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镯 作者:阿闻-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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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鬼町是被政府责令改名叫做“卫东街”的,但居民们几乎没人真正地叫它“卫东街”。老名字虽然带着民族耻辱,却也根深蒂固。
陆家在鬼町是响当当的家族,陆老爷子和弟弟都年岁不小都资格够老,加上孙子辈的陆家新生代中革命小将层出不穷,呈州各级革命委员会自然要树立这样的典型。陆常东就是典型中的典型,他坚决捍卫伟大思想和坚决保卫革命路线的作为被大批革命同志拥戴。1969年秋天,他成为呈州最有名的闯将,带着一挺机枪与另一派文攻武卫的战士们对峙,就连对方的军代表到场也没能使他的队伍后退半步。
那场冲突发生在呈州唯一的大学“呈州师范学院”门前,陆常东身后的“铜墙铁壁”几乎全由师范学院的学生组成。学生们崇拜英雄,陆常东在那次就成了英雄。徐文也崇拜英雄,她就在学生队伍中。于是她便去结识陆常东,并以她的姿色赢得了陆常东的好感,于是在游行的队伍中常常是徐文和陆常东靠的很近,陆常东让徐文带头喊口号,徐文就从此步入了革命小将队伍的“先驱”行列。
时年陆常东30岁,已婚,没有子女。时年徐文22岁,未婚。
一切有资产阶级征象的东西在那个年代都是被威慑“永世不得翻身”的,非正常的男女关系更属于大逆不道。陆常东和徐文的事情悄悄发生和发展,直到1979年才被发掘出来,而那时的陆常东已经是呈州师范学院的党委书记了。40岁的陆常东和32岁的徐文被一个匿名举报“击中”,公安局带着徐文的丈夫在徐文家抓到了“现行”。
“他就是因为徐文才被抓捕审查的。”陆改儿的妈妈说。
“也是因为徐文,你二娘死了。”三姨对陆改儿说。
一个巴掌大的女子画像引起了陆家人的愤怒。景新的笔记本里根本就没有关于陆常东和徐文的故事,陆老爷子只是在提到陆常东是反复说了两次“破鞋、破鞋”,景新还没来得及让他仔细讲述,他就驾鹤西行了。事实上,陆老爷子好像根本没打算讲述陆常东的事情,他在最后几天对景新说,你大爷还活着,这一代哥几个的事情他知道哩。
景新对陆改儿说:“我说了你别不高兴,也别为你们陆家死守那个脸面。我告诉你,你二伯和徐文,那也许是爱情。”
“爱情?”陆改儿皱起眉头。
“爱情。”景新点头称是。
“就像我们这样的爱情?”陆改儿问。
“也许就是我们这种爱情。”景新说。
景新闭上眼睛重复了很多次那个年代的影像。虽然他是凭感觉、凭有限的了解臆造了那些影像,但他几乎肯定他脑海里划过的那些场面是曾经发生过的。
大伯陆常青颤巍巍地说“二弟不是坏人”时,大家正在吃饭。陆家的饭桌上只有两个人姓陆的人了,一个是年过六旬的陆常青,一个是未满二十的陆改儿。改儿的妈妈和三姨都说,陆家没香火了,陆家衰败了,该整理陆家家史了。又对景新愧疚地笑笑说,看这陆家,家史也不能自己整了。这会儿陆常青说,你们别瞎整,二弟不是坏人。
前一天陆常青听到了大家的争论,因为腿脚不便没赶上那场争论。他一直想为二弟说句话,他想说二弟不容易,他还想说徐文也是不错的女人。
陆常东结婚的时候是陆家香火最旺的时候,“常”字辈兄弟四个,全部成家立业,都在城里工作,非官即吏,根正苗红。那时已经花白了须发的陆老爷子整日喜笑颜开,他时常掐着指头算陆家的党员数量,算陆家的英雄数量和五好学生数量,他把毛主席的画像贴在墙上,常常在半夜里偷偷给他老人家烧几柱卫生香。陆老爷子对孙子们十分满意,他时不时说,“常”字辈,是陆家的鼎盛时期。
陆常东的媳妇是东北老乡,也就是因为东北老乡的关系她的家人接近陆家,促成了这门亲事。陆家的祖籍是黑龙江绥化,虽然陆家和云南老早年有些渊源,但解放前的陆家基本属于北方人,大跃进年代才搬迁到云南。陆家人满嘴的北方话和不同于滇民族的性格,鬼町人都知道。陆常东媳妇的父母是黑龙江齐齐哈尔人,闺女生在北方雪域,却长在南方高原,因不是很积极参与革命运动,被责令从呈州下放到滇西,只有一个理由可以留下,就是嫁人。闺女的父母找到了陆老爷子,希望他能在得志的孙子们面前说句话,帮帮忙,但陆老爷子问清楚了闺女的年龄和身高、长相,然后笑嘻嘻地说,我二孙子没成家,要不我和他说说?
