女人。
「你们把客人不要的婴胎,卖给中国人做补品!用药材炖了汤来喝!」
他面不改容地说:
「我们不会这样做。」
但又无奈道:
「你用个玻璃瓶子盛走吧。——不过已经搞烂了。没有生命的。你不要乱动,刚做完手术,动作太大会流血不止。你现在先休息一下。喝杯热鲜奶。」
「把瓶子给我!」我凄喊。
护士给我垫了特厚的卫生巾。
我的身体仍在淌血。但我抓紧了你。——生怕你落入人家肚腹之中。也怕你被冲到马桶中。更怕你被卖出。
你不能被杀一次又一次。
我听得医生在外头说:
「有些妈妈面对这种变化,不能平衡,产生很多“妄想”……」
把你扔掉?
放久了,你便变坏?发臭?滋生细菌?血的气味好恶心?你化成脓?制成标本?腌作干尸?
埋在土里?
我慌乱了。来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是主人。但现在我成了你的奴隶。妈妈不知如何处理你。有点失措。我拧起那杯鲜奶。
先呷一口,确定不太烫,没伤着你。再呷一口,让我咽喉畅顺。我把你拧近嘴边,忽地我咽了一下唾液,又放下了。——我是没有经验,没吃过陌生的东西,不习惯而已。
我再呷一口鲜奶,白色的微甜的液体顺喉而下,但你在我嘴边,又停顿了。
我用力闭上眼睛,——我看不见你,你看不见我。我猛地把你倒进口腔,再用鲜奶押送。歇斯底里。
你很软,很滑,一点腥味也没有。你很乖,乖乖的回到我的肚子里。
妈妈不能把你生下来。但你回到我处,最——安——全——了。
但自此,我无一夜安眠。
每当肚子痛,便喝热鲜奶……。
我辞去纪伊国屋书店的兼职,亦不再与同事们联系。
英语专门学校毕业后,考进新阪急百货公司营业部当职员。课长对我很满意。调派至生鲜水果之部门。
一年以后,我认识了仓田孝夫。
仓田孝夫是东北山形特产“佐腾锦”樱桃的批发代理人。来自仙台市。
每年五月第二个星期日,是“母之日”。公司一早提供高级品作母亲节日之礼盒。主销红脆香甜樱桃。合作已有多年。
我们首次约会,是代表公司营业部招待他。他却领我到三十二番街,为我介绍仙台牛柳。
三番街是我常去的平民化地下街,回忆太多。终而淡忘。三十二番街真天渊之别,它在HANKYU GRAND BUILDING三十二层,奢华的高楼。
「由纪子小姐,你们说神户及松坂牛是极上牛肉吗?」
「对呀,神户的牛吃五谷、玉米,喝啤酒,所以肉质鲜嫩。」
「但仙台的牛有饭后甜品,而且每日有专人擦背按摩一小时,令脂肪内渗,造成“雪花”,红白相混,吃时全无渣滓,入口即溶化。——仙台的牛柳比神户和松坂还要名贵。」
「吃什么甜品?」
「米雪糕好不好?」
「哎——」我失笑:「我是问牛吃的甜品。」
他也笑起来。然后煞有介事道:
「佐腾锦。」
「把大阪的妈妈也当母牛?」
我觉得这位三十四岁,腰板挺直,走路很快的商人,好有趣。我们开始交往。
我见过今井勇行。
两次。
一次,我们坐汽车,经过浪速东区的惠美须东,通天阁附近。FESTIVAL GATE在九七年夏天开幕的。很多人都涌到这个面积二十三万平方米的娱乐城玩过山车、旋转车和摩天塔……。
人还没走近,已听到凄厉的惨叫声。十分刺激。
我在人群中,见他搂着一个女孩的肩,排队购票内进。
我认得今井勇行是因为他的无袖汗衣,抑或他白衣上的懒惰猫呢?我不知道。
在日本,每天有一百万个男孩穿白汗衣。人海茫茫,为什么我可以一眼把他找出来呢?
但他身边的女孩,已经不是田岛千裕,当然,也不是早川由纪子了。
汽车驶进了娱乐城。
那些尖叫仍是一阵一阵的传过来。——当中,一定有他的声音吧。和她的声音吧。他俩紧拥着吧。
仓田孝夫问:
「你想去坐过山车吗?我陪你去。」
「不,」我微笑:「那是小孩子的玩艺。」
「哦由纪子是个二十三岁的老人家!」他揶揄:「我岂不应该当祖父?」
他公干后回仙台,每隔一两个星期,邮便局总会把一盒又一盒的山形“佐腾锦”送来我家。——他忘了我本来就在生鲜水果部门工作,但也因为经验,我和你外婆尝得出他的礼物是极上品。经过严格挑选。颗粒和颜色完全一样。
后来,在红樱桃中出现了一个指环……。
另外一次见到勇行,是在阪急电车上。向十三方向走的。也许他回家去了。
车厢中人不多,没坐满,我离得远远的,一抬头,又碰上了。说是没缘分,又不尽然。但统共才只两次吧。
勇行的头发长长了,回复我初见他时的长度。他戴上了音乐耳筒,不知听什么歌。
他神色有点落寞,没有女友在身边的今井勇行,眼皮特别单,本来的单眼皮,特别憔悴。他望着地面,但没有焦点。电车晃动着,他不动。全无舞感、乐声空送。他似乎不快乐。还有小小的胡碴子,不太显眼,小黑点。——他的胡碴子长得很快,早餐剃了,黄昏便可长出来了。
我没有叫他。
后来他无意中望向我这边。我别过脸去。他没有叫我。
——也许他是看不见我的。
他望向我这边,良久。仍是没有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