对于闺女的父母来说,这个消息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闺女被父母强行换上绿军装,剪掉长发,按约定时间来到陆家。陆常东并没在家,大哥陆常青和三弟陆常彪替陆常东看了看闺女,点头同意。
当一种信仰被扭曲着刻进心里的时候,人伦很容易被忽略。陆常东就是。他从来没想过结婚,也从来没谈过恋爱,当他知道爷爷和大哥三弟为他定下一门亲事时,傻傻地笑了笑,然后庄严地对陆老爷子说:
“爷,您同意就报组织批准吧。”
婚礼很快举行。两人戴了红花,交换了笔记本和钢笔,向毛主席鞠躬行礼,向来宾唱了《我们走在大路上》,撒出去很多糖果。
陆老爷子说,般配,般配。
陆常青说,爷爷说的对,般配,般配。
陆常东说,结婚是什么?般配?什么叫般配?
陆常东的婚姻生活不幸福,媳妇对他很不亲热,也没被陆常东感染和培养成革命小将。她守在家里,伺候着公婆和爷爷及那时还健在的爷爷的老弟弟。他们夫妻只在家里吵过一次架,那次陆常东的媳妇对陆常东说,我不想跟你过了,就是不想跟你过了。
那个年代是听不到“我爱你”或者“我不爱你”的。“我不想跟你过了”,已经能表明一切。这句话陆老爷子听到了,大哥陆常青也听得很清楚、很仔细。
陆常东的媳妇和陆常东分居的时候,是结婚后的5个月。陆老爷子对陆常东的媳妇说,就算我二孙子帮了你留城的忙,你不要离开陆家吧,别离开鬼町,咱这家没个照顾家的女人,需要你这样的女人。
陆常东的媳妇一直留在了陆家,直到1975年病死。她出嫁6年,没留下子女,也没留下爱情。
陆常东除了革命热情和仕途钻营,对家庭并没有什么感觉。但他对爱情却有感觉,和徐文就是。
徐文几乎没有到过鬼町,她从未迈进过陆家的门槛。她对陆常东的感情是在一见钟情和潜移默化中完成的,当她把这种感情完成的时候,她说,我那是爱情。1979年她背着丈夫和陆常东幽会,被踹门而进的公安干警从被窝儿里拉出来的时候一丝不挂。她的丈夫上前一拳打掉了她两颗门牙。她并没慌张,一脸冷静。她对公安局的人说,搞破鞋这样的称呼不确切,我们这是爱情,是真正的革命中产生的爱情。
在被抓的10天后,陆常东被正式扣押在一个隔离的地方审查,从男女关系开始,一直到文革中的打砸抢行径,逐一清查。徐文的丈夫和她正式离婚,徐文独自一人离开呈州,闯荡昆明。
20年后,在昆明螺狮湾商业区里,徐文独自经营了两处200平米的店铺,年收入近百万元。
2000年夏天,陆常青到过螺狮湾,看见一个女人十分面熟,终于认出了徐文。徐文约“大哥”陆常青在盘龙江边儿坐下,喝了三壶云雾茶,讲了一下午的话。
“老了,老了。我们都老了。”徐文说。
“老了,老了。”陆常青说。
“师范学院翻修了?听说连教学楼都重建了。”徐文说。
“是啊,翻修了,大门够气派啊。”陆常青说。
“当年的断壁残墙真难忘啊,我们的青春就交代在那里了。”徐文说。
徐文在2000年春天搞了一次征婚,在昆明的电视台和报纸上征了两个月。她见了健康健谈的老头儿4个,精选出两人,终于确定了1人。她在夏天的盘龙江边儿对陆常青说,秋天也许就结婚。她说,这次是名正言顺的婚姻,也会产生名正言顺的爱情。
陆常青说,我们都是快入黄土的人了,还能有什么爱情吗?
徐文说,有的,我和陆常东是爱情,这爱情让我回味了几十年仍然不能被淡化,再婚,想找的是份全新的爱情,是想要淡化那段苦味儿的爱情。几十年了,苦够了。
陆常青没有过爱情,他对徐文说,妹子,你说的我不懂,我没感觉过什么爱情,你说的爱情很让人羡慕,但我的确不懂。
徐文说,只因为你没经历过,所以你不懂,也因为你经历过,而经历的就是不冷不热的男女关系,那种男女关系没有什么爱情激情的感觉,所以你不懂。但不管你懂不懂,我知道你家陆常东是真心爱我,爱得刻骨铭心。我对他,也一样。
徐文说,人老了,很有些回忆,她写了很多回忆,写给自己看,反复看,甚至能背下来自己那些沉淀后形成的文字。
革命中的爱情也是男女关系,就像战争时期的爱情一样,都是男欢女爱,都是要导致身体接触,都要在一起睡觉。我和陆常东就是。
陆常东是个革命中的投机者,但不是爱情的投机者。他认识我的第一天就告诉我他喜欢我,而且,他告诉了我他已经结婚,有个从来不和他睡觉的老婆。他说这些的时候我一点儿也没感觉他是资产阶级思想,我觉得脸红,觉得害羞,像所有的小女孩儿一样。
我被他吸引,很单纯,就被他的冲劲儿吸引,我的心中的男子就是这样带着冲劲儿的人。那时候,我觉得我找到了。我知道我那时很好看,他被我的好看吸引,我没觉得他盲目,男人都喜欢好看的女人,他并没有错。
我第一次看到陆常东的时候他正在投入地批斗学院的副院长,他十分投入,十分义愤填膺。那时我们的副院长是全体师生都知道的资产阶级当权派,他的家很多人去过,阳台上种着花草,屋子里养着金鱼,年轻他差不多10岁的老婆最喜欢穿的就是绸缎旗袍。这些,在那个年代已经足够典型的反面人物了。于是,副院长被第一个揪出来批斗,主持斗争大会的便是陆常东。
我根本就不知道陆常东是谁。他戴着军帽,穿着军装,手里的红宝书闪闪发光。他的确很偏激,斗争得很激烈,挂着木牌子的副院长90度弯腰,对着学生们热汗淋漓。高喊口号声讨走资派的陆常东也同样大汗淋漓。我没有信仰,虽然那个时候我根本不敢说我没有信仰,但我知道自己真的没有信仰,我明白我的参与是不自主的,我好像也明白我看男孩子和革命女同学看男孩子不一样。我看到的陆常东,是个我想要的英雄。
那时,我才20岁刚出头,我的发育刚刚完毕。我妈对我说,妈妈在你这个年龄都嫁人了,我想,我该嫁个英雄。
我的英雄是男子气的,虽然我说不清楚什么是男子气,但我能感觉到我需要的男子气。陆常东的气概气魄很使我振奋,我忽略了他的年龄。他的汗水和肌肉都让我心跳,我看着他轮廓分明的手臂,心中想的,只是接近他。
他并不是我们学院的在校生,他早已经毕业。他所在的单位要求他组织串联,并指派他要到自己的母校串联。
爱情很复杂,但这些复杂的、多样的男女关系中,一见钟情发生的频率真的很多。不但我是这样,陆常东也是这样。
他对我说的话我至今记得,那绝不是那个时代人人能说出来的话,就算在现在说,那话也绝对够得上流氓话。他说,你是谁家的闺女?你长得这么好看,我要和你睡觉!
我脸上发烧,答不上他的话。他没问我是哪个系的学什么专业的,也没问我是不是积极分子,也没问我是“思想派”还是“主义派”